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君知道劝她不住,便取来自己的丹笺,发函往上青天弥罗宫。
那千红一窟刚煎好,绛珠陪老君品过一回,便有上清天发回的信件。
绛珠展信瞧过,又徐徐合上,叹道:“天尊不肯见,却已在信中为我解惑。”
老君心知不过“天命不可违”五字,见她眉宇淡淡哀愁,便解下腰间葫芦,倒出一粒金灿灿的丹药。
绛珠默然接过,仍往灌愁海而去。
龙鱼跳波相迎,伴着她往海底游去,“仙子有心事。”
绛珠静默轻笑,摇头道:“再大的心事,我也哭不出第二个灌愁海来。”
朱果已失,她同那些微末的花草精怪一样,只是个法力低微的小仙罢了。
明眸在龙鱼身上一定,绛珠道:“而今距唐已过五百年,泾河由浊转清,正是河中龙孙发奋之时,我这里无事宣调,你倒不如回泾河去。”
龙鱼闻言落下两行泪,“小王蒙仙子恩德,怎好在此时弃你而去?我已重塑了肉身,前尘往事便随它去吧……”
“你若当真淡忘,也不会每日椎心泣血。”
绛珠将它推出宫外,把老君所赠那粒九转还魂丹递过,缓缓合上宫门,“你本是真龙,如今从鱼炼起,贱了血脉,必然不会甘心,这药便用来复生。去吧。”
双塔寺群山环抱、暮鼓晨钟,远离红尘外,又在红尘中。
小白龙悄无声息摸进那寺中双塔,暗中盗出塔中供奉的舍利子,抛入口中衔着,疾速飞往隐雾山。
隐雾山乃龙光古佛道场,悟空几人才和龙光寺里的僧人打过嘴仗,将将行到山下,正和小白龙汇合。
“大师兄,方才泾河传讯,言道我那屈死的姨丈死而复生,小弟要去拜见,需得耽搁两日。”
悟空接过那舍利放入怀中,点头应允。偏八戒贪心,拉着龙须道:“事情已经办妥,不若带我一道往龙宫拜会,好吃他个饱肚。”
小白龙笑一声,当真带他飞入云中,径直往泾河而去。
泾河龙王因降雨失职被斩,自他死后,泾河一系便没落下来,两个龙子也被收去驱策。
龙族居于水,统领天下水族,最威名赫赫的便是四海龙王。龙王的威势全赖所掌水域的大小,泾河不敌四海,比起那洞庭龙王、水井龙王之流,却也声势颇大。
但泾河坏就坏在五百年一清、五百年一浊。水清之时,满河祥瑞,河中水族不单繁育快速,连修行起来也是事半功倍;但到了河水浊时,不但法力减半,也总要生出些劫难灾厄。
与泾河同系的渭河同是如此。不是泾清渭浊,就是泾浊渭清,时人谓之“泾渭分明”。
泾河龙王复生,又正值泾河清澈的五百年里,那两个龙子被放回,抱着父王一阵痛哭。
父子三人哭过一回,泾河龙王举目四望,问道:“怎么不见小儿?”
大儿泣道:“我与二弟被收到上界,留三弟固守家中。谁知他同弟妹拌嘴,气急动了手脚,那弟妹传信回娘家,洞庭龙王便派了他弟弟钱塘君来,杀伤生灵八十万,水淹良田八百里,更一口吞了弟弟去啊!”
泾河龙王心肝欲碎,“可曾禀明玉帝,活刮了那钱塘君!”
二儿呜咽不止,“判了他无罪,至今仍在钱塘快活,连那弟妹也改嫁出去了。”
泾河龙王呕出一口鲜血,踉跄痛号:“欺我泾河太甚!欺我泾河太甚!痛煞寡人!”
他目中满是杀意,隐隐有妖魔邪气腾生。二子惊惧不敢应声,目中双双滚下泪来。
若是堕了魔道,便永世不得超生了!
他二人正悲泣,忽而一道金光朝龙王头上打去,却被另一条蹿入的白光格挡住。两相撞击,激出数点星火。
那白光却不罢休,紧紧缠在泾河龙王身上,搅得他又喷出一口黑血,散去未成形的魔气。
那白光这才落地,化出个英俊贵气的少年人。他倾身扶起泾河龙王,急切道:“姨丈,你可还好?”
两个龙子这才识得他,喊道:“玉龙三太子!”
小白龙朝两位兄长拱拱手,见泾河龙王悠悠醒转,忙问:“姨丈何故入魔,如今可稳住心神?”
泾河龙王见是他,一时红了眼眶,“难为你还记得幼年情分,如今做了菩萨,还肯来泾河看我……”
小白龙想起从前寂寥,心底也唏嘘不已。因他烧毁殿上明珠,他父王敖闰便能亲自上表状告,随他死活,全然没有半点父子情意。所得一点亲情,竟都是姨丈同几个表哥给的。
泾河惨事他已知悉,只是事发之时,他正驮唐僧西天取经,自己尚是待罪之身,也是有心无力。
“姨丈,泾河百废待兴,何苦这时犯糊涂?”小白龙心中愧疚,劝道:“不如治好泾河,到时再去计较,也能更硬气一些。孩儿也定会助姨丈讨回公道!”
泾河龙王连吐两口血,又乍闻爱子死讯,呆愣愣听他说完一番话,也不回应,只木钝钝往寝宫里走。
小白龙不敢再追上去,一拉旁边的八戒,给两位表兄介绍。
八戒才入水府,既不闻声乐丝竹,也不见珍馐宴席,偏偏龙宫里升起魔气,只当是泾河龙王遇到了对家寻仇,这才举钯打去。谁知那魔气出在老老王身上,正有些讪讪。
两位泾河太子都是善解人意的人,几句话消弭了他的尴尬,又恰到好处地奉承了他一番。
八戒正飘飘然间,小白龙道:“二师兄,我这里恐要耽搁许久,劳你和大师兄说一声。”
他要留在泾河防止姨丈再次入魔,还要帮他们早日治理好泾河,不知什么时候才能脱身。
八戒摆手道:“那东西都找的七七八八了,想是不碍事。你自忙自的,不用挂心。”
心知这宴今日是吃不上了,八戒拎起钉钯,独自出了水底龙宫。
人间已到了五月里,各处张罗着过端午,乐陶陶一派清平气象。
春纤采了五瑞花回潇湘馆,陪着雪雁在屋中各处插了,便托腮道:“姑娘病了这样久,咱们过节都冷清了。”
雪雁手指在雄黄酒中沾沾,拨开春纤额头碎发,画个“王”字上去。
“姑娘说了,诸人伺候她辛苦,今日每人各赏一两银子。”
春纤欢呼一声,忙要去给姑娘磕头,紫鹃把人拦住,笑道:“姑娘睡着,莫要去闹她。”
小丫头们挨个领了钱,只在廊下行个礼,抱着散下来的果子和相熟的小姐妹说话玩笑。
紫鹃和雪雁相视一笑,对饮一杯雄黄酒,又去张罗节庆的吃食。
姑娘病着不能到前头去,今日还得在自己院里用饭,再有丫头们也要赏一桌好菜过节,都要去厨房报菜单子。
迎春罢免了原先管厨房的那个婆子,另选了一个踏实能干的顶上。这人一向痛快,紫鹃放下银子和菜单,得她一句准话,便算完了。
出门遇见司棋也来点菜,紫鹃略等一等,见她出来便一道往园子里去。
“为了你那碗蒸鸡蛋,二姑娘把管事的都蠲免了,司棋姑娘可是出了一回风头。”
她们几个打小一块长大,情分比旁人不同。司棋被她打趣也不生气,只道:“‘物不平则鸣’,旁人要东西都有,偏我要没有,这是什么道理?我们姑娘换她下来,是她确实有错漏,又爱贪墨银子,并不是偏心我才如此。我坦坦荡荡,不怕人说!”
“你这一张嘴真是不让人。”紫鹃摇头笑一声,又左右看看,小声问:“你那表哥可送了什么节礼没有?”
司棋红了脸,高高大大的小姑娘作出忸怩样,倒有了几分妩媚可人。
紫鹃笑道:“梁家可是已定下了,二姑娘也就这一两年间。你也该想想出去后的事儿了。”
司棋嗫嚅道:“我想着呢……”
“不知羞的丫头!”
紫鹃捏捏她脸,忽又道:“他送的可别是什么不妥当的东西,若教人知道了,连二姑娘都要吃挂落。”
司棋往身周看看,小声道:“咱们这些年的情分,我也不瞒你。原先二姑娘没人问,我只当是这辈子都耗在这里头,是动过、动过先同我表哥……做无名夫妻的念头,想让他偷偷进园子里来,咱们……”
紫鹃后背一凉,又听她道:“但如今姑娘有了好归宿,她素日待我又温柔宽和,我哪能害了她的名声?况且能清清白白、堂堂正正出去,谁又想猪油蒙心做那苟且的事,也就罢了。”
紫鹃不知司棋还动过这样的心思,只觉一阵后怕。
“你既想定了主意,往后千万把持住自身。”
若是真犯了那样的糊涂,不单她表哥潘又安要被当场打死,司棋也是不得活的,恐怕连二姑娘的亲事都要生变。若是再传扬了出去,府里三个姑娘、连带她们林姑娘,一个都好不了。
紫鹃心里后怕不已,白着一张脸,五月里生出一身冷汗。
雪雁见她进门,便问:“可是有人为难你了,怎么这个落魄样子?”
这是司棋的幽秘事,紫鹃不好说给她知道,只推脱道:“大热头晒得慌,许是中了暑气。”
雪雁不信,还要再问时,却见小红匆匆跑来。
“我方才去老太太房里回话,可巧鸳鸯姐姐正给老太太读信,咱们二爷就要回来了!
她私心想着,林姑娘和宝二爷好,听了这喜信说不得病就痊愈了,也是她一件功德。
雪雁果然高兴,转身去内室说给黛玉知道。
紫鹃拉着小红细问,“咱们大老爷和林老爷也一道回来吗?可有什么伤痛?”
“只说大老爷被流矢射中了腿,林老爷和二爷没说。”小红转转眼睛,“没说就是无事。”
紫鹃微微一笑:“咱们宝二爷这回立了好大的功劳,老太太一高兴又要满府赏钱,你在怡红院里伺候,还能得两份呢。”
“谢姐姐吉言呢!若是老太太真赏下来,我给姐姐买花戴!”小红弯着眼睛,笑的格外喜气。
林之孝得用,掌着这府里的钱银。他虽不贪污银子,却多的是人巴结,那各处的孝敬收一收,这些年也积攒了不薄的家底。小红若在外头,也是能有丫头伺候的小姐,并不缺银子使。
但主子有了出息,她们做奴才的也面上有光,这喜钱赏下来,也能跟着沾沾喜气。
荣国府里喜气洋洋的,南安郡王府却愁云惨淡。
此回征讨茜香国大获全胜,连茜香女王都被生擒,南安郡王做为主帅,按理应是最大的功臣。
但错就错在此回出征太过顺利,那贾家的小儿又太过锋芒毕露。他在军中崭露头角,就衬得主帅过于无用。南安郡王眼见大功将成,收尾之时便刻意要唱唱反调,意在挫挫那贾宝玉的锐气,也让三军认清谁才是主帅。
林如海浸淫官场多年,深谙人性复杂,也不愿宝玉和南安郡王积怨,便嘱咐忍耐顺从。飞琼儿本就是顶替大圣做白工,自然林老爷说什么是什么,也就收了手不再过问。
南安郡王见此越发得意,每日在帐中饮酒作乐。他是主帅,又是战事收尾之时,懈怠一些本也没人说什么。但谁知他一个疏忽,竟中了那茜香国的美人计,不但让女王逃了,连带自己也被绑走。
一军主帅被擒,登时满军哗然。那茜香女王以南安郡王为要挟,说出许多要求,林如海同几个将军商议过后,皆不敢置郡王性命于不顾,只得咬牙妥协。
贾赦的伤也是这时受的。
他在后头管着器械,从来不用上前线拼杀,还有几个小兵供他使唤吆喝,除了没有金石古董赏玩,竟是比在京城还快活。
眼见着白白捞了军功,就要班师回朝,谁知峰回路转,主帅竟被挟持了!那女王要求烧毁战船,贾赦只好往妹夫林如海的船里去,谁知他那侄儿宝玉竟这时奇袭,把主帅又夺了回来。
两军登时战在一处,他一个不注意,就被流矢射到了腿。
若是搁他二十岁的时候,射也就射了,包好伤还能提刀上马再战。但如今都这把年纪了,岂是能随便伤的?因此监军往京中发报,他便哭天抹泪地和他歪缠,一定要监军把这一箭报上去。
监军被他闹的没办法,又看着林太师和那贾家小将的面子,便粗粗给他添上一笔,一道发去京城、上呈天子。
皇帝那份里头轻描淡写,贾赦便在家信里浓墨重彩地叙述了这一箭。
老太太年纪大了眼花,收到信就让鸳鸯给她读。鸳鸯一拆,见有整整七页,只当是出了什么了不得的事,清清嗓子就朗声读了起来。
读了五页还在说大老爷挨那一下,鸳鸯还未如何,老太太先不耐烦了。
她先让鸳鸯喝口水,又吩咐道:“你瞧瞧还有几页说完,把这一段捡出来,读些旁的。”
旁的只有寥寥两行:
“……除儿伤外,余者皆平安,不日归京,盼母勿念。儿赦顿首。”
老太太见最关心的两人被这个“余者”一笔概括,气得晚上少吃了半碗饭。
宫里来赐节礼的宦官见老太君面色奇怪,还当是忧心一等将军的伤,便又把这话提了一遍,安慰她莫要担忧。
“军中的药酒都是顶好的,从前国公爷也是用的那些。将军健硕英武,只要治疗得当,不消两月就该好了。”
谁知老太君脸色更难看了。
宦官便觉奇怪,暗暗记下了此事,领了赏又去别家赐礼。
今年有出征茜香国的人家,节礼都厚了三分,只有南安王府例外,什么赏赐都没有。
放完礼回宫复旨,那宦官见天子面上带笑,言语间多有夸赞荣国府,便委婉地把“贾老太君担心贾将军伤势,始终不能展颜”的意思透出来。
皇帝一想贾赦年庚,估摸着已是花甲之年,心底也有些不忍。
怪他忘了询问贾赦年纪,就贸然把人派出去了。
晚间庆了端午,皇帝往凤藻宫去看元春,说起贾赦之事,言谈间颇有歉意。
元春便笑道:“古来的老将也有许多,伯父他花甲之年犹思沙场征战、为国立功,也是因陛下乃当世开明仁君,让他甘愿效犬马之劳。”
“偏你嘴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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