黛玉叹口气,“我哪就这样柔弱了呢?姊妹们都去,偏我不去,岂不显得我没有规矩?”
两人相持不下,鸳鸯却匆匆来了。
“我就知道宝玉在这里,正好省了一趟跑腿。”她擦擦脸上汗渍,喘匀了一口气,把贾母的吩咐带到:“老太太说了,‘两个玉儿身子弱,夜里风大,若是有心,明早再去亦不迟’。”
实则贾母怕才咽气的人不干净,让他们两个沾了脏东西。
黛玉听了,看悟空面露得意,便有些好笑。她应下不去,又嘱咐鸳鸯好好照看老太太,命雪雁把人送出去,才一抽帕子盖在脸上:“既不去了,你回去接着睡吧。”
“夜里走了困,我却是睡不着了。”悟空不放心神瑛,只在一旁坐下,“不若给妹妹守个夜。”
紫鹃摇头劝他,“教旁人知道也不好。不如回去囫囵睡了,明早也精神些,好和姑娘一道去东府拜祭。”
悟空见黛玉盖着帕子不理他,只好怏怏回去。
袭人坐在院门上正往黛玉院子瞧,见了他出来才松口气。
紫鹃在外间床上睡不着,听着姑娘在里头翻来覆去,便披衣起来去瞧她。
黛玉双颊绯红,正想着心事,见紫鹃过来,便有些羞臊:“怎么不睡下,明日还得跟着我出门呢。”
紫鹃笑道:“姑娘睡不着,我怎好睡下。”
烛光映在罩子上,衬得姑娘越发灵秀脱俗,紫鹃抬手为她把乱发别在耳后,悄声道:“宝二爷也是担心姑娘,才闯了来,并不是存心轻薄。”
黛玉涨红了脸,“我晓得的,也并不曾恼他。”
“那姑娘这是怎么了?”紫鹃只是笑,“姑娘再有什么烦闷,想着老太太和宝玉,也当消散了。”
黛玉怔怔出了片刻神,又把那帕子遮在脸上,“这就睡了,都歇下吧。”
紫鹃给她掖好被角,回到外间躺下,屏息听了听,见姑娘不再辗转反侧,这才放心睡下。
第二日一早,黛玉刚穿戴好,悟空便到了她门前。
“宝二爷怎么还拎着东西来。”雪雁把人迎进来,还顺口取笑一句。
悟空快步进了房门,把东西放在桌上,对黛玉道:“这是炖了一夜的汤,你快喝一碗,我们好去东府里。”
这恐怕是他昨夜一回去就吩咐炖下了。
黛玉想到此处,只觉脸上烧得慌,也不与他说话,见紫鹃取了碗来,便闷头把那汤喝了半碗。
紫鹃在那汤盅里瞧一瞧,仿佛是只鸡,又比鸡略小,一想飞琼儿多日不见,便问:“二爷这炖的鸽子汤?”
黛玉心下一紧,偏头盯着悟空。
悟空原还想逗她们,又怕黛玉恼了,忙道:“这鸽子肥是肥些,倒不是你们那只。”
那只已成了精,只差化形,黛玉吃了没什么益处,还要徒添罪业,他才不干这种蠢事。
黛玉虽放了心,却也再喝不下,放了碗便站起身,对他道:“咱们去吧。”
悟空略觉懊恼,只好拉着人出门,半路还与她解释道:“飞琼儿找伴去了,并不是逃了出去。”
之前黛玉怜惜飞琼儿奔波劳苦,又乖巧通人性,加之它如今越发臃肿肥胖,那笼子稍嫌拥挤,这才将它放出来,由它自己在树间栖着。
飞琼儿果然并不乱跑,但凡有人唤它吃鸟食,就从树上飞下来。雪雁她们渐渐放了心,也就不常看着,谁知有一日再喊它,却是不见了。
黛玉见过飞琼儿在檐上和别的鸟打架,神勇的不得了,倒不担心它被欺负。只怕是有人捉住了它,或卖了酒楼里,或自家炖了。
听悟空说得煞有其事,她略放宽了心,与他说起旁的事。
先在贾母处请安集合,众人这才一齐往宁国府去。到了那府门前,悟空见人来人往很是闹腾,怕黛玉受了冲撞,把人揽着护在臂下,直送到后院里才罢。
“我到前头去看一眼,顷刻就回来。”那头贾政正催他,悟空在黛玉身上留了神通,这才匆匆去了。
黛玉便垂着眼帘坐在贾母身旁,捏着帕子也不说话,只一双耳朵轻点霞色。
前头闹哄哄一片,一时又是贾珍哭得不能自已,一时又是各处棺木看不上,一时又碰死个秦氏的丫鬟,一时又认了个小丫头作秦氏的未嫁女……尤氏犯了胃痛躺在床上,也没个人总理杂事。
那薛蟠向来与贾珍父子交好,亲自送了一块好樯木,解了棺板之忧;贾珍又给儿子捐了个五品龙禁尉,自觉写在灵幡上好看一些。
悟空不耐烦瞧他上窜下跳,到大门口帮着迎迎来奔丧的各府亲眷,再悄无声息地又溜回后头。
一时外头唱道:“忠靖侯夫人到!”王夫人邢夫人便忙着来迎。
贾母坐在堂上,侯夫人见了便是一番请安寒暄。贾母出身史侯府,这侯夫人便是她侄儿媳妇。
黛玉瞧见侯夫人身旁跟着个俊俏姑娘,正要问悟空,却见贾母招手唤自己,只得轻移莲步,上前盈盈拜见。
“这模样倒跟敏妹妹一个模子刻出来似的。”忠靖侯夫人轻擦眼泪,拉着黛玉的手细看。
贾母叹一声,不欲再提伤心事,只与黛玉道:“前儿不是还问起史大妹妹,这就是了。”
黛玉忙和史湘云见了礼,长辈们叙话,将她们打发到三春一处坐着。
那头贾珍托了凤姐暂理宁国府一月,贾母与各家亲眷略说了话,便先带着小辈们回府,留邢王二位太太支应。
晚间贾赦贾政回来,与贾母说起今日去东府奔丧的各家。贾母原还闭着眼睛,听到锦乡侯、川宁侯、寿山侯时,便皱起了眉头。
贾赦还没报完,接着又说:“除了这些家,今日还见着了北静王亲临。”
史太君蓦得睁开眼来。
“不想北静王也亲来了,见了我等,还问起宝玉何在。”贾政捻须叹气,“王爷听说宝玉回了府里,执意不教惊扰,竟缘悭一面。”
贾母听了不语,半晌才挥手让他们退下。
鸳鸯帮着她换了衣裳,正细细梳头,突听她问:“宫里多久没来人了?”
“近一月仿佛都没来。”
自大姑娘进了宫,每旬都有宫里的太监来讹钱。二太太怕惹恼了他们,给大姑娘使绊子,一概都让琏二奶奶给了。
贾母听着就有些忧心,喃喃道:“她原是托着北静王府进的宫,靠着宫里甄太妃在上皇那处露了脸……”
这个“她”自然是荣国府大姑娘元春。鸳鸯噤声站在一旁,见老太太闭着眼睛思索,又继续给她梳起头发。
等伺候着老太君睡下,鸳鸯去院中透气,听到耳房里小丫鬟们说闲话。
但听她说道,某姓村户里有个老财主,因不耐烦各处租子、佃户的琐事,早早把家业丢给了大儿子,自己一味享乐。
哪知有日要取钱买个美妾受用,儿子竟不肯给他。老子自言这家业是自己传下的,儿子不孝便收回来传给小儿子。两人吵嚷起来,打个头破血流,搅扰得家里奴仆也生了二心,各奉一主打起擂台,闹得家无宁日。
鸳鸯听了便是一阵恍惚。
权势钱财动人心。寻常庄户人家,父子尚且为了几两银子厮打斗狠,若是换了……
她猛然一惊,只觉背脊寒凉。
宫里被忧心的元春,却才从浴桶中起身,张着手臂等抱琴来擦水珠。
“好元儿。”腰肢环上一双手臂,那人在她耳边低语:“我怎从前未识得你的好处,让你白白受了这许多委屈。”
元春垂垂眼帘,转身绽开一个笑脸,“得陛下怜惜,元儿哪还有什么委屈。”
天子把人揽入怀中,迷恋地嗅一口发香,才略有些苦恼地道:“你堂伯家死了个嫡长孙媳,许多公勋人家都去拜祭了……”
元春心下一惊,忙俯身要往地上跪。
她方款款弯下腰,天子已将人搂住,“好元儿,咱们私下说话,你再不要如此了。”
元春便依在他怀中,一把嗓子柔媚如莺啼鹂啭:“陛下,宁府的敬大伯一心求道,早已不管红尘俗事,珍大哥哥又只会荒唐玩乐……想来那些贵人都是看着两位祖父情分,略充个薄面罢了。”
“他们哪算什么贵人?”
天子满目柔情蜜意,望着元春便只当是天上仙娥,听她娇滴滴自辩,半边身子都酥了。
元春黯然道:“奴在宫里做惯了女史,看谁都是贵人……”
天子听了便觉揪心,握着她一双布满茧子的素手,保证道:“往后有朕在,再没有人能驱使你!”
“陛下!”元春哀哀唤他一声,扑在他衣襟里做哭泣状。
“好元儿,是朕对不住你。”他想起每次去皇后宫里,元春在屏风外听动静,便觉痛心愧悔。
“朕从前只当你是上皇的探子,这才远着你。往后我们再不相疑,可好?”
作者有话要说: 突然觉得元春线很带感哈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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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秦可卿大殡,凤姐因暂理宁国府事宜,又素日和她好,倒用了十二分的心,帮她把身后事办得体体面面。
等从铁槛寺中停灵回来,她先好生沐浴一番,这才换了衣裳往上房去回话。
贾母听她说的事事妥帖,也就罢了,只道:“你珍大哥哥托你管了这一程,既已事了,少不得与你大嫂嫂交接交接。”
尤氏这病犯的蹊跷,便是秦氏的死也不大光彩。凤姐不好与老太太分说,便只垂头应下。
贾母却问悟空:“秦钟那孩子如今可还在学里?莫要看着他姐姐不在了,就让旁人欺侮他。”
悟空哪曾留心这些事情,还是凤姐道:“秦钟自水月庵回来就病了。”
贾母听了就有些唏嘘,感慨他姐弟情笃,是个好孩子。
黛玉和三春姐妹坐在一处听老太太说话,见悟空盯着凤姐头上五凤钗,便掩唇笑话他:“你那倒腾花儿朵儿的毛病又犯了不曾?”
悟空想起房里那些胭脂水粉的配方单子就牙疼,怕黛玉误解,忙和她自辩起来。
凤姐与老太太说笑罢,赶着去东府与尤氏交接,方走过抄手游廊,却听身后宝玉喊她:“凤姐姐,且等一等!”
凤姐微有些纳闷,与平儿看一眼,“宝兄弟这是有何事?”
“凤姐姐去了寺里,可曾与他们谈论佛法?”悟空笑眯眯走上前,“太太往常总说,生我时少念了几遍《血盆经》,怕染了业障,往后受磋磨呢。”
凤姐从来不信阴司报应,闻言便是一笑:“太太不过是看你不省心,拿话吓唬你呢。我生大姐儿也不曾念,你瞧我还不是生龙活虎?”
凤姐不得空与他闲话,说罢就抬脚匆匆走了。悟空瞧着她头上渐渐聚合的黑气,摸摸下巴,转头去找黛玉。
“凤姐姐?”黛玉正描花样子预备做荷包,听得他问,便说道:“凤姐姐管着阖府事宜,自来稳妥,虽下人多有怨言,到底不曾有大过。”
“若是犯了大过呢?”
黛玉便抿一抿嘴,“上头有老祖宗和二位舅母,她当做不出什么歹事。”
“若是老祖宗受欺瞒,太太们也不干净呢?”
黛玉怔怔瞧他,不知作何回应。
王熙凤那头和尤氏交割清楚,又受了贾珍一番重谢,正是志得意满之时,想起水月庵里那老尼请托,便喊道:“平儿。”
平儿关了房门,坐到她脚边小杌子上听吩咐。
“才儿那净虚托我一事,道是长安府李衙内瞧上了一个土财主家的闺女,这闺女前头许了人家,聘给原任长安守备家的公子。”
平儿听了略觉不好,劝她道:“既是已过了定,便是那李家强势压人,奶奶何苦揽这腌臜事。”
凤姐把眉一挑,冷笑道:“那老尼姑打量着你奶奶不成事,见我拒了,话里话外便挤兑着激我。我若不拿出真本事来,往后谁眼里还看得见我这个人?”
“这又是哪里的话?你如今管着这府里大小事,老太太顾惜你,二爷也归顺,再没有敢触你霉头的。”平儿说着叹口气,“那俗语还说,‘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婚’呢!”
凤姐便把眼一横,瞪着平儿骂道:“寻常不见你这样推三阻四,原来是在这里等着我呢!我把你给贾老二做了通房,不教你外头去做正头娘子,你心里怨我了是不是!”
平儿吃她一顿骂,不由捂脸哭泣:“我素日待你的心,你竟一点不知。”
凤姐正在火头上,哪听她说话,看平儿哭得厌烦,直接把人赶回自己房里。
平儿走了,她又命外头的小丫头去叫来旺儿,假托贾琏的名头,修书给长安节度使,让他出面施压,务必教两家退亲。
没几日便有那净虚老尼托人送来三千两谢礼,果然事成,退了两家亲事。
凤姐正得意间,却又听那传话的人道:“那张家小姐偏是个有情有义的奇女子,听说父母贪图权势,将她另许李家,竟偷偷拿那汗巾子悬在梁上自尽了。”
平儿便有些伤感,问可还有后续。
那人道:“守备家原还气张家,听说张小姐烈性,也就罢了。谁知他家公子多情,见那小姐香消玉殒,自己也跟着投河死了。”
如此,那一门好亲竟死了个干净,想从中横刀夺爱的李衙内,也竹篮打水一场空。
平儿瞧着那红封里的三千两,只觉心底寒凉。
凤姐却颇觉得意,思忖这等事情往后还可多接一些,既显了她才能,也赚个私房银子花花。
到了夜间,贾琏与她亲热罢,两人倒头睡下。正酣眠时,却听她尖声惊叫起来。
贾琏当她是做了噩梦,本不欲理会,谁知她竟叫不停歇,双手乱抓乱挠不说,脚下还在他腿间乱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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