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密香纸以密香树皮制得,既香且韧,遇水不沤,存个十几二十年也使得。且寄在老太太那里,要是有个好歹……
贾母正盯着鸳鸯整理伤药,那棒疮用的、刀剑伤的、止血解毒的、清腐生肌的,拉拉杂杂装了一匣子。
她年岁大了,忘性便跟着大起来,“我记着还有一个什么名头的,专治箭伤……”
府里多少年没有人上过战场,鸳鸯猜不着是什么,正忙乱间便见贾赦进来。
贾母收了那密香纸,握在手里上下摩挲一遍,才点头道:“琏儿夫妻两个不是狠心的人,亏待不了二丫头很琮儿。你不要操心家里,刀剑无眼,记得保重自身……”
东西两府聚在一处,吃过一顿践行宴,贾赦给老母郑重磕过头,又教小辈们挨个磕头。他抱着荀哥儿再三亲了几回,才好生送到贾琏怀里。
贾赦跨马去了,老太太偷着抹了泪,吩咐鸳鸯去潇湘馆瞧黛玉。
鸳鸯回来便道:“林姑娘睡着呢,紫鹃雪雁两个守着,没什么大碍。”
自林姑老爷那信传回来,林姑娘恹恹不思饮食,眼见着就病倒了。请太医来瞧,只说忧思郁结,好生调养便是。老太太便免了她晨昏定省,也不让姑娘们去扰她。
贾母心里有些奇怪,又想不透那蹊跷出在哪里。
她慢饮了一盏茶,才问:“宝玉没去瞧他妹妹?”
小儿女自幼感情深厚,依着他的脾性,林丫头病了,哪还能坐的住?
鸳鸯一惊,“方才吃饭时露了个脸,许是回去看书了。”
贾母眼皮直跳,亲自往怡红院去看。院里小丫头们正侍弄花草,小红、麝月在屋里做针线活,一屋子如花美婢,就是没有宝玉身影。
老太太脚一崴,好险被鸳鸯扶住。她抖着手,颤声道:“去潇湘馆!”
紫鹃听说宝二爷不见了,想起日前他和姑娘说的话,不由心下一紧。
“二爷怕是跟着大老爷随军出征了!”
荣国府里鸡飞狗跳,遍寻一个宝玉不见。眼见老太太就要哭瞎了眼睛,贾琏跨着马,一骑绝尘往城外追去。
府里乱糟糟一片,凤姐领着迎春各处弹压,又要侍奉老太太汤药,又要看顾潇湘馆,忙的脚不着地。
“这个宝玉,净会挑时候!”
她挥挥帕子扇风,又探头在黛玉的睡颜上瞧瞧,拉了紫鹃雪雁两个小声叮嘱:“这事别说给林妹妹知道,免得她更忧心。”
两个小婢心里苦涩,闷声应下。
自上回宝二爷哄睡了姑娘,姑娘瞧着就有些古怪,不大爱说话,也不出去走动,要不就是看书,多半都在睡觉。请了太医来瞧,也说不出什么,只能温养着,随她睡去了。
凤姐带着人走了,紫鹃两个放下帐子,又把那湘妃竹的帘子缓缓垂下,坐在外间安静绣花。
偶有细风穿堂拂过,帘动处,只见玉人颈间、腕上熠熠生辉。
黛玉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梦里那头戴女冠的居士殷勤请她喝茶,两人谈天说地,竟是叙不完的话。
钟情大士见她杯底空了,抬手又续上一杯,“这‘千红一窟’可还入得了口?”
黛玉亲眼瞧着她煎的,不由笑道:“属实新鲜。”
诗酒上的风雅,不外乎红袖添香、梅雪烹茶。雅士品茶,最爱以次年蠲的梅上浮雪煮之,取其清浮之意,又有一段天然冷香。
但这钟情大士委实是个妙人。她生了炉火,便提瓮汲了一罐灌愁海黑水,以岸旁灌木荆棘为薪,闲闲煮沸,草草冲泡了一壶出来。
这茶色却不黑,竟是一盏晶莹剔透的金液,品起来馥郁清甜、回味带涩,实在和旁的茶汤大异。
黛玉呷一口,忽而道:“外头的黄粱饭熟了没有?”
黄粱一梦,还不如庄周梦蝶。这幻境困着她,有什么意趣?
钟情大士不料她竟说出这样的话来,笑道:“他让你留在此处,也是顾虑你醒过来又操心烦闷。”
黛玉低眉浅笑,想起那若朝霞举的男子,一双眼中水光潋滟。
钟情大士问:“你记起了吗?”
“我应该记起什么呢?”黛玉反问。
钟情大士摇摇头,饮下半盏茶。那人有心一肩担苍生,往后危难不知有多少。绛珠妹子记不起也是好事,免得到时伤心。
万寿山上松篁苍翠,数层楼阁间隐约有仙人行走,隐在缭绕浮云里,便是世外最闲散幽独的所在。
与世同君刚讲完道,见弟子们都若有所思的模样,便吩咐自去领悟。
弟子们领命散去,他便摇身便个全真小道,往那山间行走,口唱《月儿高》。
与世同君道号镇元子,乃是地仙之祖。他以万寿山五庄观为道场,收得数十弟子教导,守着开天辟地便得的灵根“草还丹”闲散度日。
这草还丹又名人参果,三千年一开花,三千年一结果。那果子如同出生三日的婴孩,四肢五官一应俱全,栩栩如生。闻一下能活三百六十岁,吃一个便是四万七千年。
但若要果子成熟,却又是三千年之期。堪堪待它一万年,也不过结出三十个,委实是个稀罕之物。
这一番果树还在花期,寻常料理交给道童便可,镇元子终日无事,只在山中和樵夫闲话。
今日那樵夫未来,镇元子算出是他家中老母病了,便想着采几株草药送去。
正低头寻觅间,云上隐隐有人声传来,口呼“兄长”。
镇元子哈哈一笑,恢复真身,现出金冠鹤氅的美貌本相,“自你成佛,久不与贤弟相见了。”
悟空揽着他胳膊,亲亲热热往五庄观去,“你观里果子尚未成熟,我来了也无趣得紧。”
镇元子被他气的一笑,叹道:“我与你真是宿世的孽缘!”
他想起方才云中所见,又问:“可是天蓬元帅也在,怎么不见他下来?”
“你也不怕他吃穷了你的五庄观。”悟空摇摇头,径直往他内堂去,熟稔仿佛花果山。
两人是正经的八拜之交,镇元子也不以为忤。两人相对坐了,又有道童奉上香茗,观中弟子一齐来拜,口呼师叔。
镇元子请他喝了茶,才问起悟空此番所为何事。
悟空笑道:“兄长虽是地仙之祖,手里那些宝贝中,能让俺老孙稀罕的,也不过两件。”
镇元子扬眉瞧他,“草还丹尚未结果,你是为了那方天地宝鉴?”
“兄长是个慷慨人,只看你舍不舍给老孙。”
悟空拉着他手,咧着嘴嘻笑道:“俺老孙那水帘洞里也有几件好东西,哥哥若有看上的,直取便是。”
镇元子与他兄弟相交,倒也不吝啬,自去取了案上供奉的宝鉴递与他。
“却不知你讨它做什么?”
若说寻人辨物,凭他的手段本事哪还需要用到这东西。
悟空不好与他明说,只叮嘱他守好门户,尤其是那棵人参果树。
绛珠妹子本就是草木之身,这草还丹对旁人仅是延年益寿的效用,对她却是受益无穷。一为他和镇元子的交情,二为妹妹尝尝那宝贝,总要想个法儿保全了五庄观才行。
“待那果子熟了,愚弟携家眷一道来吃!”
镇元子见他颇为嘚瑟,不由牙酸,“我上回去弥罗宫听元始天尊讲混元道果,便见四下诸仙都在议论你这宗奇事。”
“可听到他们预备送什么礼给老孙?”悟空拍腿乐道:“若是有好东西,便捡几个赠给哥哥,算作酬谢这宝鉴之恩。”
镇元子被他气的一笑:“泼皮猴儿。下回再有这借鸡生蛋的妙宗,带上我便是兄弟情深了。”
悟空讨得了东西,留着在观中吃了一顿饭,惦记八戒等人,便要向他告辞。
镇元子领着一众弟子亲自送他到观外,见他翻着筋斗云去了,才折身往观里去。
“自今日起禁闭观门,全心修行道法,不得外出走动。”
荣国府门前挂起了灯笼,小厮们伸长脖子在街上瞧,期盼着琏二爷把宝二爷带回来。
一直等到月上中天,宁荣街上响起马蹄声,林之孝提着等亲自去接,却只见到贾琏一个人回来。
“大军行的快,追了半日不见一点旗风,只得回来了。”
其实行军哪及单人轻骑快,他寻不到,应当是大军换了路线,他追错了方向,自然看不见。林之孝默默想一通,恭敬把人请入府中。
媳妇们都候在上房,陪着老太太苦熬。眼见着只贾琏一人回来,忙预备起救心丸、保心丹一类的丸药,生怕老太太一个不小心厥过去。
贾政已出京外任去了,王夫人又拘着不能出来,邢夫人忧心贾赦还来不及,哪管二房儿子死活。只凤姐顾念表姐弟的情分,陪着老太太落了一回眼泪。
贾母想起孙儿小小年纪就去那死人堆里,捂着心口哭一阵,又教送信去给梁衡和冯紫英。他们一个在御前,一个在军中,都能活动着把宝玉保全下来。
他这都是为了玉儿担心父亲,才要偷偷随军的!
贾母抽泣一声,缓缓道:“只要宝玉能活着回来,就是豁出老脸去、由着他入赘林家,也要把他和林丫头的亲事做成了。”
他素日待黛玉什么样子,贾母看在眼里,只顾念着女婿要招赘入门,不得不绝了心思。但宝玉为了林丫头连命都不要了,再让他看着黛玉和旁人成就姻缘,岂不是要活活逼死他!
凤姐也想到了这一层,不由叹气。
林妹妹如今病着,这一个又去了那刀剑无眼的地方,可真是一对冤家。
夜已深了,贾母惦记贾兰和贾荀两个小的,不再让她们陪着,吩咐自去洗漱安歇。
鸳鸯服侍着贾母躺下,取了热布为她敷眼睛,听着老太太不住地念经,跟着祈祷起来。
若是上天保佑,让林姑老爷和宝二爷平安归来,两个玉儿真成了亲,入不入赘又有什么打紧。
老太太每日诵经祈福,邢夫人不得不跟着也做做样子,凤姐操持着阖府琐事抽不开身,李纨便带着小姑子们抄经念佛。
除了每月初一、十五举家去庙里请香,更有三日施粥放粮,贾母犹觉不足,钦点林之孝带人往京郊各处修桥铺路,只求贾赦三人能平安归来。
黛玉一直病怏怏躺在床上,偶尔和姊妹们一处说说话,言行举止都不如从前灵动,众人只当是忧思所致,也不见怪。
雪雁紫鹃两个心里存疑,又说不出什么,只得尽心照顾她的身体。
梁衡领着殿前司护卫天子,却也请托各处好友打点军中。冯紫英的父亲领着兵权,又是一员老将,在军中情面广,也有话捎去前线。
如此过了两月,前线军情入京,天子展信瞧了,只说大军已抵茜香国,还在与女王交涉。
梁衡另有军中好友寄回的书信,他也来不及拆看,下了值就匆匆往荣国府去。
谁知冯紫英快他一步,已将消息带到。
“赦世伯协管着战船器械,并不在前头厮杀,他已各处问过,没有见到宝兄弟的身影。不过我父亲的部下也有出征的,听说是有个俊俏小郎君,还立了不少军功呢。”
宝玉才十二三的年纪,和那些人高马大的骁勇汉子身形不同,他又生的一副出众样貌,真要找起来并不难。
贾母听说真在军中,跺脚直说“孽障”。她们这些时日还心存侥幸,只当他是出去玩耍了,差点没把京城翻个遍。
“可知有无受伤?他这样的年纪,弓都拉不满,真能上阵杀敌?”
冯紫英也拿不准,又怕说错话让老太君担惊受怕,正想着措辞,外头就报:“梁大人来了。”
梁衡这人他是听父亲说起过的,年纪轻轻官居二品,又受圣上信重。只要他不犯糊涂,眼见的前途无量。
听说还和这府里二姑娘还订了亲事。
梁衡那信就比冯紫英说的详细一些。他那好友也是碰巧,见着队伍里混入一个面如傅粉的小公子,拿不准是哪位将军的后人下场历练,又怕是什么细作,便把人拘在帐篷里细细查问。
那人自言是荣国公的后人,姓贾名宝玉,因那被擒的太师林大人是他授业恩师兼姑父,一时情急才背着家人参军。
荣国府诸事他都应对得出,不想作伪。因军船已开阀,不好再送他回去,试过他身手后便把他编入队中,当真带他上前线厮杀攻城。
“林大人已毫发无损地救出来了,还是宝兄弟带人去救的。”梁衡慨然一叹,“果然‘自古英雄出少年’,宝玉这也是个奇功啊。”
姊妹们在内间听了,只觉是听天书。这个人当真是每日与她们调笑玩闹的宝玉吗?
贾母却激动地老泪纵横,“没想到国公爷去后,我贾家还能出这样的贤孙,当真是祖宗保佑啊!”
梁衡两人也是啧啧称奇。原本看着贾家是要改换门庭、走文人清流的路子,谁知突然起了战事,竟让宝玉一个小少年在军中崭露头角。
他既通诗书又能上阵杀敌,说不得还能成一员儒将。
贾母放了一半的心,又怕他缺个胳膊腿儿的,仍是每日各处求告神佛。
飞琼儿每日都被福祉加身,不由苦笑。大圣爷去办大事抽不开身,命他顶替那贾宝玉参军,他原本还怕沾染因果,不想这么快就得了福报。
这家的老太太心是真诚呐!
那林大人倒是起过疑心,不过他也算熟识林如海脾性,尚能遮掩过去。
这一番历练下来,他已多有感悟,勉强找到了自己的道,就是不知道何时才能出成绩。
想起那高傲的心上鸟,飞琼儿只能奋力进取了。
黛玉的生魂游荡在灌愁海,每日除了和钟情大士饮茶论诗,便是独自驾船出海。
她心底有种微妙的感觉,有什么东西正呼之欲出。
“你想回去吗?”钟情大士递过船篙。
黛玉摇头,“我知道他是为了我好。”
“你神魂破损,不宜忧思过度。”钟情大士喟叹一声,“也不知这会人间历劫,对你有没有好处。”
黛玉柔柔笑开,“这算是泄露天机。”
“反正你醒来什么都不记得。”钟情大士为她理理乱发,在船上放下几罐净水,“这海里的夜叉海鬼都喜欢你,难得你也不怕它们。”
50/76 首页 上一页 48 49 50 51 52 53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