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恒什么也不知道,他对她,比她对他纯粹太多。
“怎地不说话?还是在害怕吗?”他问,“皎皎,我虽愿意带你走遍四方,但目前委实不能。”
顾皎抖了一下缰绳,打在他身上,“你怎地不提前说一声?害得人家怪担心的。”
“你不喜欢惊喜吗?还是说,有别的想要的生日礼物?”
所以,骏马和可靠的护卫,都是生日礼物?她的生日是无法大办了,只得这般意思意思。
“有。”她道。
“甚?”他问。
顾皎咬唇看着他,他则偏头对上。她紧了紧缰绳,有千言万语要说出口,临头了却是害怕。她想了想,道,“好男儿志在四方,你要出去求前程,我自不阻拦。其实要过年关,我也不是很担心,只是平生头一遭,心里慌乱罢了。当真到了性命关头,谁还顾得怕?带着人径直钻山里找宽爷去便是了。因此,这些礼物我虽喜欢,但却不是最中意的。我现在只想,待王爷那边大定下来,龙口也无风波。若是条件允许,无论你去哪儿,都得带上我。”
他眉动了动,显有些不赞同。
“你别那样表情,我身体现都大好了。等骑马学会,路一直修出去,有哪儿是去不了的?”
“行。”
朱世杰摆开了棋盘,自己和自己对弈。
旁边美貌的丫头伺候茶水,冰盆摆在旁边,透着丝丝的凉气儿。
内间偶然传来一点药香,一两声嘤咛呜咽。
他放下一颗黑子,“去瞧瞧,将军若是回来了,请他来一趟。”
丫头应声,放下茶壶,自去。
朱世杰捻起白子略想了想,无奈被幽怨的哭声岔了思路,最终却丢开。他起身,走到内间,朦胧的纱帐里伏着一具婀娜的身体。他知那身体的好处,便有些不忍起来。
“雪梅,别哭坏了。”他道。
那叫雪梅的王家小姐扭了扭身体,哽咽着道,“世子昨日说的好话,因在此处无父母亲长,只得一个妹妹,便叫我去见见她。我只当世子家人都如世子一般和气,规规矩矩装扮了去,谁知道被那般对待?连个丫头也不如,直接没脸了。我本,本就说了,无媒无聘,不要逾矩。你偏说家中母老虎无礼,早就要休了去,咱们且拜过天地就算。我信了你。结果呢?当我是什么了?我也是龙口王家正经的小姐,清清白白的人家。我爹还跟着去郡城献粮,连王爷也给了嘉奖——”
哭得花枝乱颤,可人痛。
朱世杰被这一通柔声哭求,本心软了些。男人嘛,为了成事,甚话都能往外说,确实有点儿理亏。可她若当真无它想,怎可能半夜出来偶遇?既大家有心成了好事,何必紧咬着不放呢?无非是该要到手的好处还没拿到,闹腾呢。
他便沉吟着,没吭声。
王雪梅没得到预想中的回应,悄悄儿起身,见世子面上阴晴不定。她略定了定神,挡住有些青肿的右脸,侧身扑到他怀中,柔声道,“世子,郡主生气自有她的道理,我理解。只是来别人家里住着,我心不安;昨夜没回家,父母兄长必然是担心的。听说他们今朝来看我,也没拒之门外。世子,我现在心里怕得很,请你让我见见父母亲——”
朱世杰抬头,托着她的下巴,温柔地看着她的巴掌笑脸。中等美人儿,肤白眼黑,虽没那等楚楚动人的风姿,但身材也玲珑得很。她当真哭得伤心,两个眼泡肿得大,嘴唇殷红。他叹口气,毕竟是个还没十六的小丫头呢,想见父母也是正常的。他呢,也确实有话要说。
“且安心住着吧,明日就让他们来。”
王雪梅泪珠儿珍珠一般落下来,“我就知道世子对我好。”
正待要做些什么,丫头的声音不合时宜地响起来,“世子,将军来了。”
朱世杰忙将她的手脚扯开,安慰道,“乖乖儿地,我且去办正事。”
“嗯,我等着世子。”
朱世杰走,王雪梅收了盈盈目光,发了会儿呆。她从袖中摸出手帕,仔仔细细地擦脸和眼睛,又将头发整了整好。
那丫头进来,见她那般,一声不吭,眼中却尽是鄙夷。
顾皎恋恋不舍地将皎雪送马棚里,嘱咐管马的人千万小心,又说自己还日日来看它,给它梳洗和喂食。
和皎雪告别后,她自去灶间,要勺儿准备将军爱吃的,晚食且要犒劳他。
她在院中等了许久,不知他们那会开了多久。又数着手指算日子,不知不觉间,居然要到八月了,怪不得李恒那许多的担忧。
日暮的时候,李恒回来了。
“怎样?”她关切,“世子可有甚事?”
李恒难得地叹了口气,进屋,挥退了丫头们。
“怎地愁眉苦脸?看起来很不顺。”
他坐去软塌,两手叉在脑后,道,“世子说了,龙口商行专营军粮,对青州王十分重要。未免日后有甚说不清的风险,商行只能和青州王以及王爷特许的商家做生意。”
来了,果然是这个。
顾皎倒不是很诧异,点点头,“我和爹也想着了,爹跟商行里的人也商量过。是王家的人向世子提议的?可有甚对他家优惠?”
李恒摇摇头,“王家走的是小道,怎会想出这般的办法来挟制你我?”
她想来想去,有些惊异,“你是说,郡马?”
“果然不傻。”
“郡马乃是谋臣,读过的书车载斗量都不够,怎会放任咱们?也无妨,只要青州王的仗继续打下去,咱们的生意也不愁做的。要货通天下,已经是很后面的事了。”顾皎一点也不担心,“人呐,世上最活泛的便是人。郡马只当将咱们束缚住,你便飞不起来。他可知人心不足?那王家既然干得出私送女儿的事,保准儿也干得出打着世子的招牌,在别处另建商行,倒卖红薯的事。”
“不过,那都与咱们不相干了。”
李恒并没多少欢喜,“业会从郡城派一位督商来,经手商行一应事务。”
这就有点操蛋了。
当面温顺和软笑嘻嘻,背后扎刀子真是不软手。
郡马柴文俊,当真有点棘手。
第97章 剧透
一灯如豆。
魏明用针挑了挑灯芯, 灯光大亮, 屋中却多了许多影子。
他丢下针,捡起手边一个木头盒子, 打开,露出里面薄薄的信函。有些泛黄的纸张, 仿佛胡乱写的各种符号,普通人拿着也看不出甚名堂。他看了良久, 半晌才将那纸捡起来。
大半年来,和顾家有关系的亲朋, 上下数三代人的动向,全在里面了。
他垂头看了许久, 影子落在墙壁上, 仿佛一柄剑。
无甚异常, 毕竟在郡城攻防战中,顾家已经出了风头。后来,顾青山潜下去, 低调得很。甚至年年出去走商的茶也不卖了,那些掌柜和管事全调回来, 负责水渠的事务。
只有两个人比较打眼。
顾青山的儿子顾璋,在京都,师从王允;温家嫁出一女,据说男家是京州人, 在京都做官。
最近, 顾青山令寿伯和海婆, 押着一箱子黄金去都城了。
王允?
魏明的记忆中并没有这个人,想来并非什么豪族大家;至于温家女出嫁,那女婿看起来似乎没什么问题。然,万事需得小心谨慎。
他丢在信函,托着下巴想了许久。半晌,叫来一黑衣人。
“去都城,查查王允、顾璋和那温家女。”
以及,一件事,令魏明十分在意。
顾皎,在拿到婚帖后,试图抗婚。然魏明知机,带着李恒去截胡,从半道上将人赶回家去,几乎强迫着办了婚事。这事还算平常,不平常的,顾皎出嫁前的丫头,全换了;换也正常,毕竟姑娘时候的丫头和做夫人的丫头,要求不同。不正常的是,那些丫头要么被嫁出龙口,要么被配给外地跑商的管事,居然无一人留在本地。
人人都说魏先生善谋算,其实哪里是他真厉害,只不过是许多事放在心里多想想罢了。他比阮之小四岁,比李恒大十一岁。阮之死的时候,他只十八岁出头,比现在的李恒还要小些。那个男人,那个本该为阮之撑起一片天的男人,却彻底被打垮了。他缩在万州,躲在自己摇摇欲坠的府邸里,谁也不敢见,哪儿也不敢去。
魏明无法,只得从许慎那里毕业,赶着出来撑起那一大家子。李恒那时候才七八岁,闭口几个月没说话,见了他却眼泪汪汪的。也幸好那男人死前回光返照,晓得自己还有个儿子要活,将所有家财都交给他处理。
“我窝囊了一辈子,可不能让延之同我这般。他得像他娘,魏明,你纵然恨我,却得帮他。”
魏明一个半大的男人,拖着七八岁的孩子,一大家子没主心骨的下人,另外许多被阮之开始却又停下来的项目。到处都需要花钱,万州王不给活路,走在路上人人喊打。他白日夜晚地想,想得头发都白了,才渐渐地将一家人拉上了正路。为了活下去,他学会演戏,善于戴面具,谎言张口就来,更懂得如何干坏事,干完坏事将屁股擦得干干净净也是本事。
顾青山擦屁股了,也擦得挺干净,但还是留下了痕迹。
若无遮掩,何必如此谨慎?
魏明的眼中满是阴霾,一个巨大的猜想在脑中浮现。
可是,那狡猾的丫头一定不会承认,他得抓到她无法争辩的证据。
天渐高,秋渐凉。
伴随着龙口水稻丰收的消息而来的,是一大筐新鲜的红薯和一本厚厚的红薯菜谱。
青州王请了魏先生,连同几个亲近的谋臣和将领,他要试试那红薯是不是当真如女儿信中所言。
郡城的厨子比龙口的世面广,手艺更精通些,自然搞出来的花样更多。他们在拿到红薯和菜谱的第一时间,便开始仔细研究起来。观外形,闻气味,尝甜度,最后选了几个不好看的出来试菜。
最终,成了数十个菜,一一摆上了青州王的宴席。
一人一几的席面,下人们流水价地上菜,鲜甜的味道充斥着空气。
青州王请大家别客气,尽情地吃。好或者不好,也别遮掩,当面就说。
魏先生坐在下手,默默的品尝味道。红薯这般东西,宽爷早年弄出来的时候,十分干涩,滋味并不是很好。他也尝试过怎么利用它,没想到那丫头片子居然比他的花样多,一弄菜谱就是一大本,豪爽地上了近百种的方法。
“魏先生,如何?”青州王问。
魏先生放下筷子,点头,“味道很好。”
“可中吃?”
“可。”
青州王哈哈大笑起来,中气十足又颇具威势,他环视跟了自己几十年的老将领,“若做军粮,日日吃,可有怨言?”
自然是无的。
“真是天助我也。”青州王看着魏明笑,“自来了河西,有如神助一般。大事,可定了。给世子和延之写信,召他们回吧。”
青州王一声令下,战争机器便启动起来。各处的大营开始盘账,手中的兵士几多,辎重还有多少,军衣可是齐整了,马匹和武器有无妥当。当然,也有几匹快马奔龙口而去。
丰收,纳粮,上路。
龙江涨水,漫堤了。
浩浩荡荡一片,将堤坝内侧的田地泡成了黄汤。
幸而水淹田才成,各家都没种植,无甚损失。
只顾皎的一口鱼塘,因临近的水渠闸门没关紧,许多鱼跑出去了。她万分心疼,纵然石仓里装满了收回来的稻子,也不能令她开心。
因为,青州王来信,快中秋了,该打仗去了。
顾皎抱着李恒的胳膊抱怨,“你好不容易修两个月的假,顺手帮他将军粮收齐整了,怎地连口气都不能歇?他儿子跑我家来,整个小老婆来给我添堵;他女儿女婿来吃我的,背后还要□□顾家一刀。我大度,都不和他们计较,还得日日装出好脾气的样子和那个什么狗屁督商柴文茂说话。对了,那督商原本是干啥的?怎么那么多屁话?简直十万个为甚!”
李恒收拾自家行李,连带顾家送来的一套心铠甲,顾皎帮他做的黄金马鞭。
顾皎那日见他修马鞭,又收了皎雪做提前的生日礼物,要投桃报李。也不知哪里来的审美,居然搬出好几锭金子,要金匠特别定制了一个马鞭。她还逼着他必须用,只因是娘子的一片爱心。
“郡马一个远房的堂兄。”李恒答道。
“所以啊!”顾皎叹口气,“现在用人,只看血脉血缘,亲朋好友,同族姻亲,才能倒是其次了。咱们含烟算账多快呢,若不是入我家门,简直浪费人才。”
“你休要提她,已是被卖的人。”
顾皎就冲李恒笑,跑过去帮他打包东西,“延之,以后你要是得了一官半职,掌了一州一郡的,一定要以身作则。”
“甚么?”
“选贤任能,要有规则。”
“甚规则?”他笑着问。
“选能干的,因人而用。”她暗示他,“比如,考个试什么的。”
推官制,走开吧;科举制,开始吧。
李恒也笑了,然却叹口气,“不容易啊。这天下,还是士族人的天下。”
她想了想他要杀光士族的劲头,心中大概明白他为何会被称为暴君了。
历朝历代以来,包括现代,掌握了最先进的生产力和舆论的阶层,才是整个社会最终解释权的。此时,士族便是掌握着文化、权利、土地及生产资料的阶层,也因此,他们有充分的权利诠释历史。李恒要杀光士族,要推翻历朝历代的推官制度,甚至从他看重宽爷和唐百工等等技术性人才,怕也是支持选贤能的。这样的皇帝,纵然是开国帝君,但面对庞大的官僚和士族群体,也是势单力薄的。政令或者不出宫廷,或者被胡乱诠释,或者被极端化推行,或者再晕头搞几个大的民生工程,被有心人利用着多收税。
如此?越是能干,给人的把柄越多,最终惨死。
死了,还要被安一个戾的名号。
士族的嘴,史官的笔,盖棺定论。
因此,在书中,李恒的结局完美地契合了他给裴潜的结局。
这才是报仇,来自上层社会的终极报仇——让人遗臭万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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