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龙口城中的顾家别宅,灯火通明,恍若过节。
路过的街坊和行人对着骏马和雕金描花的车厢惊叹,“这顾家,又是发了什么财?”
顾青山意气风发地站在二门边, 迎接各路贵客。男客去正院, 女客却是去了后院。
顾皎本意想去书房听听顾青山如何开商行, 却还是被安排招待女客,便有些无趣了。她记挂着自家田地里成熟了麦子、番薯和土豆,也惦记那些上了浆却惹来雀鸟的稻子,心里还盘算着龙口的外来民夫越来越多, 各种矛盾的冲突频发,需得规划相应的住处和小市镇缓解各种压力。
当然,更魂不守舍的却是李恒。
因此,她戴着一张假笑的面具, 听夫人小姐们说许多绯闻,整个人却是慌的。
正式开宴, 各种好东西流水一般送上饭桌,她却没吃的心情。
含烟和杨丫儿看出她心神不定是为甚,交换了一个眼神,各自低头默默地笑。
顾皎又勉强坐了一刻钟, 直到一个夫人再次夸奖亲戚家的某个女儿“温柔贤淑, 知进退, 会算学, 可以帮忙管家,省许多心力。”。
她告了退,去更衣。
含烟和杨丫儿赶紧跟过去,顾皎已经在侧间连连叹气了。
“她家亲戚女儿美,和气,脾性好,心疼人,好生养,关我什么事?”顾皎有点抱怨,“一直说,从头到尾,没停过。”
杨丫儿帮她拎裙角,准备热水,低头没说话。
含烟看一眼杨丫儿,再见顾皎一无所觉的样子,心下也是奇怪的。夫人处理庄子上的事情,算得上十分通透,许多时候都不得不感叹一声,比寻常男子强多了。可某些时候,她又确实懵懂无知。
她小声道,“夫人,人家不是那意思。”
“那什么意思?”顾皎问。
含烟脸有点红,但还是大着胆子说了,“人是见你年轻和气,将军又得了大功劳,挣下许多的家业,怕你一个人忙不过来。”
顾皎这才恍然,“想给将军送小老婆?”
粗俗!
杨丫儿‘呸’了一口,小声骂道,“那是王家的媳妇,很不讲究的。哪儿有吃着酒席就这样没脸没皮?就算夫人忙不过来要进人,也不该她操心。夫人就不该给她脸,居然还和她搭话。这事就该告诉海婆和老夫人,她们自有计较。”
“等等!什么我忙不过来?”顾皎瞪眼,“我忙得过来。”
告诉海婆和温夫人还是算了,只怕会搞得更复杂。
顾皎也没心情出去应付那些女人,洗手干净后到,“本来吃东西该是件高兴的事情,这样一来,就很没意思了。爹要弄商会,也不要我去旁听,再呆下去很没意义。”
还是走吧,回家和将军耍子去。
“杨丫儿,你去前面给爹说一声,我要走了。”
杨丫儿点头,自去。
顾皎便在更衣间坐着休息,也不愿出去。她看着含烟收拾洗手的水盆,干净的布巾。小丫头因这半年掌了她的账本,和外院的账房先生们来往着,还要按月点算院子里的开销,逐渐沉稳起来。她进退有度,行动不快不慢,再加上天生丽质,顾皎也不免看得呆了。
若是男儿身,真是不愁老婆多。
这么说起来,李恒还真他娘是个不好色的。明明老婆家准备好的小老婆在眼前,他连正眼也不看一眼,反而嫌人家不是良家出生,要做小老婆,心不正。
含烟被看得有点发毛,收拾好东西后,有点儿缩手缩脚地站她后面去。相比院子里其它人,她的身份本就多了三分尴尬。刚才多嘴那一句,已经算是逾矩了。若海婆在,恐怕又是一阵斥责。
幸好杨丫儿回得快。
“老爷正在待客,便不来送了。”杨丫儿道,“夫人若想回,便回。”
她又拎出来一个包袱,“这是老爷给的,说之前小姐要,寻了许久才寻到。”
顾皎有些疑惑,接过来打开看,却是一些线装的书籍和文章。她眯眼看了会儿,居然看到许慎字样。
居然,真的将许慎的文章找来了?
她开心地不知如何是好,抱得紧紧地不撒手。
“走,回家。”
一行便分头行动,顾皎和含烟自从后院去夹道,到后门坐车;杨丫儿去宴席上递话,给夫人小姐们告罪,身体不舒服,得先回去休息了。
夹道有灯,但却十分阴暗,并不太看得清路。
含烟要帮顾皎拎包袱,顾皎却不肯。
“这是一位先生的文章,我回去得好好看。现在开心地不行,自己拎着也有精神。你不用帮我,我自己能行。”她一边说,一边和后门看守的小子说再见。
没成想,那小子盯着她看了一眼,突然道,“夫人,请留步。”
含烟便站到前面去挡住,“甚事?夫人要走,马车在外面等着呢,你有甚事?”
那小子连说不敢,看看前后,小声道,“请看那处。”
顾皎顺着小子的指点的方向,是后门正对的后巷。巷子里停了许多马车,好些家人和赶车坐在车架上闲聊,喝酒的,吃肉的,不一而足。因她要走,她的车已经挪到台阶下,开着门等着呢。只再旁边一点儿,却停了另一辆眼熟的车,此时车门半敞着,里面一盏灯照出一个修长的影子来。
李恒不会当真来接吧?
也顾不得黑,也顾不得脚下的台阶。
顾皎笑着,将包袱挽在胳膊上,拎了裙子边往对面小跑。
含烟见顾皎猛然跑起来,急了,又不敢大声叫唤,只得也跟着过去。
然刚跑到那马车上,便见敞开的门里伸出一只修长的手来,将人给捞了上去。
含烟轻呼一声,刚要叫,便听得那个令人胆寒的男声道,“我带夫人走,你们自回去。”
她立刻闭嘴,僵着身体,眼睁睁看车门闭上,里面传来夫人轻笑的声音。
站了会儿,杨丫儿的声音传来,“将军对夫人真好。”
含烟转身,看了杨丫儿一眼,自去车上。
杨丫儿道,“你呀,也该有个打算。”
含烟不轻不重地‘嗯’了一声,抱着膝盖缩在车角落,再不说话。
顾皎被李恒捞上车,还没坐稳,车便开动起来。
她挣扎着坐直了,便见李恒靠在车壁上,嘴角带着些微的笑意。车中挂了一个灯,灯光昏黄地落在他脸上,有种奇异的美感。特别是他选了一件银白色的衣衫,更显得美人如玉。
顾皎心脏砰砰跳,很是把持不住。
她笑眯着眼睛,“延之,你当真来了?”
李恒就着暗光看她一眼,“无事,随意出来走走。”
信他个鬼呀,随意走走是坐车?他那般爱马,应是骑马才对。
“这是什么?”他戳了戳她胳膊上的包袱。
“好东西,我爹给的。”
“甚么好东西?”
顾皎见他挺有兴趣,蹭过去道,“你之前不是说先生大才,师从许慎?我既不知许慎是谁,也没读过他的文章。你提起的时候,什么都不敢说,更何况要与先生斗?只好委托爹帮忙,看能不能找到许慎先生的文章拜读。你要不要看看,是真找着了,还是别人的伪著?”
便打开包袱,露出许多书页来。
李恒随意翻了翻,有眼熟的文章,也有不知从哪儿搜罗来的,真假参半。他笑了笑,“怎不找我要?”
说起这个,顾皎就哀怨了。
她在他怀里找了个舒服的位置,感受马车在石头街面上浅浅的颠簸,“你那时候冷眉冷眼,对谁都没好话,怎么敢找你?只好自己日日琢磨,私下找爹娘帮忙。”
说完,她仰头看他,“我这算不算投其所好?”
“算。”
“那你开心吗?”
“也没什么开心的。”
“为何?”
“刻意逢迎,小人——”
“打住。”顾皎一点也不想听不好听的话,“延之,先生一定没教过你怎么和小娘子说话。”
李恒看着她两眼在灯火下闪闪,小嘴儿巴巴地讲歪理。他就知道,只要和她说话,道理总在她那边,也不知她脑中装的都是什么。他便只笑,“先生畏女如虎,一直不肯成亲,怎会知道如何与娘子说话?”
畏女如虎?当真没看出来。
“为何?”
李恒说不出来,便换了个话题,“许慎先生未出世,流落在外面的文章也十分散乱。岳父能找到这些,已是十分难得,可惜其中泰半是误传。你若当真想看,可去西府正院的书房,甲字号的书架上有七八个木头匣子,里面装的应该就是了。”
顾皎转了转眼珠,“你们的军机重地,许我进去乱翻?”
李恒只一笑,全不当回事。顾皎便知,书房里并没什么重要的东西。
如此说来,大肚瓶中装的堪舆图,也可看了?
真他娘不容易,来了大半年,才有机会看看地形地貌到底啥样。
顾皎胡思乱想着,不料车已停了下来。她以为是到了西府,推开车门便要下去,结果一阵透骨凉的江风吹来,又有马嘶嘶的声音。
她打了个寒战,这才发现是来校场后面了。
校场靠江,龙江乃是大河,上游诸多支流,有溪流汇聚的,有雪山化冻的。因此,即便到夏日,江水也凉得很。
再是夜晚,山影巍巍,银河西坠,似沉入山后面一般,只偶尔有星星点点的萤火虫在飞舞。
“延之,作甚?”她问。
李恒没言语,首先下车,道,“你在此等我。”
说完,径直往里面走。
顾皎是有点怕的,特别是在广袤的环境里,又是夜晚,到处夏虫在鸣叫,山中不知多少野兽。虽然前面有个驾车的人,但总归不太安心。她只得坐在车中,就着灯光想翻一本书出来看,然那些恼人的虫子又来,手背上被叮咬了好几次。
李恒怎么还不来?他到底要作甚?
埋怨着,听得一点点碎马蹄的声音。
是李恒骑着白电来了,缓缓走到马车前,冲她伸出了手。
顾皎眨了眨眼,将手递给了他。
他抓着她手,微微用力,将她整个人提上马。
夏日衣裙单薄,两人紧贴在一起,很有些汗渍渍的。她有点不太好意思,躲着车夫的方向,“延之,干嘛?这会儿好多虫子。”
李恒一手控着缰绳,一手抓着她的手收在马鬃上。他下巴抵住她的头顶,“不是抱怨好几次没教你骑马?本想这次回来教你,但明后日义兄他们恐要来,诸多人和事,十分繁杂,也抽不出时间。因此今天晚上让你先试试,看看到底能不能行。若是怕苦怕累怕痛,又怕虫子咬,便算了。”
顾皎有点愧疚,“我是那么没用——”
“不是没用,是娇。”他搂着她,“稍微用用力,稀碎了。”
第70章 圆房
骑马帅, 骑驴龊。
顾皎一直向往在马背上驰骋, 千辛万苦和驴子亲近, 也勉强学会了坐上驴背。
然而, 马和驴却完全的不同。
白电性情桀骜, 基本不理李恒之外的人。她能稳稳当当坐在它背上,也是因为李恒牵着缰绳,不许它反抗。因此, 当李恒下马后, 白电立刻不安地走动起来,惊得顾皎想叫而不能。
她在信中三番五次表达要夫唱妇随, 要陪着李恒行走天涯。可这时候, 她才晓得真是高估自己的能力了。
胳膊无力,拿不稳缰绳, 大腿夹不紧,腰更是挺不直。
当然, 她不想在李恒面前没形象, 所以很控制自己,没有鬼吼鬼叫。
可李恒站在白电身前, 嘴角勾着一点笑, 眼里含着一些戏谑。她就知道,自己的无力, 被看穿了。
“可能行?”他问。
“能。”顾皎其实已经在发抖了, 但还要逞强。
“那走两步试试。”李恒道。
顾皎看他一眼, 示弱道, “延之,你把白电拽紧了,千万别放手。”
“行。”
夜间的校场十分安静,伴着滔滔江水声,又有火把照亮。这本该是个浪漫的场景,毕竟要李恒这般人单为约会将此地清空,很不容易。然顾皎完全没有一丝一毫体会浪漫的心,她只把全身崩得死紧,生怕一个倒栽葱摔下去。
李恒一掌拍在她腰上,“挺直了。”
她勉强地笑一下,挺直腰。
不想他又点了点她的大腿,“这儿也得用力。”
顾得了手,顾不到腰;控制了腰,腿又放松了。
李恒牵着走了几圈,安抚好白电后,便要尝试着松开缰绳,让她自行控制。
顾皎还是有点怕的,怯生生地看着他。
不想李恒却有些严格,道,“行路难啊。”
难,自然是难的,世上哪儿有不难的事?想她堂堂一个硕士高材生,来了这鸟不拉屎的地儿,过得堪比文盲,能不难吗?
他又道,“你若当真学不好,也不是什么大事。有车有奴仆,想去哪儿都是——”
“不是。”顾皎有点不满,“延之看不起我。”
“你说甚?”
“才刚学,你怎地说丧气话?”
李恒不解,“上马便知有无天赋。我学骑马,自个儿折腾了半天,便会了。”
顾皎无语地看他,那能一样吗?她很有些不服气道,“想不到延之居然是天赋派的,不承认努力比天资重要?”
他见她小样,道,“你可吃得苦?”
看吧,既不承认她天资,还认为她不能吃苦。可惜她天生便是不认输的人,谁要看轻了她,她偏要撑下去给人瞧瞧。她干脆地将衣裙捆绑起来,拆了头上那些碍事的拆换,整个人立刻清爽起来。
李恒笑了笑,帮她拿着那些累赘的玩意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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