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叹了口气,拍拍她的肩膀,小声说:“不气不气。”
路易斯抱着胳膊,用鼻子喷出一声冷笑:“我过分?我哪里过分了?前些天我在后台听见她在唱这首歌,她想唱,但害羞开不了口,我好心替她说出真实的想法,还过分了?真是不识好人心。”
第5章
路易斯显然是胡说八道,这几天我根本没在后台待过。克里斯汀却信了,她知道我热爱唱歌,但没有受过专业的声乐训练,最多只能跟随舞步找准节拍——这个年龄的我,的确对声乐一窍不通。
她担忧地望向吉里夫人,希望吉里夫人能站出来为我说话。这小姑娘似乎误解了我和吉里夫人的关系,因为这时的吉里夫人只会说:“梅格,去试试吧。”
去试试吧。
完全没考虑过一个不会唱歌、没有独唱经验的小女孩会不会出丑。
我笑笑,清了清嗓子走到台前。所有灯光瞬间熄灭了,聚光灯打在我的脸上,后方传来路易斯和他的小伙伴们的嬉笑声。
我不为所动,只有魅影才能让我失措。况且,我也没必要失措。这首歌虽然现在还不怎么流行,二十多年后却成为经典曲目,连一些五音不全的贵太太都能哼唱几句,更别谈我了。
音乐响起,乐队演奏得漫不经心。指挥喝了口水,把指挥棒夹在腋下,好整以暇地朝我望了过来。
然后,他的指挥棒……掉了。
不仅仅是他,所有人都瞪大眼睛望向我,毕竟我之前的唱歌水平有目共睹。路易斯重重地跺了下脚,气得满脸通红,叉着腰恨恨地瞪着我。
指挥则张望了一圈,捡起指挥棒,若无其事地投入演奏之中。
一曲结束,长久地死寂。好半天,路易斯为了挽回自尊,脸色青紫变幻不定地说:“要不就她吧。你听她唱得多动人,一看就是下狠功夫练了很久。”
剧院老板一阵为难。我也知道我虽然唱得还行,但跟叫座女高音相比,差得还是挺远。想了想,我提议说:“不如让克里斯汀也试试吧。她音域广阔,声线优美,很适合这首歌。”
剧院老板不信任地大叹一声:“唉,你们别闹了,这可不是儿戏。”
吉里夫人出乎意料地沉默着,不知道在想什么。克里斯汀挽住我的胳膊,小绵羊似的咩咩说:“我……我不行的……”
“你可以的。”
“我怕……”
路易斯见状立即嘲讽说:“某些人就是这样心肠恶毒,自己出丑就算了,还要拉着好伙伴一起出丑——”
话音未落,克里斯汀瞬间一改小绵羊嗓音,愤怒地亮出了小虎牙:“你再胡说八道试试!”
路易斯:“……”
我:“……”
我轻顺了一下她的金褐色发丝,踮脚在她的耳边小声说:“去吧,你会唱得很棒,我相信你。”
克里斯汀于是又恢复了柔弱的面貌,她眨了眨水盈盈的大眼睛,垂着眼睫怯怯地说:“那我就试试吧。唱得不好,你们不要责怪我和梅格。”
路易斯:“……”姑娘你装啥呢?
我将两根手指贴在唇间,给了她一个鼓励的飞吻。
她怎么会唱得不好呢?
除去魅影,她是我见过的、最有歌唱天赋的人。
果不其然,克里斯汀的歌声一响起,场面便陷入时间凝固般的静默。
众人满脸震撼。大家都以为我的歌声就是芭蕾舞女的最高水准了,没想到克里斯汀一开口,瞬间让他们明白什么叫“不会唱花腔的芭蕾舞女不是好演员”。
一时间,剧院老板看向芭蕾组的眼神充满深意,似乎在说:你们还有谁会唱歌,都站出来吧。
芭蕾组:“……”
路易斯的脸色难看极了,如果说我的歌声,他还有点不服气的话,克里斯汀的嗓音,他就真没什么能指摘的了。
音乐结束,克里斯汀意犹未尽地舔了舔嘴唇,双手抚上自己的脖颈。我对她竖起一个大拇指。
毫无悬念地,主演的位置给了克里斯汀。她提着裙摆,小跑到我的身边,双颊粉红地说:“梅格,你也唱得很好,真的。”
我慈祥地拍拍她的肩膀:“亲爱的,你唱得更好。”
“忘了和你说,我之所以能唱得这么好,是因为一直有个音乐天使在暗中教导我。吉里夫人说,只有我登台演唱的那天,天使才会现出真容。”说到这里,她小声嘀咕,“也不知道他长什么样子,是不是真的天使……”
后面她说了什么,我全听不清了,好像有枚炸-弹在脑内引爆,四面八方只剩下刺耳的白噪音。我愣愣地看着她,张了张嘴,喉咙被堵住似的说不出话。
怎么能忘了这事儿呢?
上辈子她登台演出后的当晚,就被魅影带走了,失踪了许多天。尽管知道这对于她来说,是一个非常不愉快、乃至惊悚的经历,我心里还是难受极了,闷闷地发疼。
克里斯汀弯下腰,盯着我的眼睛关切地问:“怎么啦,梅格?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我勉强笑笑:“没事。休息一下就好了。”
最近发生太多事了。回到过去、认识魅影、唱他写的歌、当众独唱获得大家认可……恍惚间,给了我一种正在谱写完美人生的错觉。克里斯汀的话,让我的心再度沉入谷底。有的事情可以改变,有的事情却只能眼睁睁看着它步入既定的轨迹。
比如,克里斯汀会像金子那样闪闪发光。
又比如,魅影会爱上……她。
想到最后这点,呼吸登时困难起来,心脏火烧似的灼痛。我意识到那是丑陋的嫉妒心在作祟。
当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
在白雾蒙蒙的地下迷宫里,我看见魅影侧对我坐着,一只脚随意地搁在桌面上,低头用小刀雕着什么东西。木头碎屑雪似的飘落在他的脚边,他头也不抬,雕得十分认真。
我没敢走近,只敢远远地观看。随着时间的流逝,他手中的木头逐渐有了形状,是一个少女穿着婚纱的模样……木屑飘落得越来越多,我心中不好的预感也越来越重,最终,一个小巧精致的克里斯汀木偶,躺在了他的掌心里。
而这时,魅影忽然抬头,目光冰冷地攫住我窥探的视线:“你在想什么?”
我后退一步。
他将小木偶锁在抽屉里,然后慢条斯理地戴起了扔在一旁的皮手套:“我猜,你在想,为什么雕的不是你,对么。”
不,不对,我没有这样想。
我正要这样说,然而张开嘴只发出了嘶嘶的气流声。
他步步逼近,拇指和食指捏着我的下巴粗暴地往上抬,用扒皮抽筋般残酷的眼神注视着我,一字一顿:“你也不想想,我怎么可能雕你。”
不要说了。
“你无论是姿色,还是天赋,都比不上克里斯汀,我凭什么雕你?就凭我为你亲手写了一首歌?”
不要再说了。
“你真以为那首歌是为你而写?”他的神态平静,语气却透出一股浓浓的轻蔑,“你难道没想过,除了你,还有一个更适合演唱它的人么?”
好像有只无形的大手在挤压着心脏,滚烫的泪水涌出眼眶。因为无法发出声音,我只能红着眼睛往后退,胸口窒息似的激烈起伏。
与此同时,魅影单手撑在了我背后的石壁上。原来不知不觉间,我已是退到极限,退无可退。
他没有低头,冷漠到极点的声音在我的头顶回荡:“所以,不要再抱有毫无意义的幻想了。你永远没有资格为我而唱。”
……
第6章
话音落下,我骤然惊醒了过来。
人虽然醒了,那种被一步一步逼至绝境的心悸感,却还滞留在心口久久不能散去。摸了摸鬓角的发丝,已经湿透了,看来梦外的我也哭了。
窗外阴云密布,隐隐有雷鸣从远方传来,仿佛深黑的大海在酝酿咆哮。
同一时刻传来的,还有敲门声。
“梅格,开门。”是吉里夫人。
我揉了揉眉心,走过去打开门,然后立刻被她紧紧抱在了怀中。这拥抱来得突兀极了,我不禁当场愣住。
自从克里斯汀来到剧院以后,她就很少这样拥抱过我了,因为实在是忙不过来——除了我和克里斯汀,她还有一整个芭蕾舞校的孩子需要照料。
眼眶有些发热,我刚要准备动情地说些什么,就被她重重地一把推开。只见她用细长的手杖顶开房门,拿起桌案上的一盏金黄烛台,仔细地照看屋内所有的阴暗角落,连床底下都没放过。
“怎么了,妈妈……”
她看了我一眼,紧接着猛然掀开了我的被褥。雪白的床单上,一枝系着浅黄纱带、因枯萎而发黑的红玫瑰,静静地躺在上面。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把这枝玫瑰掷在了我的脚下:“梅格·吉里,你老实跟我讲,你是不是见过‘他’了。”
听见这句话,我脑中嗡的一响:“他?什么他?”
“梅格·吉里,你要跟我装蒜是吗?”吉里夫人的语调下沉,“你我都明白他是谁。假如你没有见过他,怎么可能突然唱得那么好,又怎么可能让克里斯汀当众献唱——你可不会做坑好朋友的事情。”
“那是因为克里斯汀她告诉我说……”
“够了,梅格!我不想再听你撒谎!听着,我不管他跟你说了什么,你从他哪里得了什么好处,总之你给我听着——不要再跟他联系了,他不是你能够接触认识的人!”
这时候再装傻就太假了,我沉默几秒钟,艰难地问:“那,为什么克里斯汀能……”
也许是我的表情太难看,吉里夫人口气稍微缓和了一些:“孩子,你要相信,作为一个母亲,我是不会害你的。”
闪电是锋利的鲨鱼鳍,迅疾地割开了夜幕。
海一般的黑云,终于化为雨点落下。彩绘玻璃窗上的天使图案,很快被狂风抛来的雨珠砸得面目模糊。
我看了一会儿,垂下眼,声音很轻:“我记得您说过,克里斯汀也是您的孩子。”
“她当然是我的孩子,”吉里夫人说,“但她和你不一样,要不是父亲的去世给她打击太大,她现在已经成为了出色的音乐家。梅格,她是个天才,他也是……我有跟你讲过他的故事吗?”
她是个天才,他也是……脑海里反复地回响着这句话。埋在皮肉筋骨之下的才华,被钝刀子一寸一寸地剖了出来,摆在一起称斤论两。从来没有哪一刻,像现在这样自卑过。
心脏一阵紧缩,我差点失去了呼吸。
“他是我亲手从笼中救出来的野兽。当时他还没有铁笼高,瘦得肋骨突出,头上套着一只麻布袋。就是这样弱小的他,用一根麻绳,绞死了比他高大几倍的健壮男人……”吉里夫人轻叹一口气,走到我的身边,揽住我的肩膀,“梅格,我很了解他有多么危险,我不想你置身于这种危险之中。”
接下来的一个月,我过得很忧郁、很沮丧,排练频频失误。剧院老板看在吉里夫人的面子上,委婉地提出要给我休假。
吉里夫人当然同意了,她说:“梅格,这几天你去照顾舞校的小女孩们。”
克里斯汀朝我投来羡慕的目光,她特别喜欢那些花骨朵似的小姑娘,每天都会去给她们分发糖果。
这一个月里,魅影来找过我几次,我都假装对他视而不见。有一次,他不耐烦了,直接用一条铁链子锁住了我的手脚——天知道,他是从哪里搞来的铁链子,然后把我关进了地下迷宫的一只铁笼中。
“什么时候正常,什么时候出来。”铁笼外,他的语气充满了强势和控制欲。
仿佛我是一只不听话、在跟主人闹脾气的小宠物,需要关进笼中好好反省。
如果说,之前只是自卑两个人的差距,却还偷偷地抱着一丝幻想,希望他能不小心喜欢上我的话,这会儿连幻想都没有了。他不喜欢我,也不会喜欢我,没有人会这样践踏喜欢的人。
几天之后,我走出铁笼,虚弱得站也站不稳。
他冷冷地看了我一会儿,有些烦躁地递给我铁链子的钥匙:“你到底怎么了。”
没怎么,只是发现了一些无法改变的事实。当然,这话不可能对他讲,因为讲了也没用。在他看来,我的地位大概相当于一件有趣的玩物,有谁会去重视玩物的想法呢?
真可惜,本以为重活一世,就能够接近他、了解他、让他的眼中有我……没想到还是不行。两个人的差距太大了。
走出阴森的地下迷宫后,我昏迷了整整两天。醒来的一刹那,我在床头看见了一枝缀满露水的新鲜黄玫瑰,玫瑰下压着一封印有红色骷髅头的信。
我迟疑片刻,还是拆开看了。然而信中什么也没有,是一封空白信。
之后的三年里,我再也没有跟魅影打过交道。
如果不是一切都在按照上辈子的轨迹运转,以及排练途中,会时不时地飘零一些黄玫瑰花瓣下来……我几乎要以为,魅影只不过是一场突然惊醒的美梦。
这天傍晚,吉里夫人找到我:“梅格,明天新老板会来接手剧院。你记得穿丑一点。”
我明白她的意思。在一些有钱人的眼中,芭蕾舞女就像是路边成熟的水蜜桃一样,可以随意地采摘品尝。吉里夫人在剧院教了几十年的舞蹈课,大多数人都会卖她个面子,没怎么为难过我,但谁知道新老板是不是“大多数人”呢?
今年是个多事之秋,著名女歌星卡洛塔会被克里斯汀顶替,夏尼子爵会随着剧院的新老板来到她的身边,和魅影展开一场争夺战……
刚重生那会儿,我经常会思考,怎么不着痕迹地让魅影远离这些纷争。现在想想,那时的我真是太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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