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池澈的说法是,欲扳倒国师,救出自己姐姐,便要在离他最近的地方。
当日听着,有些感动。
如今思来,只觉好笑。
禁足令解除的第一天,他就去见了他叔叔,他想说声抱歉,因着自己的事,使瑞亲王府也受了牵连。
那日他又遇见了池南音,看着她眼中的清澈不改半分,顾凌羽忽觉庆幸,晏沉渊将她留在国师府,是一个极其正确的做法。
不然这沧京中污泥滚滚,如何能保得住一双天真的眼睛?
只有国师府,只有那个地方,万千污泥不得近。
而池澈……
呵,池澈。
永不可低估一位在权力倾轧之下,平安又风光着长大的皇子,他识过最污秽的手段,也看过最糜烂的繁华,他的心底自出生起,便是带着一把刀的。
于是,这位自低谷再度爬起来的皇子,在看望过了他的叔叔之后,第二个主动去上门求见的人。
是晏沉渊。
第53章
晏沉渊,并不想见他。
顾凌羽便上演了一出程门立雪。
池南音出府溜达回来的时候,瞧着立在门口的雪人,眨了下眼睛:“殿下,国师不会见你的。”
“无妨,是我有求于国师,多等等也是应该的。”顾凌羽笑道。
“好吧,那你注意着身子,可别生病了。”
“多谢姑娘。”顾凌羽微微颌首。
池南音叹叹气,抱着煤球进府了。
雁芦阁里,晏沉渊正在看书。
池南音进屋后,脱了斗篷放下,小手烤了烤火,说,“国师,他又来了。”
“嗯。”
“他是有事要求你么?”
“嗯。”
“你不想帮他么?”
“嗯。”
“事情很麻烦么?”
“嗯。”
“国师你是不会说话了么?”
“……”
晏沉渊从书里抬头,瞧见了池南音一脸郁闷的表情。
“你是除了他的事,没别的话说了么?”晏沉渊问。
“有的呀!”池南音笑开来,“我们晚上放孔明灯好不好?我今日上街,看到街上好多卖孔明灯的,说是祈福用的。”
“嗯……”晏沉渊下意识单音节,又补了句:“可以,晚上去梅园放。”
“那我现在就去找材料,我会做的。”
“买一个不就是了?”
“自己做的才有诚意嘛。”池南音搓了搓小手,“那国师,我不打扰你看书啦。”
池南音跑去外面找材料,晏沉渊放下书,叹了声气,烦声道:“让那玩意儿进来。”
展危闷笑,那玩意儿是烦了点,天天杵在门口,就天天在池姑娘眼皮底下晃荡,大人有些不痛快了。
顾凌羽一双冬靴早已被雪水浸透,双腿冻到麻木,失去了知觉,连抬步都艰难。
但他仍然一深一浅地,一步步走进了国师府。
晏沉渊没在雁芦阁见他,而且在偏阁。
顾凌羽脸色青紫,嘴唇更是发乌,偏阁里铺着地龙,暖意烘烘,化了他身上的积雪,雪水滴滴答答地坠落下来,在他脚下积成一个小水滩。
他看上去,狼狈不堪。
但他的眼神,冷毅坚定。
晏沉渊收回了在池南音面前的全部柔软暖色,依旧是恹恹地看着顾凌羽。
“见过国师大人。”顾凌羽很是不易地拱手行礼,他的手也冻伤了,正流着血。
晏沉渊懒得说话,只是捻了一下佛钏。
顾凌羽已不是当初的那个顾凌羽,如今他面对跋扈傲慢的国师,已经能做到心平气和。
谁叫国师,他真的有资本跋扈?
顾凌羽抬起头来,眼神恭敬地望着晏沉渊,声音也平和冷静:“国师,我数次登门,其实只是想问一问,是否明年开春之后,便是万兽出山。”
晏沉渊低头把玩着佛钏上的流苏,在指间缠来绕去,随意道:“不错。”
顾凌羽的眼神稍微崩了一下。
但他很快就稳住心神,道,“前些日子,我去了趟瑞亲王府,与我叔叔有了一席长谈。不瞒国师说,在这之前,我从不知国师于大乾之重要,远胜君王。有幸得知后,瑾泽愿替天下百姓,多谢国师这数年辛苦。”
他说着要拱手弯腰。
晏沉渊抬了下手指止住他的动作,冷嗤一声:“你替天下百姓?你算什么东西?一拜便能谢过?照我说,你们都死了,方才算勉强答谢了我的恩德。”
顾凌羽咬了咬牙,低声道:“国师,百姓无辜!”
“无辜?他们活着,就是过错。”
顾凌羽有点哑口无言,他心里知道,以晏沉渊的立场来说,晏沉渊并未说错。
可是真让自己看着天下大乱,百姓枉死,自己又绝对做不到。
思量许久,顾凌羽抬头道:“国师,这世间万物,繁衍生息,自有其法,我远不如国师天纵之智,却也明白盛极必衰的道理。”
“若我不猜错,这场大雪还要再下一个月,甚至两个月,再不停歇,不知要冻死多少人,这是国主不智后大乾的报应,我无话可说。但仍请国师垂怜,至少不要让那些百姓死于饥寒交迫。”
顾凌羽字字诚恳,发自肺腑,不带半分虚假。
但晏沉渊听着……
只想打盹。
所以他真的支了额头合了眼皮,一副兴致缺缺的样子,他甚至开始想,夜间放孔明灯时,要在上面写什么好。
晏沉渊若是被这么三言两语就说软了心肠,有所动容,他怎配大反派之美名?
从头到尾,他丝毫不在意所谓苍生。
顾凌羽见他这副不以为然的神色,便知已是无法说服他,也只能在心底叹气,拱手拜别。
“大人,他走了。”展危小声说。
“你去买些烟花。”
“嗯?”啥?大人你刚才又在想些啥?
晏沉渊抬眸看了他一眼。
展危麻溜地跑了。
夜间池南音系好了斗篷,把自己裹得像个球,捂得严严实实地只露出一双漆黑发亮的眼睛来。
“国师,我做好了。”池南音笨拙地指了指放在脚边的孔明灯。
“嗯。”
“国师?”
“做得不错,造型别致。”
“……”池南音无语了,孔明灯哪里有什么造型不造型的啊,你敷衍人也太不走心了吧?
池南音皱皱鼻子,算了,辛苦他说了八个字那么多呢,真是把他累着了!
“国师你写了什么在上面?”池南音抓着毛笔,凑过去想看晏沉渊的心愿。
晏沉渊却一个字也没写,他没什么心愿。
“你想写什么?”晏沉渊问她。
“唔……身体健康,万事如意,哦还有,这场雪赶紧停了吧。”
晏沉渊看了看她:“不喜欢这场雪?”
“不喜欢,我姐都冻生病了,今日我就是去探病的。她要是身体不好,就又要推迟怀宝宝的时间了,我好想她快点生个小宝宝给我玩。”
展危听得好笑:“姑娘,你不害臊啊?”
池南音奇怪地看他:“生宝宝有什么好害臊的,不是很正常的事情么?”
你们这些古人就是迂腐,谈性色变,食色性也好吗?成亲了当然就会生孩子啊,她姐和姐夫又不是丁克一族。
展危看了看他们家大人,有点想笑,但不敢笑,怕被打死。
晏沉渊却只是低头捻了下佛钏,唇角噙着点笑色。
池南音抓起毛笔准备写心愿,但笔尖快落到灯上了又停下,愁闷道:“我毛笔字很难看的,国师,不如你帮我写吧?”
“过来。”
晏沉渊拉着她坐在自己腿上,一手搭在她腰上,另一手握着她的小手,在灯上写字。
他来了他来了!
他带着古言小说和电视剧里最常见的撩妹桥段来了!
晏沉渊轻浅温热的呼吸就在池南音耳侧,她都能闻到晏沉渊身上那股冷冽的味道了。
很好闻,是一种清冷自矜,带着禁欲感的味道。
而且他握着自己手指的手型也很好看,不是那种秀气的手,背上的手筋微微凸起,指骨清晰,看着是一只很有力量,很让人有安全感的手。
池南音,她又鬼使神差地想到了晏沉渊锁骨处的那颗小痣。
咽了咽口水,池南音连续而快速地眨了几下眼睛,脸颊也有些发烫了。
小心脏,噗噗跳。
晏沉渊握着她的手,她的手很小,自己一掌就能覆得下,也很软,软得似没有骨头。
他执着她的手写下“身体健康,万事如意”八个字,然后顿了顿。
偏头看了看池南音的侧脸,她长长眼睫下的眸子清亮澄澈。
抬了抬眉梢,晏沉渊继续写上:“雪停寒止”。
这好像是池南音第一次见晏沉渊的字,他的字也是好看的,苍劲峻逸,笔势豪纵,跟他的人一样,跋扈嚣张得很。
池南音见他收笔,小心地把自己的爪子从他掌心里抽出,又赶紧地从他腿上站起来,非常勉强地化解着自己的尴尬及脸红,装模作样地咳了两声。
“咳咳,这个,咳,我们,我们把它放了吧。”
晏沉渊放下笔,瞧了池南音一会儿。
他知道小姑娘在脸红什么,也不点破,免得她更加害羞尴尬,只是轻声道:“好。”
池南音点了孔明灯,扶着它摇摇晃晃地飞上天,又十指交握,虔诚地许愿。
她悄悄地多许了一个愿望,没写在灯上。
展危在旁边看着想说,池姑娘,你不如对着国师许愿吧,保管灵验得多。
孔明灯越飘越远,渐渐地化成了一个小点,消失在空中飘扬的大雪中,池南音正准备低头。
忽见夜空里,万树银花开。
万树银花开,开在她眼中。
“国师,有人在放烟花!”池南音一把抓住晏沉渊的手臂,惊喜地喊道。
“嗯。”晏沉渊看着她的小手,点了下头。
“不知道又是哪家的公子哥放来给心上人看的,国师你知道吗,我前些日子才知道,原来乞巧节那日瑞亲王放的烟花,是特意放给我长姐看的,他很早以前就喜欢我长姐了。我听说,那日的烟花,大半个沧京城都看得见呢。”
晏沉渊望着她,心说,我知道,我还知道那日,你没有去看。
池南音又说,“可是那天我没有去,一直很遗憾没能看到。不过想来,应该就是今日这番景象了吧?”
晏沉渊轻声问:“喜欢吗?”
池南音脆声答:“喜欢!”
喜欢就好。
第54章
那场下了近一个月遮天蔽日的疯雪,在某一个清晨,突然停了。
正准备钻进轿子去早朝的顾凌羽顿住,抬头望着碧蓝如洗,不见飞雪的天空,无端地红了眼眶。
他知道,数万万人,有救了。
“多谢国师。”他哑声道。
池南音早起看到雪停,趴在窗子上,笑望着小院子里正在扑雪玩的煤球和阿雾,手中转着腕上那粒碧绿色的珠子。
“姑娘,你起了?”丫头进来,手中拿了厚厚的狐裘,披在池南音身上。
“嗯,雪停了呢。”
“是啊,这雪下了都有一个月了,可算停了。”
“国师呢?”
“国师去早朝了,姑娘起来用膳吧。”
池南音抓着狐裘,忽然问道:“你知道国师喜欢吃什么吗?”
丫头想了想,回:“国师喜好不多,对什么都淡淡的,若非要说有什么特别爱的,京中潮生楼里的那道银鱼滚粥,大人倒是能多用几口。”
“银鱼滚粥?”
“嗯,是取了新鲜的小银鱼剔骨去鳞,熬烧一锅沸腾腾的白粥后,将银鱼放下去,再佐些潮生楼特有的调味生鲜酱料,那才叫一个鲜呢。只可惜那家店气性儿大,一日只卖十例,每日都是供不应求。”
池南音一听这个,果断系好狐裘,套上暖靴跑出府了。
丫头在后面跟着唤了两声,让她吃了早膳再去,但池南音已经跑没影儿了。
她一口气跑到潮生楼,气喘吁吁地想下单一例银鱼滚粥,被告之今日售罄,还请明日再来。
池南音遗憾地往回走,走到门口,她抿了抿小嘴,有个不太好的坏主意冒出来。
她决定,滥用一下国师府的特权。
转身回去,她扒着掌柜的柜台,小声地说:“请问,如果,是国师府想要呢?”
“姑娘……”掌柜的抬头,撞见的就是池南音一双灵动的大眼睛,一下子看直了眼,这是哪里来的小仙女?
“这个,你看这个。”池南音露出腕上的那颗玉骨珠,“这是国师佛钏上的珠子,我没有骗你的。”
掌柜的瞬间脸色惨白,什么小仙女,这是女魔头啊!
他急急忙忙跑出来拱手赔礼:“姑娘请稍等,银鱼滚粥小人即刻着人去烹煮,这便为姑娘奉上!”
“不急不急,您慢慢来。”池南音连忙摆手,这特权,也太好用了吧!
掌柜的请了她在雅间小坐,奉上了店内最好的香茗和点心,并保证会在最快的时间内做好银鱼滚粥,绝不敢耽搁功夫。
池南音点点头,想劝他不必这么害怕,自己真的不吃人。
可老感觉这话说了,特别……欠揍的样子?
提着新鲜出炉的滚粥,池南音快步往国师府走,想着这会儿回去,应该正好赶上晏沉渊下朝回家。
但不知道为什么,她明明是按着熟悉的路走的,却越走越偏僻,四周都变成了陌生的小树林。
她敢保证她没有走错路,但她没法儿解释眼前这情况。
于是她想到一个让她背脊一凉的词:鬼打墙。
要说以前,那她绝对是坚定的无神论者,但在见识过晏沉渊的各种逆天操作后,她觉得这世上啥都有可能存在。
你跟她说,今日那卖粥的掌柜是财神转世,她都信。
池南音抱着粥在怀里,咽着口水紧张地看着四周,摸着手腕上的玉骨珠,给自己稳稳心神壮壮胆。
这一键报警爱屁屁要怎么用?搓它揉它还是捏它?还是对着它喊话?当时晏沉渊怎么没给自己配个使用说明书呢?
那也不能干等着吧?要是这爱屁屁它不好使呢?
听说鬼打墙的时候,一直骂粗口,就可以走出去的,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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