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知道怎么去形容这张脸。克里斯汀和他形容得都没错,这的确一张怪物才会拥有的面庞。然而奇异地,我竟然丝毫不惧怕,看着他溃烂、枯瘦的面颊,我甚至有一种踮脚亲吻上去的冲动。想贴着他的耳朵告诉他,“你并不丑”。
与此同时,我无法控制地有些难过。克里斯汀不知道他的真容,是因为他在乎她,害怕她因为他丑陋的面貌而逃离。而现在,他这么轻易地就给我看了他的面容,却是想要吓跑我。
见我久久地愣在原地,他嘴角弧度冰冷地微微上扬,抬手将面具覆在脸庞上,转身就想离去。
说真的,他要是不笑就好了,他要是没笑,我绝对干不出来这么冲动的事情——我拽着他的手腕往后一拉,双手按着他的肩膀,把他推在剧院墙壁上,然后捧着他的脸颊轻吻了上去。
第3章
双唇相贴的一瞬间,他受到惊吓般,眼眸骤然睁大。
心脏像被什么重重地挤压,血液汹涌地冲上双颊、耳根、脖子。含住他柔软嘴唇的刹那,我灵魂仿佛都搁浅在了他的唇齿间。
我是真的爱他。
然而他也是真的看不上我。
一吻完毕,我垂着头蹲在地上,难过地哭了起来。魅影若有所思地看着我,伸出两根手指,轻轻地蹭了一下自己的嘴唇。
他一定是在想怎么弄死我吧。
可能我猜对了。下一秒,他伸长右脚,用牛津鞋的鞋尖挑起我的下巴:“哭什么。又不是我强迫的你。”
错觉吧,他的眼神竟然有些无措。我揉了揉眼睛。果然是错觉,再度望过去时,他的神色已像是寒冬的冰湖,目光平静而没有任何波动。
我于是吸了吸鼻子,低着头说:“我怕你讨厌我。”
魅影没有说话。
我也希望他不要说话,好让我顺利地演完这场独角戏:“吉里夫人是我的母亲,但她从来没有用母亲的态度对待过我。在她的眼中,我唱不好,跳不好,简直堪称一无是处。她叫我一直是叫的全名,叫克里斯汀却是‘My dear’。”
明明不是小女孩了,为什么我会这样委屈。
“长得像魔鬼又怎么样?就算你真的是魔鬼又怎么样?至少你有让所有人铭记的举世才华,而我什么也没有,永远只能做台上不起眼的一个芭蕾小舞女。”
说这些真像是故意卖惨,可我控制不了自己:“你一定不知道我有多么羡慕克里斯汀,你在黑暗中教导了克里斯汀多久,我就羡慕了多久。但你肯定看不上我的,我的音域实在是太窄了,只能唱高音,也没什么唱歌的天赋。”
太羞耻了,我说的都是些什么鬼话。更羞耻的是,魅影听了这么长一段话,一句回应也没有。
自信心被完全粉碎,我用裙角擦了擦眼角,快速地眨了眨眼。不敢去看魅影的表情,也不敢去听他要说什么,我捂着耳朵,头也不回地跑走了。
接下来的一个星期里,我假装沉迷练舞,再也没做过跟踪与偷窥的蠢事。但好像克里斯汀也没再被叫去过小黑屋。管他呢,上次对魅影说的那些傻话,足以让我大脑放空两个礼拜不去想念他。
一天深夜,我练完舞蹈,正要洗澡回屋睡觉。走到剧院拐角处时,一只手突然伸出来扣住我的手腕。
我心脏狠狠地跳了一下,然而循着那条手臂望去,看见的却是芭蕾组的一位男演员。
有些失望。
他把我拽到角落里,望着我露出微笑:“小梅格,你知不知道你最近迷人极了。”
我上下打量了一下他,说实在的,他更迷人——头发是晨霞般的璀璨金色,鼻梁高挺,瞳仁清澈,嘴唇泛着柔和的粉红光泽,又因为是芭蕾舞蹈演员,长手长脚,宽肩窄腰,整个人就像是从名家油画走下来一样光芒四射。
我想了想说:“谢谢,不过你是……?”
他的笑容僵了一下:“我是路易斯。”
“真抱歉,最近忙着练舞,忘记了你的名字。”
“没关系。”路易斯风度良好,微笑的角度就像是教科书一样恰到好处,“要不是你的舞蹈,我也发现不了你竟然是个这么美丽的小姑娘。”
小姑娘?
他提醒了我一件事。
我现在只有十五岁左右。
所以那天……我……
怪不得我总觉得当时魅影的眼神有些无措……
想到这里,我涨红了脸。路易斯却误会了什么,他轻笑着捏捏我的脸颊:“明天演出结束后,我可以请你喝茶吗?”
喝茶当然没问题,不过他这个散发着禽兽味道的笑容,显然并不是只想和我喝茶。
我沉默几秒钟,正思考着怎么拒绝他,走廊的壁灯突然全部熄灭了。
路易斯立刻抓紧了我的手,强硬地把我往他身边带:“别担心,梅格,只是停电而已,不要害怕。我的寝室就在前面不远处,备了很多蜡烛,我带你过去。”
我:“……”这什么跟什么啊!
我使劲甩了甩手,没甩掉。而这时,路易斯的语气已带上了一丝警告:“梅格,我是为你好。你出生在这座剧院里,肯定知道剧院幽灵的传说吧。幽灵最爱抓你这种漂亮小姑娘了,只要你离开我的身边,信不信他马上就会现身把你抓走。”
我撇撇嘴,心想真要这样的话,那简直是太棒了。
路易斯为了增加可信度,疯狂地说着魅影的坏话。一会儿说他身材矮小如侏儒,一会儿又说他面目可怖像骷髅……嗯,像骷髅这点是真的。
不知不觉间,我已经被他拉拽着走了很远。四周气温莫名骤降,有潮湿的冷雾徐徐升起。我打了个哆嗦,拍拍路易斯的手臂,问他:“你不是说你的寝室就在前面不远处么?怎么走了这么久还没到?”
路易斯没有答话。
我忽然觉得不对,又拍了拍他的手臂。这次我终于知道那股不对劲儿是什么了——路易斯的肌肉尽管不发达,却十分匀称,绝不会给人一种瘦到吓人的感觉。
我见过瘦到吓人的人,只有……
一个名字在舌尖上打了个转儿,我没敢说出来。怕那只是我的错觉。
水声摇铃般叮咚轻响,脚底下的地面渐渐变得凹凸不平。我似乎是走进了一个石窟般的长廊。
拽着我的人一直沉默着。他不说话,我也不知道说什么合适,只好闷头跟着他走。
几分钟后,耳边传来潺潺的河流水声。我一下子明白自己身在何处了。与此同时,他也开了口,嗓音比河流声响更加冷冽动人:“不问我带你去哪儿么。”
我故作讶异地说:“魅影?”
他顿了顿,语气冷得有些骇人:“不然你希望是谁,那个浮夸轻薄的蠢货?”
如果可以,我真想再逗逗他,可一听到他的声音,我就像着了魔似的,失去了正常的思维能力:“我当然希望是你,但总感觉很不真实……”
脚下一阵摇晃,他领着我走上一艘小船:“为什么。”
我老实地说:“我害怕这一切不过是个梦。”
他陷入沉默,站在船头有一下没一下地撑着船。不远处有微弱的光亮透了过来,在冉冉腾起的白雾里,就像是凌晨时分快要黯淡的星星一样。我抱着膝盖看着水波,心里一阵懊恼,心想自己怎么把话说死了。
很快,船靠岸。魅影随手将船桨扔在一边,脱下披风与外套挂在衣架上,挽着袖子走到书桌前。亏我之前还夸他有贵族的风度与风范。就算不喜欢我,也应该过来牵我一下吧。
我气哼哼地跳了船。
这时,魅影回过头,对着我勾勾手指:“过来。”
我走过去,他扔给我一张字迹潦草的乐谱,以命令的口吻说道:“唱给我听。”
第4章
剧院的御用作曲家曾对我说:“一首曲子,尤其是歌剧这样融入剧情的曲子,对演员音域的宽窄要求得极其严格。”
我懂他的意思,每个音阶都有固定或不固定的含义。打个比方,假如一首曲子的高音代表“疑问”,低音代表“回答”(1),而演员却只能唱高音部分的话,那将意味着这首曲子只提出疑问、不负责解答,就好比一场完整的戏剧只有悬念而无谜底一样。
我当时听了他的话,情绪低落极了,以为自己这辈子都不可能以主演的身份登上歌剧舞台。然而现在看着手中的这张乐谱,我开始觉得那个作曲家之所以会那样说,完全是因为他自身的才华与眼界不够。
魅影是个天才,我默默地想。他的创作方式,即便是几十年后的世界,也闻所未闻。
他写的这首曲子,人声部分没有一个低音。没有低音你能想象吗?所有需要“回答”的地方,他都用音色低醇的乐器代替,不仅毫不突兀,反而有一种诗歌留白的艺术美感。
我不自觉轻轻吟唱了起来。当我发出第一个音节时,我就知道,这首歌是为我而写……它太适合我了。
我的声音其实不难听,但唱歌的时候,总会不由自主地跑高一个调,主要原因是我的声线太稚嫩、太清脆了,这天生的,没法改,不然我还可以走走女高音路线。女高音们的音域尽管高亢,声线却厚实饱满,绝不像我这样脆得能嚓嚓撕开似的。
魅影不知道怎么办到的……让这首歌完全契合我的音域。完全契合,意味着这首歌的每一个音节,只有我才能发出。我的气息、声音、情感,就是最适合它的状态。
想到这里,我耳根热了起来,忍不住偷看了一眼魅影。他倚靠在管风琴上,指关节随意地敲击着琴身,这一刻,他的目光仿佛四周星星点点的烛火,显得有些柔和。
心跳鼓噪起来,全身的血液逆流到脸上,我的脸颊一定滚烫到了极点。心里有个声音在说:不要看了,不能看了,他能为你写歌已经是恩赐了。可脚仍然不听使唤地走了过去。这不能怪我,我在他的面前一向不听使唤。
他一如既往十分冷淡地看着我。或许是周围的烛火太温柔了,仿佛一朵朵被月光灌溉的小花,我在这样的气氛之下,情不自禁地有些眩晕。
这首歌讲的是一个残酷、阴暗、古怪的雪人,在冬春交替之际遇见了一位春之天使。雪人对天使美丽的微笑,迷恋得无法自拔,最终选择将她囚在了地下冰窖里。
天使一进入冰窖,金灿灿的长发便变成一团焦黄的干草,眼眸也化为黯淡的死灰色。被囚的时间一长,她更是像脱水的花朵似的,枯死在了冰窖里。
雪人发现她死去之后,没有哀伤,也没有后悔,反而将她毛躁的金发尽数剪下,长久地保存了起来。
我唱的自然是天使,雪人部分则由大提琴一类的乐器代替。
在魅影的眼中,天使是谁、雪人是谁不言而喻;在我的眼中,我和他,究竟谁是天使、谁是雪人那就不一定了。
歌曲的末尾,天使即将死去,曲调犹如春阳之下流泪的冰雪(2)。我停住了,没有接着唱,而是上前一步,揭开了他的面具。
他有些不自在地侧了侧头,但没有发怒,可能是觉得无所谓吧。
管他的呢。我对他甜甜一笑,踮起脚凑到他残缺侧脸的耳畔,轻轻地说:“You are my angel of spring.”
那天以后,我没再看见过魅影的踪迹,不知道他跑哪儿去了。不过,我也没空琢磨他跑去了哪儿——他给我惹了一个天大的麻烦。
那天晚上,他竟然,把路易斯敲晕剥光丢在了剧院的舞台!第二天排练的时候,才被大伙儿发现。
路易斯现在可恨我了。这小子在上流圈子拥有不少贵太太粉丝,只要他愿意出卖美色,贵太太们动动手指就能捏死我。
我不由得很发愁,都怪魅影,他太冲动了。
我试图澄清过。某天排练结束,我喊住他,诚恳地跟他说事情都不是我做的。
路易斯牙关紧咬,仇恨地看着我:“花言巧语!毒妇!”
我:“……”
我无语地说:“大哥,你难道没发现,我俩的力量根本不对等么?我怎么可能有那么大的力气敲晕你、剥光你,然后拖着你走过长廊把你丢在舞台上呢?”
他听了这话,非常受刺激:“毒妇,我就知道你是来羞辱我的!”然后头一扭,气冲冲地跑掉了。
我:“…………”
真的太委屈了。望着走廊两旁没入黑暗的壁灯,我自言自语地嘀咕说:“都怪你。”
没人回答。想想也是,这家伙怎么可能回答我。他现在大概在暗中观看克里斯汀跳舞,或是待在地下迷宫写歌吧。这些猜测不想还好,一想我更委屈了。
使劲地跺了下脚,我也很想像路易斯那样气冲冲地跑掉。
就在这时,一枝红玫瑰突然掉落在了我的脚边。
玫瑰花瓣鲜艳娇嫩,花刺被细心地剃掉,系着一条浅黄的透明纱带。我一头雾水地捡了起来,发现纱带上粘着一小卷雪白的纸笺。
拆开一看,脑袋登时空白一片。
只见上面写道:
“不要害怕。我会惩罚他。”
我:“……”
我本来不害怕的。
那是魅影的笔迹,我认得。一时间,连收到红玫瑰的欣喜,都无法抵消心中淡淡的不祥预感。
魅影要惩罚路易斯,他会怎么惩罚?路易斯是个坏蛋没错,经常对剧院的小姑娘做出不轨的举动,但上辈子的魅影可从未理会过这些闲事,他会不会因此暴露自己,然后像上辈子那样被众人围攻,消失在地下迷宫里?
乱纷纷的想法塞满大脑,我一连几天都没睡好觉。
终于,在周五的一次排练中,不详的预感初显征兆。女主角身体抱恙,自愿请辞主演的位置。剧院一片忙乱,因为找不到合适档期的女演员,就在这时,路易斯在人群中朝我轻蔑地笑了笑,突然高声喊道:“梅格可以唱!”
刹那间嘲笑声、起哄声、嘘声、乐器故作滑稽的破音声此起彼伏。大家都知道我的音域弱点,明白路易斯是在故意讥嘲我。
克里斯汀听见这些声音,非常生气:“路易斯,你太过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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