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长到三百岁,就哭过这么两回,雍和慌的不知如何是好,揽着她笨手笨脚地拍拍,细声细语哄劝。
“好妹子,可是哪里难受?你告诉了我,我去把那牛鼻子打一顿给你出气!”
绛珠恨恨在他肩膀蹭去眼泪,终于把多年心事诉诸于口。
“那时我才化形几日,自以为是顶顶好看的皮囊,谁知竟长成个红眼红嘴的猿猴脸……”
当时尚且幼小的绛珠,深刻认识到了人生的残酷,修炼起来更加刻苦。
玉山上的西王母娘娘便是豹尾虎齿、头发散乱,但她实力强横,并没有人敢取笑她。
绛珠纯稚简单,丰山富饶且民风淳朴,没有什么要操心的事情,她终日所能忧心的,便只有自己的长相。
尤其是雍和出现以后。
雍和听她说起“红眼红嘴”的猿猴,默默吞了吞口水。
他头回见绛珠时,她还是个小娃娃。他有心做个恶作剧,潜在水里预备突然站起吓她,谁知她在水里一瞧,就放声大哭起来。
雍和只当是自己的本体吓坏了她,便决心修炼出人形,谁知道……
绛珠竟以为那是她自己的脸。
雍和心中五味杂陈,好笑中又有些辛酸滋味——原来他的本体真的很丑。
丰山的日子闲适自在,老君仿佛流连忘返,每日不是炼丹煅器,便是跟雍和两人谈禅论道。
直到某日大地震动,绛珠从睡梦中惊醒,推门便见天河倒灌、垂瀑而下。
天柱断了。
雍和望着天上那个大窟窿,表情有些奇异,忙于照管山民的绛珠却没有发觉。
天柱折,地维绝,四极陷,九州裂。
天河中到底有多少水,没有人知道答案。它日夜不停地往大地注入洪水,无情仿佛将要灭世。
洪水中妖兽肆虐,天下已呈大乱之势。
丰山鸟兽被洪水冲走大半,另一半死于妖兽之手,欣欣繁育数千年,毁于一旦间。
绛珠的脸上没有表情,雍和牵紧她的手,一齐望向天空。
老君拧干衣袍上的水,定定道:“我有法子。”
这法子便是在丰山之顶架起大锅,以奇特的五色石为料,日夜不停的在锅中煅烧,直到石料化为浆液。
这浆液便可补天。
洪水把最高的树都淹没过了头,干柴难寻,绛珠施法抽出其中水分,照着老君的吩咐添柴控火,不敢稍有差池。
老君拿不准补天需要多少浆液,雍和便源源不绝地寻来五色石子,炼出一锅又一锅的五色浆液。
丰山之上,薪火焚烧了九九八十一日,老君遥望天际,终于道:“够了。”
绛珠揩去额上汗水,抬手掩灭火焰。
“你预备怎么办?”雍和指尖拈着那剩余的最后一颗石子,凝眉瞧老君。
老君解下腰间葫芦,拔塞将浆液全数吸入。
天河河水倾倒,却也有流火逸散,老君怕衣衫被火焰焚烧毁坏,无奈取出为绛珠炼造的护身宝衫披上,一扭身踏云飞入高空。
这衣裙还是雍和托他造的,尚未完工便遇到了这样的灾祸,一直收着都快忘记了。
“竟像个女子了。”雍和摇摇头,搀扶绛珠坐在一旁。
绛珠接过他手中那小石子摩挲,望着漫到半山腰的洪水定定出神。
雍和揽着她的肩膀,柔声道:“有个巫族以身化道,造出了轮回之境,他们都会重新投胎的。”
绛珠点点头,仰脸瞧那裙角飞扬的老君,“天柱断折,便是补起来也撑不了多久。”
“老鼻子已想到了,他早猎杀了巨鳌,预备以它的四肢作为新的天柱。”
雍和望进绛珠的眼睛,“丰山根脉已毁,你看着只会伤心,咱们换个山头重新开始好不好?”
石子莹润圆滑,却还是硌得绛珠指骨刺痛。她垂下眸子,轻声道:“好……”
老君补了多少日,雍和跟绛珠便在丰山顶等了多少日。直到最后一道缝隙粘合,再没有洪水流下,躲在山上、树梢的生灵爆发一阵欢呼,忽又哀声哭嚎起来。
洪水冲走了他们的亲朋,也威逼着他们的性命。这些时日的磨难已击毁了他们的希望,即使此刻当真得救,却还是恍如梦中。
老君鬓发散乱,面容憔悴,一双眼睛却亮如星曜,气象再不与从前相同。
这是因为补天的救世之功,助他成就了自己的“道”。
“四天柱已化为高山,分布四大部洲。东胜神州那根临近大海,与你二人有缘,不若在天柱下安家。”
雍和无可无不可,只看绛珠意思。
绛珠把那补天剩下的石子随手一抛,振作精神道:“那山还不曾有名字,既要去,便先取个名字。”
雍和闭目想一想,“便叫……花果山。”
绛珠眼波流转,嗔道:“我既无花亦无果,可见你是在寒碜我。”
“诶!”
老君一甩拂尘,捋须道:“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正因你无花无果,他本体又肖似猿猴,才要取叫‘花果山’。”
天缺已补,洪水却还未退。老君掐算出这治水之功归于“禹”,便欲寻他襄助,不能再随他们前往东胜神州。
雍和伐木做舟、备齐饮食,携绛珠往东而去。
老君此番补天,他二人有协助之德,跟着受了不少天泽,实力已不同往日。偶有几个麻烦,抬抬手便可解决。
花果山因毗邻东海,洪水比别处更深,二人暂住山腰,以水中鱼虾蟹鳌为食。
“也不知老鼻子什么时候治到东海来。”雍和破水而出,高举雪亮银鱼,“等这水退了,咱们便能种些开花结果的树苗哩!”
绛珠把那鱼接过,放到鱼篓中,余光见天际祥云氤氲,不由笑道:“这不是来了?”
老君降下云头,拂尘道袍、鹤发童颜,一派超然气象。
补天后他便心有所感,终于创立道教阐论天地阴阳,世称道祖,位居三十三重天上,再不与凡人同列。
已成为道祖的老君履足东海,一为探望微时旧交,二来便是治水之事。
“海深几何?”雍和挠挠头,“我虽潜过几回,倒从来不曾到过海底。”
这天下四海八河,若要一一测量,谁又有这样的神通?便是已为道祖的老君,也是不成的。
绛珠料理了鱼宴,请二人入座用饭。眼见老君愁绪稍减,这才折身往洞中去,取出一块神光四射的玄铁来。
“前日我们得了这块镔铁,绛珠妹子的意思,是请你造件乘手兵器。”雍和一想海底叫嚣那老龙,便把眉头狠狠一蹙。
世间多是鸟兽成精,如绛珠这般草木得道的甚少。百兽以麒麟为尊,飞禽以凤凰为长,这龙族也不知哪里冒出来的,特设一个鳞爪之列,由他做了霸主。
因他常潜水捉食,和那海底老龙有了龃龉,一来二去便动上了手。
那龙也不知什么来头,兴云起雾是把好手,借着水势很是逞了一通威风。偏他皮糙肉厚刀枪不入,雍和伤不得他根本,交起手来很是不痛快。
老君见他脸色郁躁,心中暗觉好笑,当即应了这请托,携那镔铁往兜率宫去。
亲手锤炼至九转,老君一想雍和秉性,将那铁汁塑为长棒,两头裹上金箍,中间暗布星斗。龙纹凤篆密布其上,堪堪出世便有霞光万丈、虎啸龙吟,鬼神闻之惊惧战栗。
老君左右端详,提笔在棒身镌刻下一行小字。
——如意金箍棒,重一万三千五百斤。
那棒仿佛通了人性,露出欢喜之气。
老君捋捋胡须,点头道:“便以灵阳为名吧。”
他提了这棒要往花果山去,却迎面撞见禹王来见,只得暂停住脚。
雍和日日翘首盼望,只等老君送下神兵,立刻跳入水中把那老龙剥皮抽筋。
绛珠笑他孩童心性,却也好奇那铁能造出个什么,便陪着他一齐朝离恨天张望。
好容易老君腾云而来,雍和头一回热情出迎,谁知他竟两手空空。
绛珠见老君面有愧色,便柔声问:“可是出了什么变故?”
“那铁已煅出一条灵阳棒,只是……”
老君双手拢在大袖中,叹道:“给大禹借走了!”
“那头熊?”雍和气地跳起来。
绛珠素手轻拍他背脊,“许是治水有用,咱们也不急这一时。”
那灵阳棒变化自如,可大可小可长可短,用来测水再好不过。雍和无法,只得忍痛割爱,暂借禹王用用。
眼见雍和平复不满,绛珠提篮去寻些山果招待老君,留他二人谈禅论道。
那绰约袅娜的倩影走远,雍和敬上一杯净水,懒散望向大海。
“你功德已满,早可成佛,为何还不……”
雍和皱起眉头,“绛珠的机缘神秘难测,我不放心。”
老君摇摇头,眼中暗藏悲悯,“天予不取,你的灾劫还远吗?”
“那你呢?”
雍和玩味一笑,“天道为了渡你,芸芸众生都可摆布,可曾问过你愿不愿?”
这补天,本就是一个笑话。
老君道:“你胸中戾气愤懑太多,非是修道之人该有的。”
“若要一棵树结好果子,便要时时修剪、灌溉,”雍和站起身,负手望向高天,“人对树如此,天道待人亦是如此。”
他并不是想不透,只是见不得绛珠落泪。那丰山中的鸟兽何其无辜?
雍和决意不肯成佛,老君便不再劝,只闲暇时常往花果山坐坐。后来迷上锻造法宝兵器,开了炉便不知要炼多少年月,便渐渐去的少了。
直到绛珠满身是血的站在兜率宫外。
“他死了。”她手中紧攥舍利子,跪在老君身前。
原来他还是成了佛。老君接过那舍利子,望着绛珠头上翻滚的劫云,闭了闭眼睛。
“即使劫雷已至,你也不愿意成圣吗?”
绛珠泪承双睫,“吾愿终生为一薄命草木,换雍和再入轮回。”
大禹治水,将世上所有恶水引入归墟,花果山便镇在其上。
东皇建造天庭,群妖争斗厮杀,归墟里的魔物伺机而出,居住在花果山上的雍和、绛珠便首当其冲。
他们鏖战数月,便渐渐力有不逮。
“天予不取,还能硬塞?”
雍和嘴角带血,摸摸绛珠腹部血洞,解开了身上的禁制。
他望向绛珠的眼中满是迷离,声音细小吹散空中:
“这佛,老子成还不行吗……”
东海之上梵音渺渺,雍和头顶劫云,周身笼罩在金色佛光之内,纵身跳入归墟。
劫雷追随而至,劈在海中嘶嘶炸响。东海中的龙子龙孙多有死伤,老龙咒骂数日不绝,嘱咐往后子孙再不可与猢狲斗气。
他只当那花果山的猢狲寻了法子来治他,却不知雍和意在东海之下的归墟。
这劫雷一直劈了九九八十一日,龙族无奈离水依附天庭,提起花果山便心有余悸。
劫雷终于降完,归墟重回死寂,偶有苟活的魔物也不得不陷入沉睡,保全一条残命。
“这胡佛果然大慈大悲,不惜以自身平定祸乱。”
“可惜了这样好的跟脚,眼看已成了佛……”
看客如何议论无人在意,那东海破水跳出一颗珠子,飞入绛珠神府。
绛珠在雷声中醒转,身上的伤已愈合,心口却如斧劈。
“花果山果然好福地,才飞升了一个胡佛,连那仙子也要渡劫了!”
“这劫雷不知又要劈几日,吾等还是退避了吧。”
绛珠茫然四顾,踉跄着将花果山绕一遍,却不见那熟悉身影。
“雍和……”
神府隐隐有阵嗡鸣,仿佛是他在悄声应和。绛珠仰脸瞧上空越聚越密的雷云,惨然一笑。
她本就是七窍玲珑的人,还有什么不懂呢?纤纤五指弓成爪状,素手探入丹田,紧攥住那颗不属于自己的舍利子。
血污了裙衫,也分不清哪些是她的哪些是妖魔的。耳边雷声隆隆,绛珠恍若未闻,沿着花果山一路蹒跚往离恨天攀登。
花果山是天柱地根,只要爬到山顶,便可以抵达上天,可以见到老君……
老君在兜率宫中卜算三日,算到雍和生机虽断,同绛珠的姻缘却未绝。
“天清地浊,天将再升,地将再陷。”
老君定定望向绛珠,“花果山有一块仙石,暗合周天政历、九宫八卦之数。待山不再撑天之日,便是雍和投胎之时。”
绛珠强撑的心气一散,软软跌坐在地,“那就好,那就好……”
老君将她扶起,不忍望进那双含露眼眸,“他的生机全系于你二人姻缘牵连,若要如愿转世,还需你挺过雷劫。”
绛珠修为尚不足飞升,这劫雷是因那胡佛舍利子之故。
但雍和要转世,便不能损伤舍利子,这劫,需得绛珠自己去扛。
绛珠脸上满是血污,她咬牙站起身,最后凝望一眼老君掌中舍利子,昂然往下界跳去。
她绝不能死。
东海之畔,花果山连降两遭雷劫,天柱地根无惧损毁,汪洋大海却被电射的沸腾了。
“猢狲!猢狲不可为邻!”
海水沸腾,不知蕴养多少年才能再复生机。老龙气急败坏,不顾体面的破口大骂。
别以为他不知道,这绛珠和那猢狲是一家子!
天升地陷,斗转星移,世上不知过去多少年月。
东皇最终作古,天庭由玉帝与西王母共治,三界各有秩序,一派清平盛景。
这一日三十三天兜率宫宫门大开,绣鸾起舞、彩凤清鸣,闭关万载的老君骑着青牛下界,也无人知他去了哪里。
花果山草木葳蕤,欣欣向荣,飞禽走兽各安其命,实乃世上最清净祥和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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