“我接过父亲手中大旗,重振军心,杀出累累军功,使姜家将士声名赫赫,天下无人不服。边关苦寒,不似京中这般温软,但我麾下三十万大军无人叫苦,忠肝义胆,只图报国。”
“四个月前,我收到军令,陛下欲调一万人马进京,封赏之后便是卸甲归田,虽然这是明削兵权,但我对此并无异议,如今边关安宁,上万老兵不必马革裹尸还,得以归家,亦是好事。”
“但是……”
姜剑望说着笑了下,只是那笑容极狰狞,狰狞得他俊朗的面容扭曲起来。
池南音隐约有不好的预感。
姜剑望一把扼住了池南音的手腕,粗砺的掌心厚茧让她有些发疼。
她稳了稳跳得有些快的心脏,小声问:“但是怎么了?”
“但是陛下以这一万人,填祀岳渊!”
“祀岳渊是什么?”池南音问。
“你不知道?你身为国师身边的人,居然会不知祀岳渊是什么地方?祀岳渊是万人尸坑,白骨堆积如山!是晏沉渊的地方!”
姜剑望狠声道,“这些人随我为大乾出生入死,为陛下浴血沙场,从未说过一个退字,可他们竟落得这般惨烈下场!池南音你告诉我,这个反,我该不该造!晏沉渊的头,我要不要拿!”
池南音心里极害怕,姜剑望脸色狠得像是下一秒就要拧断她的脖子。
但她怕得要死也颤颤巍巍地说:“可是那时候,他都不在京中,他在外面,我跟他在一起的。”
“你以为晏沉渊行事,凡事都得亲力亲为吗?”姜剑望嘲讽地问池南音。
池南音猛然记起,那时在马车里,晏沉渊说:“你怎知与我无关?”
她突然不知该说什么。
害,这题对她来说,太难了。
姜剑望松开池南音的手腕,冷笑一声,“幸好你是我姜家外戚,不是我姜家族人,否则,有你这样的妹子,我当真感到羞耻!”
池南音觉得,他说得没有错。
可池南音同样觉得,自己也没有错。
他的立场是天下大义,是他枉死的一万亲兵,当然宁死不屈,拼死造反。
可是自己的立场不过是想活命而已,她哪里想得了天下那么大的事,她连自己的事都想不明白。
所以她理解姜剑望的不耻和愤怒,但不会为自己感到羞耻。
她一早就接受了晏沉渊是个大反派的设定,只是在后来,她渐渐忘了。
如今被人猛然提起,将他所行恶事字字泣血地铺展在她面前,她唯一要做的,不过是继续接受反派设定。
她喝了一口海碗里的酒,呛得又咳嗽几声,稳住心绪后,她问:“那我问你,你怎知今日国师不在府上?”
姜剑望看了看她:“当然是有人与我通风报信。”
“谁呢?”
“你问来做什么?”
“国师他会来救我,而你必死无疑。这个人是想借你之手杀了我,再借国师之手杀了你,这么简单的道理我都想得到,你必然也清楚。你所图的不是在陛下面前将功补过,你是得了命令。”
池南音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你既忠于陛下,那么唯一能命令得了你的,也只能是陛下。”
“我,我很笨啊,我知道的。但在我看来,至少国师从来没有利用过别人,他所有的坏事,做了就是做了,从来没有瞒过谁,可陛下呢?”
池南音不能跟人吵架,一吵架她就会哭,占不占理她都会哭,所以她又哭了。
哭得抽抽噎噎地,鼻子也塞得不行,一边吸着鼻子她一边为晏沉渊据理力争:“就算你恨国师,可是调你亲兵入京的人,总归是陛下吧?”
“你为什么要把所有的过错都算在国师一人头上呢?就因为他是个恶人,所以他罪该万死,他就应该要担负所有的罪过,对吗?”
“假如国师真的像你说的那样可恨,为什么陛下不卸了国师之职,而是你的呢?他为什么不让国师离开朝中呢?我看他一点也不喜欢上朝,经常翘班不去。”
池南音哭得止不住,抹了一把脸上的泪水,噎声道,“你,你是个好人,我不想看着你死,你快走吧。”
姜剑望看着池南音,思绪有点纷乱。
“姜剑望!”
外面传来晏沉渊挟着雷霆怒意的厉喝声。
池南音心想,好吧,人质解救成功可以预定了。
不止反派死于话多,正派也可能会死于话多,比如姜表哥。
作者有话要说: 小音音:哭归哭,道理我是要跟你讲明白的!
第49章
民舍屋顶被掀飞,四面木墙支离破碎,扬扬大雪倒灌屋中。
铺天盖地的凛冽杀机将这里化作修罗场,晏沉渊挟着难以克制的杀意化万物为虚无。
姜剑望正欲拔刀向池南音,刀锋尚未出鞘,他人先被击退数步跌滚在地。
晏沉渊凌于半空,阴冷森然的眸子里翻涌着戮世之色。
池南音抬头望去,隔着风雪她看得不是很真切,但她仍能隐约感受到,晏沉渊身上那股恨不得毁天灭地的怒意。
她好像,从来没见晏沉渊这么生气过。
有时候会有一些奇奇怪怪的人或事惹得他不痛快,但他大多是带着憎烦恹色随便地收拾了,就似这世上没什么值得他为之真正生气动怒的事情一样。
可他现在,很生气很生气的样子。
他将池南音拘来抱在怀中,让她靠在自己肩头,又拉了斗篷帽子盖在她发上,在她耳边轻声说:“别怕,没事了。”
池南音不怕的,她只是,很难过。
她有点力竭,下巴垫在晏沉渊肩上,努力地抬着眼睛看着漆黑的夜空,轻轻呼气间,声音有些细细的发颤。
她呢,是不会劝晏沉渊不要滥杀无辜的,这种圣母光环她戴不住。
一来,这话劝了,自己那就真的是又当又立婊出天际了,明明是自己在这里拖延时间等晏沉渊来救的不是吗?
二来,她也没那么不自量力,晏沉渊的确挺纵着她的,但不会纵到改变他的行事风格。
日天日地嘛,他日就完了,根本懒得管别人怎么看他。
她觉得,可能是跟姜剑望周旋太久,过度消耗了大脑,这会儿脑仁儿疼得厉害。
耳边传来了人在临死前惊恐的凄厉尖叫声,晏沉渊本是讨厌这些声音的。
被杀之人请沉默,安静地受死。
但今日这里的惨叫声几乎能震碎人的耳膜。
池南音一直睁着眼睛看夜空,大雪落在了她长长的眼睫上,凝而不化,瑟瑟轻颤。
问题不大,池南音,你已经是一个成熟的国师美姬了,不是第一次见这种场面。
你可以苟住的!
“晏沉渊,我姜家上万将士,便是化作阴兵鬼将,也绝不会放过你!”下方的姜剑望绝望地嘶吼咆哮。
池南音在晏沉渊怀里瑟缩了一下。
晏沉渊便问怀里的人:“你不想杀他?”
池南音抿了下唇,很努力地想憋住哭腔,但鼻涕快要流下来滴到他衣服上了,好难为情啊,她不得不吸了下鼻子。
“他,他,唔,他是个好将军。”池南音撇着嘴,哽咽道。
晏沉渊听着这话笑了一下,他望着底下血泪满面的姜剑望,收回了佛钏。
“展危,送他进宫。”晏沉渊说道,他不杀姜剑望,但你若以为这是他仁慈,便是大错特错了。
被他讨厌的人,死在他手里,绝对是最轻松的结局。
展危点头,架着姜剑望走了。
抱着池南音落回地面,晏沉渊放着她坐在自己腿上,也不说话,就只是看着她。
池南音低着头,绞着手指,酝酿了好久的情绪,才轻声开口:“国师,你真的,坑杀了他一万亲兵吗?”
晏沉渊支着额头瞧她:“我说了的话,你会信?”
池南音眨了眨眼,抬眸看着他,湿漉漉的眸子清亮动人,但是她用力地点了下头,哑哑的声音坚定地说:“信!”
晏沉渊满腔杀意散尽,唇角勾笑:“我没有。”
池南音长出了一口气,拍拍胸口放下心来,“那就好,那就好。”
可晏沉渊话锋一转,又道:“但的确与我有关。”
……
老哥,你有话一次说完行不行?大喘气儿是很要人命的!
池南音气恼地看了晏沉渊一眼,从他腿上站起来,低声嘟囔:“我推你回府吧。”
“你今夜似乎想出府?”晏沉渊却记得府门口的那把小油伞。
池南音也记起自己想出府找长姐问长老院的事,结果他还不让下人放自己出府呢。
白瞎了自己在那里担心,浪费虾丸!
她恼道:“才没有!”
“想趁我不在,逃出去吗?”
池南音脾气上来了,走到他跟前,气声道:“你这个人怎么这样啊!我是看你大半夜了也还没回来,就想去问我姐长老院在哪儿,你怎么平白无辜冤枉人呀!”
“我今天本来就吓坏了,你怎么还欺负人?早知道我不去找你了!”
她好委屈,委屈得鼻子都红了。
晏沉渊笑望着她许久,他可真喜欢听池南音说这些话呀。
“是我误会你了,回去吧。”
“我不会跑的,你相信我嘛。”
晏沉渊望着她,点了下头,坚定地说,“信!”
大雪里,池南音推着晏沉渊的轮椅一路前行,在雪地里留下两道车辙和一串脚印,复又被新雪所盖,不见踪迹。
“国师,为什么他们都想杀我呢?”
“大抵是因为你生得好看?”
“好吧,我就当你是夸我了,那你以前还说我丑,还让我戴着面纱出门。”
“不喜欢,就别戴了。”
“好呀!对了国师,你教我武功好不好,下次再有这种情况,我也可以自救。”
“好。”
……
王宫深院。
展危将姜剑望丢在顾知雍跟前,冲他冷笑了一声,便转身离开。
顾知雍见是展危带着姜剑望来的,便知,今夜姜剑望未能成事。
姜剑望被今夜这一遭搞得已经没脾气了,提起袖子擦了一把脸,他干脆坐在地上,踢直着两条腿,对着明宣帝。
“陛下,当日我一万亲兵临死之前的哀嚎,你听着可曾伤心?”
明宣帝倒也没计较他的无礼,只是倚在龙椅里,叹了声气。
“孤也是不得已。”
“不得已?呵,何事不得已,需以上万人命相填!”
大抵是今夜长老院血池之事,让明宣帝心头发颤,此际有些多愁善感,故而话也多了起来。
而姜剑望是必死之人,将一些话说给死人听,是一个君王再好不过的倾诉之道。
“大乾国运式微,自四十年前起,便不得不以窃天之术更改乾坤,上一任国师定下这血屠之道,无有回头之法,孤亦不得不沿袭至今。而擅此术者,世间唯晏沉渊一人而已。”
“孤憎他不尊天子,不敬苍生,却也奈何他不得。”
“若无他定龙穴正国脉,这大乾,又能再延几年呢?届时天下洪水猛兽作乱,战火连天,民不聊生,谁来为此担责?乱战一起,谁又能轻易平息?”
“天子斗法,百姓无辜。若能正这天下,匡扶苍生,孤亦不觉得,这般待晏沉渊有何不妥。”
“他是要死的,他很快就要死了。而他已是废人,不能再为大乾得出下一个国师,孤只能让他死,让他死在祀岳渊里。”
“今日你未能杀了池南音,孤对你很失望,不过一个小小的女子,你竟也不能得手。她若不死,晏沉渊如何会赴祀岳渊?孤每日都在等着他去。”
“他恨孤,恨大乾,恨这天下,但他原先是愿意去祀岳渊的,因为只有在那里,他才能得到解脱。是池南音的出现,绊住了他。”
“孤对不住他,一如大乾顾氏对不住晏族之人,但那又如何呢?你上万亲兵算得了什么,再多些,孤也愿意填进去。”
“姜剑望,你问孤听着那些哀嚎之声可曾伤心,孤告诉你,孤听过最令人伤心的声音,是国之将亡的声音。”
姜剑望听得瞠目结舌,怔立当场。
他匪夷所思地问明宣帝:“陛下,你竟将一国之运,交付他人?”
“若你能知道,这大乾是怎么来的,便会明白,孤为何只能信他。”
“你身为天子,当爱民恤兵,我等为你出生入死浴血搏杀,竟不如一个装神弄鬼糊弄世人的神棍!”
姜剑望觉得他内心坚定的信念一夕之间尽数崩塌!
万万白骨垒起来的功绩,竟敌不过晏沉渊一句话?
那他们这些士卒算什么?
他们为之拼命为之守护的是什么?
他们在每个苦寒的边关雪夜里,高举着大碗喝酒时遥遥相敬的,是什么?
这比杀了他更让他绝望和难受,他宁可当时死在晏沉渊一掌之下!
负了他军中将士的人不是晏沉渊,竟是他们忠诚拥戴的陛下?!
年轻的将军他的热血仍然滚烫,还未在阴谋戕害中淬出一副阴毒心肠,仍愿为枉死的兄弟高举反旗,仍愿为热爱的土地赤诚奉献,仍视忠义二字重过千金。
年轻的将军,他尚还不能接受这样的背叛。
所以他俊朗的脸庞上满是屈辱和不甘,湛亮的双眸里充盈着泪与恨,质问着他所忠诚的陛下为何如此荒诞。
明宣帝疲惫地闭上眼,叹道:“杀了吧。”
池澈上前,干净利落地抹了姜剑望的脖子。
“今日这些话,你只当未听过。”明宣帝叹声气,“初入长老院,你还有诸多事物要学,池澈,你擅衍天象,能算出需以上万白骨填祀岳渊,可能算出,国师何日弃世?”
“臣下修为浅薄,远不能与国师相提并论,是臣下无能,未能替陛下分忧。”池澈道。
明宣帝并不责怪池澈,他只是很疑惑,池衡华是如何教养出这样一个好儿子的。
明宣帝闭着双目,慢声道:“我知池南音是你姐姐,池澈,若孤将杀池南音之事交由你去办,你有几成把握?”
池澈恭敬垂首,拱掌间倒提着那把还在滴血的刀:“臣下并无把握。”
“罢了,也不需你,这世上啊,有比孤更不希望池南音活着的人和事,他又能护得了多久呢?”明宣帝莫明地笑了下。
池澈稍稍抬起头,望着龙椅上仍自闭眼的明宣帝。
眼中尽是恨色!
第50章
池南音一回到国师府,等着门口的阿雾,一个箭步起跳从煤球背上蹿起,“咻”地一下跳进池南音怀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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