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不止是一家之殇,塔塔有近二十年的时间未犯大盛边境,这次却势如破竹直接拿下一座城池,即便是远在京城的他们也不免坐立难安。今日的早朝,还不知道要承受陛下怎样的怒火。而狼烟四起的北境又要作何布置,这恐怕是他们接下来要应付的大事,搞不好,身首分离都有可能。
大臣们等了许久,李庭玉才姗姗来迟,跟在她身后的女官们头压得更低了,战战兢兢的气氛渲染了整个朝堂。
近日陛下生病,脸色浅白,没有一丝血色,映衬着那张脸更加阴沉,她的视线在承乾殿中一扫,龙案上的奏疏一本未看,张口便是浓浓的叹息。
“外祖父何时可以归京?”
她母亲毓淑皇后是老将军的女儿,那“外祖父”指的自然是老将军。
无人回话,大殿上一片死寂。
直到兵部尚书丘京介出列,躬身道:“驿卒递来的军报上说,卓老将军是随军情一起出发的,算算北境到京城的距离,最快也要十日。”
虽然是一起出发,但运送尸首不能像传递军情一样快马加鞭,速度当然要慢一些。
李庭玉点了点头,昂头叹了口气,声音里带了一丝落寞。
“卓家为朕镇守边疆,北境二十年安稳他们功不可没,如今马革裹尸,纵使城破兵败,也一直血战到底,不负边城将士和大盛百姓……明璎,传朕令下去,追封大将军卓肖洹为鄂王,谥号忠武,以藩王之礼下葬。”
看似是说给明璎的,其实也是说给在场的所有的人听,以王之礼下葬,不可谓不重视,然死后殊荣,纵使以帝王之礼下葬又如何呢?
卓家唯一在京的,也是大将军卓肖洹的三儿子卓岐锋站在侧旁,听着陛下对卓家的赏赐,却丝毫未觉得脸上有光。
“臣有本奏。”
就在李庭玉说完对卓家的封赏之后,晋王突然站了出来,他从前很少参议政事,或者说,他要是有什么想法,都是让爪牙替他开口而不会亲自出面,这一遭还是头回见。
众臣齐齐看向他。
“皇叔有什么要说的?”李庭玉眸色深邃,沉声问道。
晋王李袒右踏一步,长长的袖子掩住脸,开口道:“虽在此时讲有些不合时宜,但是北境的战事攸关大盛万民和国之疆域,卓老将军战死,臣无比惋惜,但臣觉得,此时此刻我们更应该在乎的是邺城城破原因在何,是踏踏太过强盛还是我方用兵上有疏漏,大盛接下来该如何对付一鼓作气的踏踏,统领北境的主帅人选又该是谁……这些,才是当下需要讨论的不是吗?”
“至于老将军的封赏,也该等邺城具体的战事经过出来后再给不迟——”
晋王一席话说得众臣心头巨颤,这不仅仅是在跟陛下抢夺主帅人选,也是在质疑卓肖洹的赫赫战功!
卓岐锋面色一黑,差点没直接冲过去:“你说什么!”
多亏了有旁边的人拉住他,他才没在承乾殿上出手伤人,然而那诛心的话却让他无法冷静下来。
“父亲为了北境的安危二十年镇守也甘之如饴,我们卓家世世代代为大盛抛头颅洒热血,男儿女子皆入疆场,得到的就是晋王殿下的一句质疑吗?殿下是将我等为国征战的武将置于何地?”
卓岐锋甩开紧紧拽着他的手,愤恨地看着李袒,李袒却看都不看他,只对着龙椅上的那人道:“臣并非质疑卓老将军的战绩,只是臣在卓老将军担任主帅时就曾言明过,老将军早已过了花甲之年,即便年轻时再怎样骁勇善战攻无不克,也终究抵不过岁月侵蚀,现在的结果就是,北境的邺城被攻陷,我军处于劣势,身为主帅就算不该负全部的责任,一半也总要负担吧?”
“北境完整战报尚未回来,王叔怎就肯定外祖父要负这一半的责任呢?”
李庭玉突然问他,语气不快,重臣听出了话外音,只觉得头顶上像是悬着一把剑。
兵部尚书丘京介立时插上一句话:“问责处置等还是要等完整军报呈上来再做讨论,当务之急是北境的新任主帅该当和人,卓老将军身亡对我军是一大打击,北境军民气势大减极为不利,若是一直群龙无首下去,恐怕离塔塔再下一城也不远了。”
“所以呢?”李庭玉已经皱紧了眉头。
丘京介将官袍一甩,跪了下去,重重一拜:“还望陛下早日定夺北境主帅,以安军心!”
丘京介这么一跪,好似一石激起千层浪般,大殿中一半以上的大臣都跪下了。
“望陛下早日定夺北境主帅,以安军心!”
齐刷刷的声音好像排练过似的。
李庭玉面不改色,深黑色的眉毛英挺耸立,她看着殿上这些人,兀自笑了一声。
“依重臣之见,朕应该任何人为主帅呢?”
丘京介抬身,一副理所应当的模样:“自然是赵明毅赵将军,现下北境资历够,战功赫赫又能让大军信服的人,也就赵将军一人而已。”
他们等了这么久才等到这个机会,要是有人提及卓少翎和卓珩,他们有千百句话都在等着,如今能够格成为主帅的,是就赵明毅一个人,问题是行军打仗有必要一定要比军龄吗?答案是不一定。
可是今日在朝堂之上,李庭玉注定无法像上次一样,再次力排众议将主帅一职按到卓家头上。
邺城就是最好的证据。
李庭玉不再说话,她摊开一个空的黄绢,提笔写下一道圣旨,重臣就那么看着,谁都不敢再言一字。半晌后,李庭玉将圣旨递给了明璎,抬头看着底下的大臣:“就依诸位爱卿所说,由赵明毅任大军主帅。卓家封赏不变,大将军归京后,依然已藩王之礼下葬,追封和谥号都是朕刚才说的,还有什么异议吗?”
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没人再搭话。
“但是,”李庭玉忽然提高了声音,“邺城城破的原因,大将军战死的前后经过,一定要仔细纠察!北境是塔塔打开大盛的门户,北境之生死,攸关大盛之生死,若是让朕知道有人意图趁乱混水摸鱼,有损我大盛利益,不管是谁,朕都绝不会姑息!”
铿将有力的话音几乎要顶破房脊,不管是问心无愧的还是居心叵测的,都不免为之一震。
平静过后,是众臣的附和声:“吾皇圣明!”
该议的事都说了大半,朝也该散了,就在明璎将要宣布无事退朝的时候,一直隐藏在众臣之后,一个抖抖嗖嗖的身影忽然跪在地上,两手合十,哭丧着脸求陛下作主。
“毅南侯为何如此伤心难过?”
李庭玉问他。
毅南侯拜了又拜,才断断续续地说明白原委。
“武敬侯府的小侯爷季琅,无故将臣的而儿子打成重伤,还废了我儿两只手,今后恐怕都不能再提笔写字了,陛下一定要替臣的儿子作主啊!”
“什么?”李庭玉变了脸,赶紧去看季清平,“季爱卿,确有此事?”
众臣也都是议论纷纷,大家还都停留在卓老将军阵亡的悲伤里,对于这种小打小闹本是应该没有什么兴趣,可是打成重伤,废人双手就有些太嚣张跋扈,那真是完全不把大盛律法放在眼里,就是陛下的儿子这么做,保不齐也是要引起众怒的。
季清平出列,一副完全不知情的模样:“臣并不知道此事,只是小叔自打成亲后就多有收敛,若毅南侯所说属实,这里头,怕是有什么误会……”
他话未说完,承乾殿外突然闯进来一个小内监,迈着规矩的步子,停在门槛前三步的位置,禀报道:“陛下,外头武敬侯求见。”
李庭玉怔了怔,而后抬手招呼:“让他滚进来!”
这语气是相当生气了。
不多时,季琅就跟着小内监进来了,他昂首迈着大步,不像做错了事,倒像是来领赏一般,行至大殿中央,他恭恭敬敬地整了整衣摆,跪了下去。
“你来承乾殿做什么?”李庭玉没提毅南侯所说的事,而是问他来此的目的。
季清平看着跪地的小叔一副坦然赴死的模样,眼睛一跳,总觉得他要做什么自己预想不到的事,然后就听季琅震声道:“臣打伤了毅南侯府的谢四郎,还废了他两只手,今日来朝堂之上,是来认罪伏法的。”
他跪地磕了个响头。
来晚了!
第100章 打
季琅跪伏在地,额头贴在手背上,顿了大概三息的时间,在其他人还未反应过来的时候,又傲然挺直了腰身,坦然地看着阶上的陛下,没有丝毫辩白,也没有丝毫委屈,让人看不出来他这又是唱的哪出。
李庭玉忽地笑了一声,语气里满是讥讽和怒意:“呵,毅南侯刚来朕这告状,你就过来‘认罪’了,朕该表扬你态度诚恳认错积极吗?还是你觉得朕纵着你惯了,这种‘废了人双手’的‘小事’,朕也不会重罚你!”
她说着,手“嗙”地一下砸在身前的桌案上,惊得底下大臣一激灵,心里却都在想着,压在陛下心头的那股火终究还是发泄出来了,这个季小侯爷祸闯的也太不是时候。
季清平只是淡淡地看着季琅。
季琅等陛下说完,平静地答了句“臣不敢”,依旧没有为自己开脱。
那边的毅南侯听见季琅这么说,怎么还冷静得了,底气也足了很多,直接伏地大呼冤枉,求陛下做主,他平时低调懦弱默默无闻,今日为了自己儿子也敢在朝堂上大呼小叫。
李庭玉被嚷嚯的声音整烦了,横竖也不能发泄到毅南侯头上,只得紧了紧眉头,问他:“毅南侯觉得朕该怎么处置?”
毅南侯想也不想便大声道:“当然是也废了他的双手!”
跪地的季琅低着头,无声地笑了笑,只是那笑容怎么都有一丝讥诮。
季清平神色一顿,他无法再沉默了,急忙走到季琅身前,为他开脱道:“小叔再怎样顽劣,也不会无缘无故伤人,更别说是致人伤残这样的大事,其中恐怕有什么误会,望陛下查明其中缘由再做公断!”
其实这缘由他就知道,可是季琅事先让他闭嘴,他也不能枉顾了他的意愿,可若是最后由三司查出事实真相,不仅可以对季琅从轻发落,还可以治谢柏的罪,也算两全其美的结果。
毅南侯当然不会同意。
“还要再怎样查明?武敬侯已经亲口承认自己的罪行,我的儿子是他伤的不是?手是他废的不是?要是有冤情,他自己还不会长嘴说吗?到时候交到刑部手上,谁知道真相又会变成什么牛鬼蛇神的样子,你是他侄儿,刑部还有个侍郎是他大舅哥,整个刑部都跟你们沾亲带故!”
毅南侯两手一挥,吹胡子瞪眼睛地看着季清平,语气简直是胡搅蛮缠,可是他说的也不无道理,刑部真有心徇私也不是不可能。
正僵持的时候,又有别的大臣跳出来补充:“听闻,昨日武敬侯就带着府上的人,逢谢家产业便打砸,在街上闹事,不知道是不是跟他后来打伤谢四郎有关。”
“还有这事?”李庭玉的声音已听不出是不是愤怒。
那大臣回道:“这事许多人都有目睹,应是不难查探,而且,魏国公府好像也——”
“与魏国公府无关!”季琅终于开口说话了,他急忙将那人的话打断,看着陛下解释道,“是我拜托中城兵马司指挥使景彦替我寻回丢失的鲛珠,鲛珠乃陛下当年亲赐内人之物,丢失御赐之物非同小可,景彦自幼与我交好,碍于情面不能拒绝,与此事无关,陛下尽可降罪于我,有什么错,我一己担着就是!”
“你倒是重情义!”李庭玉气得骂了一句,“找什么东西非要歹着毅南侯府一家找?朕御赐的鲛珠难道是让谢家人偷去了?”
季琅一顿,被问了个正着,正想着该怎么把景彦摘出去,旁边却是突然站了一个替他说话的人。
“禀陛下,兵马司的人似乎并非是只搜查了谢家的商铺,我们齐国公府名下的产业也受到了波及,或许……只是凑巧罢了……”
说话的人是齐国公楚潇然,他跟武敬侯府的太夫人同出一宗,虽然和季琅有姻亲关系在,可是昨日他们带人搜查的时候,确实也闯过楚家名下的产业,这点很多人都能作证。
季琅连自己家的产业都搜,似乎也并不是只针对谢家,那刚才那个大臣说的就站不住脚了。
李庭玉把目光从楚潇然身上挪回来,冷哼一声:“即便如此,身为名门贵胄,也不可行如此欺行霸市之举,景彦身为中城指挥使更是知法犯法,传旨下去,罚景彦半年俸禄,再有这样的事,朕看他指挥使也不要做了!”
罚俸就是最轻的惩罚,明眼人都看出来陛下这是在庇护景彦,说起来他还是陛下刚认不久的义子,陛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有情可原,毅南侯没说什么,毕竟他真正要对付的还是季琅。
季琅倒是松了口气。
“朕就再问你一句,季琅,你打伤谢四郎废他双手,到底是因为什么?”
李庭玉似是在给季琅最后一个机会,毅南侯紧紧盯着季琅,提着的心都要从口中跳出来,众人也都等着看他打算说出什么惊世骇俗的话,却只见季琅挺了挺胸,讪笑一声,然后特别理直气壮地回答道:“哪有什么为什么,就是看他不顺眼,打了就打了,我季琅做事,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是我的就是我的,我认!”
整个大殿上都在回荡着他最后那句“我认”。
众人都瞪大了眼睛,见过避重就轻百般求饶的,却没见过像季琅这般做错事了还敢这么叫板的,李庭玉登时就黑了脸,将身前的奏章一股脑地都扫到了地上,还不解恨,又指着季琅骂道:“你真以为朕不敢治你的罪?这么多年你横行无礼嚣张跋扈,多少人跟在你后边为你擦屁股,如今你已成家,却毫无悔过之心,又闯下这么大的祸来,朕看你这个侯爷是当到头了!”
季琅抿了抿唇,一句话也没有反驳,可是那双眼睛又在分明说自己不服。
李庭玉终究忍无可忍,她扬手一抬,声音已归于平静:“来人,拟旨下去,褫夺季琅爵位,贬为庶民,今后永不可受侯府荫恩,没了身份地位,朕看你今后还怎么嚣张。”
夺爵,那可是重罚,更不用说不受荫恩,那相当于将人贬到底,贬到永无出头之日了!季清平转头看着季琅,袖中的双手忽地攥紧,此时才知季琅的意思,他就是要逼得陛下做此决定,赶在这个时候把爵位让出来,有这个必要吗?何以如此迫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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