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厮应声去了,剩下的又簇拥着他进了马车,在里头快速盥洗更衣,妥帖打理好仪容,不至于殿前失仪。
悟空跟在贾赦后头,听见老岳父说了这么一句话,一时也有些头痛。
他惦记人家女儿这么明显?还防备上了!
贾赦被两个小兵扶着下了船,回头嘱咐悟空:“宝玉,你没有官衔不能面圣,但圣上或许会特意召你去问话,切记耳朵放灵便一些。”
悟空应一声“知道”,他这才去荣国府马车里换衣裳。
他那一等将军的袍服拢共也没穿过几回,回回都是什么年节、大丧的时候,要么谢恩要么嚎丧,入宫去充个数,也就回来了。
这还是头一回因为战事!
南安郡王这个主帅却没有那么多讲究。他脱了铠甲换上郡王品服,头上也不戴冠,就这么去见皇上。
他是犯了错的主帅,不需要什么体面。
各将领够格面圣的都穿戴整齐,南安郡王有意退让,便由林如海为首,领着众人往宫门叩见。
皇帝早得了消息,忙让宣进来。
凤藻宫里,元春挣扎着起身,换上皇帝最喜欢的那套宫装,坐在妆镜台前亲手描画妆容。
小山眉妩媚可爱,更添仕女的娴静温柔。她揽镜左右照照,拿铅粉遮住暗黄的肌色。
新制的口脂有石榴花的香气,元春食指点点,均匀涂抹在两瓣菱唇上。
镜里的女子端庄秀丽,眉眼温婉,恰是皇帝最喜欢的模样。
“抱琴。”她扭头道,“给我梳个飞仙髻。”
她不称本宫,便仿佛还是那个荣国府的大小姐。抱琴心里一涩,默然净了手,拿起玉梳为她细细梳头。
飞仙髻更添三分灵巧风流,配这大红撒花的石榴裙便不会俗气。
元春在更衣镜前转一圈,气力有些不足,只好伏在桌钱喘息。
“把梵儿抱去大明宫,给太上皇、太后请安。”
抱琴迟疑道:“可是要薛姑娘同去?她要是冲撞了贵人……”
小殿下如今越发粘宝钗,一眼看不见就要放声大哭。若是乳母抱去,到时哭起来恐惹上皇厌烦,若是宝钗抱去,她一个无品无职的年轻姑娘,不知要被编排些什么话来。
元春似笑非笑看一眼抱琴,“你倒是一颗心为她着想。”
抱琴心里一慌,忙要跪下请罪。
“罢了,你和她结了善缘,往后也是你的好处。”元春叹一声,露出几分疲态,“那你与她同去,照应她一些。”
小厨房里吊了一夜的汤品装好,元春领着宫娥出了凤藻宫,乘上贵妃轿撵。
作者有话要说: 老岳父:我把你当弟子,你居然想做我女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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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6章
茜香国为本朝蕃国,新帝继位前需得上奏一封, 请上邦天子“拟定”人选。
这个“拟定”虽是走个过场, 却也昭示了上邦超然的地位。
茜香女王本不是预定的继位人选,老王奏请的储君英年早逝,这才改立了如今的女王。
原储君留下的人马与现女王的班底互相争斗, 不到一年便渐渐失控, 反把女王架空了。这本是蕃国内政, 只要朝贡按时送入京城, 上邦也无暇掺和。
但那茜香国几个权臣夜郎自大,竟无端生出吞并上邦的可笑念头。国中兵马异动,被探子探查到,这才有林如海出使茜香国之事。
皇帝的本意,乃是让林海另选一个庸常的王女作为茜香国君,再以上朝兵力镇压国内乱臣,暗中为本国谋划利益。
如今动了干戈,把茜香国整个打下, 又生擒了女王, 虽是大功一件,实际却也不算林海的功劳。
毕竟他出使的目的并非如此。若是有那刁钻的要参他一本, 告他办事不力,也够头痛一阵。
但架不住林如海有个“天命辅臣”的名头,又是大朝会时上至天子、下至殿外小官,亲眼瞧见的异象。
主帅南安郡王失职,圣上便想把功劳兜到林海头上, 非但无过,还要论功行赏。
太上皇原先还有些微词。一问林海家事,祖上几代的单传,夫人也死了好些年,膝下只有个女儿,连庶子都没有一个,跟族里也不亲近。
太上皇一琢磨,也就随皇帝折腾了。便是给他加九锡,林如海还能翻了天去?
做帝王的,都想青史流芳、彪炳史册,文治武功少了一样,心里都不完满。
文治倒不难。每三年取进来那么多读书人,总有几个聪慧得用的。教他们出几个主意,定几个方针国策折腾,十几年下来总能有些成绩。
武功却总要看两分运道。若是无故用兵,总有骨头硬的要骂“穷兵黩武”。要是再不小心耗空了国库,或是养出个拥兵自重的贼子,江山都要不稳。
太上皇自己是生逢乱世,那贾家两个兄弟一个赛一个能打,又是忠臣之后。他捞到了武功,也就不吝给两个国公犒赏,特许平级袭爵。
该平定的祸乱,早在太上皇那时就都打完了。轮到皇帝这一代,好容易出一个茜香国,也算一件功绩。
因此贾赦一进御书房,便见天子拉着妹婿,亲热喊“林卿”。
如海这样好的运道,也不知道哪辈子能轮到他。
不止是贾赦,南安郡王和其余几个将领也看个仔细,心底暗暗咋舌。
林如海能被天子这样信重,他们虽羡慕,却也知道是为着他没儿子。若要让他们绝后换取这份位高权重,心里还得掂量掂量。
不过那个女儿倒是可以娶进来……
病榻上的黛玉还不知自己被人这样惦记,她喉间堵塞这痰意,俯身在那痰盂里呕几下,忽而灵台一清。
“姑娘可好些?”紫鹃抚着背为她顺气,又心疼又无奈。
这药汁子熬的齁苦,好容易咽下去,这一吐,又要再受一回折腾。
黛玉自己接过帕子擦擦嘴,仰脸去看雪雁,“灶上都有什么?我竟有些饿了。”
雪雁睁圆了眼睛,忙“哎”一声,拔腿往小厨房去瞧。
姑娘病了这大半年,还是头一回说饿。可见那张神仙说中了,老爷和宝玉这一回来,姑娘的魂儿也回来了!
小厨房一直没熄过火,灶上除了老太太拨过来的人,还有个方婆子从林府送来的厨子。
她们正闲着雕萝卜花,一听是姑娘要吃,立刻换上行头,使出浑身解数,只差没把那天上飞的、水里游的各色珍禽异兽全烩上几大桌。
雪雁抚额笑道:“妈妈们的本事咱们都知道,只是姑娘病了许久,肠胃还弱,可吃不得那么多硬菜。”
几人这才罢了手,各做一道合宜拿手的出来。
春纤帮着雪雁提了菜,屋里紫鹃早抬出了饭桌。
一蛊鲜笋云腿汤,一道时蔬拌鸡丝,一道糟姜樱桃肉,半碗碧粳饭,一碗阳春面,配以佐饭的几碟小菜。雪雁摆好了桌,正好紫鹃也服侍着姑娘盥洗过,换了家常衣裳。
黛玉握着筷子,先把那通红的咸鸭蛋黄挑破,沾着米饭尝一筷子,笑道:“像是王嬷嬷的手艺。”
雪雁眼一红,“嬷嬷急得吃不下睡不着,一天要来看好几回。因想着姑娘胃口不好,这才制了一瓮鸭蛋送来。”
紫鹃盛了汤递过去,笑道:“姑娘爱吃也不能多用,先养好了肠胃再慢慢吃吧。”
潇湘馆里许久不曾有饭菜飘香,小丫头们扒着门瞧姑娘用饭,各自拍拍胸脯。
“姑娘可算好了!”
“我听前头的姐姐说,今日林老爷也回来了呢。”
不敢吵着姑娘,她们都往廊下小声私语,一个个正抽条的如花年纪,远远瞧着甚是养眼。
凤姐和平儿对视一眼,笑眯眯进了院门,“你们姑娘可用饭了?”
春纤道:“回二奶奶,姑娘正用饭呢。”
凤姐揭帘进去,见黛玉面色红润,眼里熠熠闪光,忙上前把人按着,不教她起来见礼。
“咱们之间何必管这些虚礼,你多用几筷子,便是对凤姐姐最大的礼咯!”
紫鹃请凤姐坐了,也跟着劝几句,黛玉这才罢了,拿汤匙小口喝汤。
“好妹妹,我刚从老祖宗那来,可是得了实信儿的。”凤姐往她碟中添一筷子菜丝,“姑父和大老爷已进宫去了,宝玉才往老太太那露个脸,衣裳也顾不得换就说要瞧妹妹,偏又被宣进宫去了。”
黛玉停了动作,凤姐笑道:“我这可是老祖宗和宝兄弟两重信使。”
“外祖母定是要你看着我用饭的,”黛玉接了茶漱口,“我如今用罢了,便去给外祖母请安。”
凤姐把人拉着往外走,小声取笑她:“好妹妹,你怎么不问问宝玉要带什么话?”
黛玉脸一红,伸手在她腰上一拧,“凤丫头嘴里没好话,我偏不问。”
凤姐扭身躲过去,指着她笑个不住。
鸳鸯早在门口张望,一见二奶奶和林姑娘露面,忙道:“可算是来了!再不来,老太太该坐不住了。”
打了帘子把人请进屋里,缠枝葡萄椅上的老太君果然站起了身,一把将黛玉揽进怀里。
“好容易才养出一点肉,这一病又瘦下去了!”
黛玉俏皮眨眼,“那玉儿每日多吃一碗。”
贾母笑道:“这才是外祖母的好玉儿。”
她让黛玉挨着自己坐了,在那细瘦的手腕摸摸,吩咐鸳鸯:“把我那老坑的云碧镯子取来。”
鸳鸯应一声,往里头去找东西。
贾母让凤姐也坐了,才道:“云南的好玉越发少了,那玉还是从前怀你母亲时得的。好容易寻到个好师傅,挖了一副镯子出来,原是要给她的,如今给你也是一样。”
那玉翠油油的,通透莹润自带水色,里头不见一点杂色,果然是副好镯子。
贾母亲自给黛玉戴上,心里颇是感慨。凤姐眼瞅着老太太又想起那早去的姑妈,忙笑道:“我原不该进来,送了妹妹就该回去的。”
贾母被她这一打岔,倒把那悲意忘了,“你若是带巧姐儿、荀哥儿一道来,他林姑姑有的他们也一样有,你来不来都是没有的。”
凤姐做个泼皮样,凑在老太太跟前歪缠,逗的贾母不住地笑。
“罢了,教你这破落户缠的没法子,鸳鸯!”
鸳鸯笑着应一声,贾母道:“上回我瞧见两扇夹纱帏屏,上头翎毛花草很是鲜亮,给巧姐儿姐弟俩各送去一扇。”
她眼一觑凤姐,“当娘的就算了。”
上房里闹的正热闹,外头三个姑娘也来请安,围着黛玉好一通问,见她当真好了,才算放下心。
凤姐一指迎春,朝黛玉道:“林妹妹还不曾贺过你二姐姐呢!”
迎春涨红了脸,搅着手帕子露出娇羞的模样。
贾母道:“你二姐姐定了人家,是殿前司梁家。”
黛玉想起冬日赏梅花那事,再看如今迎春羞怯风情,忙拉着她道:“当真是件喜事儿,该当庆贺呢。”
宝玉替梁衡传过一回书信,迎春知道黛玉和宝玉好,疑心她也知道这秘事,越发羞臊了。
还是贾母道:“男女婚嫁是人之大伦,你与那梁小子是正经的未婚夫妻,实在不必太过害臊。”
迎春这才勉强坐直了身子,“孙女省的了。”
几个小姑娘说起过定的琐碎杂事,很是津津有味。凤姐是经过的过来人,见老太太并不很忌讳,便一一把那三书六礼说给她们知道。
惜春还不知道害羞,只会嫌麻烦,三个大的都有些红了脸。
贾母便道:“这婚假之事,虽说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但咱们这样的人家,又何曾盲婚哑嫁过?便是你们敏姑姑那会,也是教她自己先相看上了。”
三春也常听嬷嬷说起这位姑姑的旧事。那会府里正煊赫,弹琴读书、管家理事,真真是说一不二。那派头气势才是正经的公府小姐,吃穿用度比她们如今强了不止百倍。
至于敏姑姑和林姑父的姻缘,倒是头一回听说。
老太太却不详说,只说了这么一句就罢了。
“正经闺秀女儿,虽说要以德行为重,却不能念那《女则》、《女戒》念傻了,一点自己的主意都没有。嫁鸡也去、嫁狗也随,糟蹋了自己不说,还把子女也耽误了。”
这话说中了探春的心病,让她很是受了一番震动。
老太太话锋一转,又道:“但若是忘了规矩,做了那轻浮浪荡的女儿,却也是贻害终身。这里头的度便要自己把握,有情致而不落于浮艳,才算是晓得了女子的安身立命法。”
凤姐陪着小姑子们听了,也品出些味来。
譬如那尤二尤三两个,还有那拖到老大的傅秋芳,虽是被家世、亲人所误,也是她们自己不刚强,浮萍似的随波逐流了。
而那被规矩教傻了的,譬如槁木死灰的李纨,便是自误了。
这些人她原先是一个都看不上的,如今却有些可怜起她们来。她要不是托生在王家,还不知道成个什么样子。
说到底还是世道害人。
老太太等着贾赦面圣回来说话,还有那女婿说不定也要登门,便把孙女们留着叙话,打发凤姐主仆自去。
凤姐心里迷迷糊糊总觉憋着口气,平儿瞧她脸色不对,忙让丰儿倒了热茶来。
凤姐拿着茶盏暖手,定定瞧着平儿,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平儿被她看的发怵,又不敢开口问她,只得低头给她捏腿。
“二爷在哪里?”
丰儿忙道:“二爷在宫门外等着接人呢。”
凤姐挥手让她出去了,便把平儿一拉,仔细瞧她长相。
刘姥姥头回来,便把平儿认成了她,可见这丫头的姿色气度都不算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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