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后到时,太医正从凤藻宫里出来。她便站住了脚,让太医把贤德妃的病详细说一遍。
太医知道宫里的贵人们不喜欢掉书袋,便简明扼要地答了,又道:“也不知谁为娘娘开了提气的丸药,面上瞧着虽好,内里却败坏的更厉害,看着……不大好了。”
皇后是知道贤德妃催产内情的,只是时机未到,还不宜抖落出来。
这宫里的女人不怕蠢,就怕既蠢又贪。好好的妇人生孩子还有死的,旁人不去害她,她倒胆大,自己动起了心思。
王家,哼。
皇帝心里也有疑虑,看着元春病弱蜡黄的脸,又不想去深究了。
“陛下……”
太医施了针,元春已醒过来,便哀哀戚戚地望着他。
皇帝摸摸她额头,叹道:“朕不过一句玩笑,你怎么竟听到了心里。”
他与林海如今这般便是最好的君臣之交,他既不疑心林海,林海也不必防着他容不下。
若是把林氏迎进宫里,林海为了女儿前途,便难保不会生出什么不该有的心思,后宫众人也会多有揣测,反而自找麻烦。
“你好生将养身子,”皇帝为她掖掖被角,“你的心事朕知道了。”
元春听了他一句承诺,不由滚下两行泪来。她娇弱伸手,牵住皇帝衣角,切切道:“臣妾纵是粉身碎骨,也不忘陛下待臣妾的情谊……”
这泪眼婆娑的模样让皇帝心中一酸,不由道:“咱们的梵儿,你也莫要忧心。你有什么打算,朕都依你。”
元春嘤咛一声,“臣妾宫里的薛妹妹……”
皇帝点点头,“你安心调养身子。”
贤德妃昏厥之事传到贾家,老太太踱步许久,终于还是摆摆手:“让王氏去瞧瞧娘娘。”
终究是母女一场,若是元春有个什么,见了便少分牵念。
也让王氏那个糊涂东西看看,她出的那些歪主意,都把女儿害成了什么样子!
王夫人终年关在那小佛堂里,一开始还偷着递信给哥哥王子腾,希望他能救自己出去。但年深日久不见哥哥回信,连妹妹薛姨妈都不曾来探望过,慢慢便灰了心,每日要么枯坐,要么打骂丫头出气。
鸳鸯亲自来开了门,站在门框边对她蹲蹲身子,“老太太让太太好生调养两日,预备过几日进宫。”
王夫人还未反应过来,几个丫头却都眼睛一亮。
她们虽每月都能回家一趟,却也和陪主子坐监一般,王夫人动辄打骂,实在将她们磋磨的厉害。
“可是娘娘……”王夫人快步走到鸳鸯跟前,“可是娘娘有什么?”
鸳鸯不敢答话,蹲蹲身子便去了。
贾政外任去了,荣禧堂里没有主子,便几乎空置下来。几个洒扫的小丫头见彩云、金钏儿扶着太太进门,吓的扫帚掉在地上。
“作死的东西,见了太太也不知道叫人!”
彩云骂一句,那小丫头忙捡起东西行礼,闷头兔子似的蹿出去。
王夫人却没有心力追究这些,她在两个婢子的搀扶下都险些站不稳,飘似的进了卧房,愣愣瞅着那屋里的摆设。
贾政要么宿在赵姨娘处,要么睡在书房里,这屋子他不曾踏入,便也没动过里头摆设。
贵重东西早就收了起来,那镜匣擦的不仔细,缝隙里还存着一道灰,帐子、幔子挂太久,仿佛都罩着尘埃,看着灰蒙蒙的……
王夫人晃一晃身子,好歹扶着桌子站稳了脚,咬牙挤出一句话:“吩咐厨上每日熬大补汤送来。”
她要养好了气色去见娘娘。
荣禧堂的动静,贾母不耐烦听,鸳鸯便不再回,只把宝玉建功、林姑娘病愈、二姑娘订亲的喜事反复拿出来说。
贾母打起了些精神,望着炕上的自鸣钟,眼里露出两分追忆。
“林丫头刚来那会,我见两个玉儿要好,宝玉又不爱读书,便想着多添补一些银钱,教他们做两个富贵闲人便是。”
赌书泼茶、画眉举案,他两个都不是俗人,总能寻到乐子,不求功名利禄,便能快活一辈子。
如今宝玉有了出息,如海又把官做那样大,已比预想强出太多,偏这亲事又横生了许多枝节……
她该如何跟姑爷张这个口?
贾母这里辗转反侧,太师府里林如海也颇为苦恼。
宝玉那小子的心事藏不住,一双眼睛只差没长在玉儿身上。偏玉儿打小在他们府里住着,朝夕相伴间,心里也存了一段情意。
想起黛玉那句“甚好”,林如海愤愤放下书卷,脱鞋上了床榻。
不知何时悠悠入梦,林如海胸中欣喜,抬步朝那花木深疏处走去。
芙蓉花丛里,云鬟雾鬓的女子冁然回眸,柔声唤道:“夫君。”
“敏儿。”
林如海伸臂将她揽入怀中,目光中满是柔情蜜意。
绿茵上欢快跑动的小童转过身,兴冲冲朝他们跑来,“爹爹抱抱!”
“猴小子。”林如海将他举起来掂掂,“你娘都给你吃了些什么,怎么又重了?”
那孩子扮个鬼脸,顺腿滑下去,“为什么姐姐不来陪圭儿?”
林如海哑然,贾敏道:“你姐姐才病了一场,等她养好身子再来。”
林圭歪头眨眨眼睛,“姐姐欠了圭儿好多金子!”
林如海一愣,“这话从何说起?”
贾敏把儿子抱起,与林如海到水榭中闲坐,“是你那九库黄金。”
林如海遽然一惊,失声道:“玉儿怎会无端……”
贾敏白他一眼,风情韵致一如往昔,“女儿花些钱银,你还心疼起来?”
林如海苦笑一声,也不辩驳,只揽着爱妻柔声讨饶。
贾敏眼波含嗔,“玉儿那样小的时候,你便狠心把她丢给我母亲。如今父女团聚,她又渐渐大了,你预备安排?”
林如海正为此事烦心,忙把女儿与那表兄宝玉的事说了。
贾敏心知如今这“侄儿”非是那块莽玉,自己母子又蒙他恩德,他待玉儿情真意切,自然万无不可。
林如海还在倾吐老父的不舍与挑剔,她便把蛾眉轻扬,娇叱道:“许是林太师如今看不上我家门第,这才对妾身侄儿百般刁难。”
林如海听出她的意思,不由抬手抹脸,“夫人,原先你是不喜这宝玉的。”
“孩子们长大了,不是学好了?”
贾敏道:“她是我身上掉下来一块肉,若是她心里没有情意,那宝玉便当真是个凤凰蛋,也没福气做我贾敏的女婿。”
女儿亲口说的“甚好”,夫人也点头允了,林如海叹口气,只能道:“我放了话要招婿,如今可怎么和岳母开口?”
贾敏嘻嘻一笑,露出两分狡黠,“我去给母亲托个梦便是。”
次日早起,外头纷纷扬扬下着大雪,四处盖的白茫茫一片。
林如海披衣起身,推窗看了一会,那白雪刺的眼疼,便又重重把窗摔上,穿了大氅去田远志家里喝酒。
田远志的宅子就在太师府后头,两家只隔一户,走半刻钟便到。
昨日英莲来瞧黛玉,说话说的晚了,便索性在府里住下。
“甄姑娘这手艺真好!”
黛玉正对镜梳头发,闻言便回头去瞧,便见雪雁拿着英莲昨日带来的一顶雪帽。
她们母女往常便总有东西送来,上回闻听黛玉病了,更是各处讨了一块碎布,为她缝制了件百家衲衣,用以辟邪消厄。
黛玉虽不缺这些东西,却爱英莲母女的骨气感恩,走动起来便愈加亲热。
那头英莲也洗漱穿戴妥帖,揭帘进了屋里,搓手道:“外头竟是个冰雪琉璃世界。”
黛玉携了她手,把那刚填好的手炉捂上去,“过会给你折些梅花带回去。”
早膳摆了一桌子,黛玉吩咐紫鹃几个也去用饭,自己和英莲对坐着吃了,并不用人伺候。
饭后净了手,两人厚厚裹了衣裳,往园子里去赏梅花。
英莲吞吐几次,黛玉便把丫头们摒退几丈,拉着她慢慢走路。
深一脚浅一脚踏在雪里,英莲红着脸把话说了。
原来上个月她与封夫人去庙里添香油,意外见着个落魄男子病倒路旁。她们母女都是心肠软的人,手里还算宽裕,便使铜板雇了辆板车,将他送去医治。
那男子也是个有名有籍的正经人家,只因是个庶子,父死后不为大妇所容,便将他几两银子打发出来。
他初到京城便染了风寒,盘缠早已用尽,连个屋舍都赁不上,便想投奔在寺庙里,有个暂安之所。谁知还没到那庙前,便晕倒在地人事不知。
那男子病好了便登门来谢,封夫人孤儿寡母,便没有放他进来说话。这事本该完了,谁知那后生倒也诚心,不知在哪里寻摸了一份工上着,时常往她家门口送些米菜。
这一来二去的,封夫人母女便撞见过几回,也不像之前那么防备。
他模样周正,谈吐过得去,心地也不坏。封夫人便动了心思,想招他做个上门女婿。
英莲自己无可无不可,却也不想母亲日夜忧叹她的前程,便也默许了母亲去打听探问。
“他倒是肯入赘,也愿意孩子姓甄。”
英莲从前给薛蟠做妾,看惯了男子的混账模样,对这婚事的期待便不高,只有一事挂心。
“他自言是并无娶妻,我却不敢放心,总要再深查一番。”
她们家沾着太师府的光,一个弱女一个老母,难保不被人打上坏主意。若是个为了攀龙附凤抛弃糟糠的,只怕将来也不能善待她们母女。
黛玉知道她的意思,便道:“这个容易,便托父亲往他原籍查问一番,看看他有什么隐瞒。”
英莲道过谢,又道:“上回林太师替我立了女户,还不曾好生谢过,如今又来劳烦,当真惭愧。”
“爹爹做父母官的,巴不得你多来‘劳烦’几次呢。”
英莲伸手去接那飞雪,低笑道:“也不是每个官老爷都是父母官。”
她与母亲团聚后,便常常问起家中旧事。母亲与她说,父亲从前与那贾雨村无话不谈,更舍钱助他上京赶考。
谁知这雨村老爷做了官,先把母亲身边的婢女娇杏讨去做妾,更背地里把这“恩人之女”判去薛家。
当年若是便不认得,怎么过了十来年,太师查起来,竟就认得了?
贾雨村已做到了兵部尚书,英莲怕给林太师惹祸,便一直不曾说过此事,只在心中默默齿寒。
折了梅花,又有那捎给封夫人的大包补药,小丫头送甄姑娘到家,还得了几个铜板的赏。
送了英莲,黛玉这才想起父亲,一问之下才知道他大早出了门,往田先生那去了。
想起与父亲说的那话便觉害羞,黛玉嘱咐厨里备好热汤热茶,便闷头去屋里看书。
田远志听了整整一日的牢骚,很是不胜其扰,便开口呛他:“不要荣国府那‘假的’,北静王府里还有一个‘真的’,这世上更有无数赵宝玉、钱宝玉、孙宝玉、李宝玉……你若舍不得,干脆让女儿绞了头发,做个六根清净的姑子去。”
林如海被他一噎,愤然破门而出。
“你家里都是小子,你懂什么养姑娘的心事!”
出门便被北风灌个满怀,林如海身上凉,心里也凉凉的。
长随候在门口,一见老爷回来,忙把暖炉塞上,又端来热水洗脸泡脚。
林如海身上暖了,心情也好转一些,“难得见你这样妥帖。”
长随挠挠头,“这是姑娘吩咐的。”
林如海一默。
再送女儿去荣国府时,林如海见到巴巴迎出来的悟空,便更加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
老太太得了女儿托梦,这几日便总思量如何开口。两人对坐半晌,还是林如海先端起茶盏,“老太君,不知宝玉可有说了亲事?”
贾母眉眼一开,乐呵呵道:“原先想着他还小,一直没张罗。如海可是看重这个弟子,预备将他和玉儿凑成一对?”
换个人谈亲事,总要打几个哑迷,再虚虚实实透点意思,你来我往试探一番,这才考虑挑不挑破。
但这对象换了林如海,老太太嘴都咧的合不上,更不管什么迂回含蓄了。
“玉儿自小养在岳母膝下,她是什么品行也无须小婿多言,岳母心中自有定论。”
林如海顿一顿,昧着良心把悟空夸一遍,又道:“她母亲去的早,我这个做父亲的也疏于照料,全仰赖岳母抚养玉儿长大。荣国府的门第,小婿本不该高攀,但因是舅舅家里,想着总能善待玉儿,便厚颜与岳母提一提。”
他既开了口,便不吝放低姿态,把话说的好听顺耳些。
贾母也承他情,谈起来有商有量,并不以辈分压人。
“孩子们总归还小,两家又住的近,该接玉儿回去,便只管来接。”
贾母思量片刻,又道:“你家里世代单传,原是我那敏儿亏欠了你。我也不忍教你绝嗣,往后玉儿诞下的长子,便算作你林家孙儿。”
林如海这心倒是不重,只是不好拂了老泰水美意,便点头道:“若是只一个男孙,便教他肩挑两户;若是无缘得子,再看那孩子将来的子嗣吧。”
老太太自然没有不允的,当即一口应下。
林如海话锋一转,拈须道:“小婿这个女儿,自幼便充做男儿教养,当真不通内宅琐事。恐她日后和宝玉起了口角,小夫妻不睦,做长辈的便也不安生,还是房里人口简单些好。”
贾母闻弦歌而知雅意,当即道:“宝玉长到这么大,屋里还不曾放过人。他待林丫头的心思,我这老婆子一年年看下来,也不怕和你打个包票,只怕硬塞也塞不下,更不可能起心思,要享那三妻四妾的福。”
林如海心里满意了,又顾虑起宫里贵妃。
妇人自己自然是不爱夫婿凉薄多情的,但换到儿子、弟弟身上,却未必能体谅媳妇、弟妹的难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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