尧曳问:“有卫生间么?”
卷发女人说:“有,在院子里,右边走到头就是。”
张晓扭头问她:“可以么?”
尧曳点头,住是肯定得住,就是洗澡没戏了。
卷发女人把手挽在胸前,烛光将她的脸晃得都是影子:“普通房400,贵宾房500,住哪种?”
尧曳感觉好笑:“不就这一张炕,有什么区别?”
“贵宾房提供两套被褥,两壶热水和烛台,普通房自己准备。”
张晓赶紧说:“贵宾房吧。”
这回他们倒是统一了意见。
尧曳也点头:“嗯,要贵宾房。”
卷发女人把蜡烛给他们留下,转身准备东西去了,张晓将箱子拎进房间。
这时能够看清房间结构了,炕贴着的墙上有扇窗户,一侧屋角有个架子,架子上有两个摞起来的不锈钢盆,架子底下有几双编织拖鞋。
屋子里弥漫着一股农家院特有的味道,像是未散的炊烟,又许是新割的青草,这种味道十分自然,很能舒适人的精神。
尧曳抻了抻腰,坐到了炕沿上。这时卷发女人推来一辆小车,她抱下两床被褥塞给张晓,又拎下两个水壶搁到门口。
“你们走的时候找我把账结了就行。”收钱时她倒是不积极,丢下一句话,带上门就走了。
张晓坐到炕尾,把被子放在身旁,尧曳站了起来,走到架子前面拿起不锈钢盆:“我洗个头发。”
她把盆放在炕上,又把水壶端过来,瞅了一眼张晓,张晓似乎没什么反对意见。她开始倒水的时候,张晓才看着盆子说:“小心水烫。”
尧曳说:“温的。”
张晓看着她倒好半盆水后,从箱子里拿出一瓶洗头发的放在炕沿,又拿出了第二瓶,张晓想那应该是护发的,她又拿出第三瓶,张晓就不知道是什么了。最后她拿了一条毛巾围在脖子上。
同样,她洗头发也抹了三次东西,最后洗完,她又挤了些润发产品细细抹在发尾。
尧曳用手指捋着头发转过头来,张晓才意识到自己怔怔看了她好久。他一时间没有移开目光,于是对视上了她的眼睛。
尧曳眼底很明亮,有笑意,她轻声说:“我没拿梳子。”
张晓晃了一下神,才反应过来:“啊,在外面哪个包里?”
尧曳:“算了,不用了,先擦擦干吧。”她转身看两个盆子旁边洒了些水,于是坐到了张晓旁边。他们中间隔着一摞被子。
张晓闻到了她洗发液的味道,那是一种与这个环境格格不入的香气,不像花香,更像是奶香,吸进鼻子里,一丝丝腻在人的身上。
尧曳把湿发盘了盘,捏在手里,然后将脖子上的毛巾取下来,包在头发上擦拭。
她微低着头,露出白腻的后脖颈,还有她的小臂也是莹白的,窗台的烛火轻轻跳动,给一切都加了层柔和的滤镜。
尧曳一边擦拭头发,一边侧过头看了他一眼,张晓扶着被子站起来,说:“我把水去倒掉吧。”
张晓挽起外套袖子,准备端盆,突然一只手攥住了他的手腕。张晓回头,尧曳皱紧眉盯着他的小臂:“你胳膊怎么弄的?”
张晓心想,完了,忘了。他也低头看去,一道口子划过半只小臂,两侧浅伤已经开始结痂,中间深得地方新冒出了些血珠,是先前捡蜡烛时被车骨给划伤的。
尧曳看着伤口质问:“你不是说没磕到?”
张晓:“是没磕到,不小心划了一下。”
尧曳抬眼冷冷地瞪着他,张晓声音一低:“没事,都快好了。”说着他伸手想把袖子抻下来,尧曳抓头发的手一松,把他的手拍开,“还流血呢,这叫快好了?”
她一转,毛巾掉到后面,湿漉漉的头发也落下来。尧曳伸手把头发往后撩了撩,抹了一下额头上的水珠,声音低下来,说:“我箱子里有医药包,我去拿。”
张晓没说话。尧曳抓着他的手腕拖到箱子旁边,她蹲下来用另只手找药,两个人的胳膊在半空中都被抻直了。
她头发上的水聚下来,染湿了领口,又在地上落了几滴。张晓看着她翻找,又看回紧紧攥着自己手腕的那只手,一时间胸口困惑地发堵。
尧曳从白色医药包里拿出棉片和酒精,她站了起来,冲他一扬下巴:“你把袖子再卷起来点。”
张晓动手把袖口卷到大臂,他的整条胳膊都黑不出溜,还黑的不均匀,内侧浅黑,外侧深黑,不知能不能搓下泥来。但他的血管很清晰粗野,像是树皮上的纹路,那些纹路上拦着一道鲜红的伤口。
尧曳将棉片堵在酒精瓶口,倒转出液体,然后将棉片点在伤口上,她抬起脸问:“疼不疼?”
张晓轻轻呼吸着,看着她凝黑的眼睛,摇头。
尧曳将棉片顺着伤口前移,指腹下压,酒精渗进了伤口里,张晓手臂微微一颤。
“还是不疼?”
“不疼。”
尧曳抬起眼睛望着他,冷声说:“张晓,你装什么装。”
那声音激在心底,张晓感觉心里仿佛有股莫名的火。他紧紧看着她,烛火光影中,他手腕一反抓紧她的手背,小臂上折,将她拉到面前。他看着她的脸,反问:“你说我装什么装?”
紧接着,他又定定地说:“你不能说不知道。”
尧曳望着他的脸,晃动的柔光中,他的脸像是绷紧的石头,尧曳笑了一下,字句清晰:“我知道的。”
她身体向前倚了一下,凑在他的胸口前,鼻息里有酒精的味道,洗发液的味道,还有更加浓烈的某种气味。尧曳伸出另只手顺着他的大臂轻轻摸到脖颈,那些肌肉骨骼,没有一样不硬得像石头。他喉结在她手下滑动了一下,尧曳望向他的眼睛,轻声说:“张晓,咱们都直接一点,别装来装去的。”
张晓的眼底渐渐发深,随着她的手轻轻移动,他抖了一下,然后拽着她的手腕往炕尾走去。
他将尧曳抵在墙边,然后他往前逼近,尧曳慢慢坐到了床上。
她的身体很软,呼吸也是,她望着他带着轻轻的笑,那笑里的意思是,我早就知道了啊。
张晓抓着她的手放在胸口前,他的胸前像是安了个永动的鼓槌,一下一下的跳动,坚实有力。张晓抓着她的手,看着她的姿态,就这样看了很久,然后他低声开口:“如果,没有停电,你会这样么?”
尧曳眼里动了动,神情不解:“什么?”
张晓:“如果没有停电,我们根本没有一丝机会这样在一起的,对不对?”
尧曳嘴角轻轻一挑:“哪有那么多如果,世事都在不断变化,发生了就是发生了。”
张晓说话时胸腔闷闷振动,只让人觉得手里发麻。他看着她的眼睛,问:“我们今天在一起,如果明天来电了,你会不会立刻回到你原先的生活里?”
尧曳微微一滞。
“如果下一秒就来电了,你会不会立刻坐车离开?”
尧曳没有说话,仍旧望着他,轻轻眨了一下眼睛。但她已经是默认了。
张晓也懂,他知道这些问题的答案早已经写得清楚明白了。
张晓嘴边扯起一笑:“所以我没有装。我不想停电一个样子,来电一个样子,你理解么?”
他轻轻松开她的手腕,往后撤了一步:“原先时候,有人为了金钱名利,出卖感情,我和之前的女朋友就是如此分手的。”
尧曳手撑紧床铺,眉头蹙起来:“这不一样。”
“哦?”张晓重新注视着她,“停电了,你想要适应这恶劣的条件,想要找个人陪伴,所以……”他顿了一下,然后摇摇头,说:“这其实是一样的。”
久久的安静,尧曳静止在墙边望着他。
过了一会儿,张晓转身去端起水盆,里面水已经凉透了,上面浮着一层虚虚的泡沫。半路,他看到酒精瓶子掉了,里面液体挥发了一地。
张晓出门倒完第一盆水,刚踏进屋里,另一盆水狠狠摔在他脚边。“哐当”巨响,水从他的裤腿溅到他的脑袋顶。
张晓抹了把脸,看到尧曳站在床边愤怒地瞪着他:“张晓,你不能这样骂人不带脏字你,你骂谁呢!”
第18章
那只不锈钢盆绕着盆底打转,摩擦地面的声音从急促到缓慢,转了很久才有停下的意思。张晓垂着眼睛看盆,手里握了握拳。
尧曳看着他,冷声说:“怎么,想打人?”
张晓面无表情地看了她一眼,他眉毛上挂着一滴水。
尧曳原本憋了一肚子的话可以吵回去。她想说自己平时工作勤勤恳恳靠业绩靠能力,才不是那种随随便便就与人打情骂俏的女人。她给小费只是自己表达谢意的方式,没有居高临下的意思,也不比一声谢谢少了真诚。
她还想说自己根本不是有心计有预谋接近他的,她只是跟他在一起觉得舒适,看到他就觉得安心,好像这世上只剩一口饭了,他都不会让她饿着。如此环境下,她自然而然被他吸引,这种感觉她自己体会分明,她自己也拎得清。
但是看着张晓这副样子,尧曳心里那口气突然转了味道,她磨了磨后牙,语气挑起:“张晓,你不是在骂我,你是看不起你自己呢。”
她语气充满了无所谓,重复:“张晓,你这样就是看不起你自己。做个事思前想后唧唧歪歪的,你就打一辈子光棍吧。”
张晓梗着脖子看她,拳头攥得快结冰了,尧曳觉得他会一拳砸在墙上,或者至少骂回来。但憋了半天后,张晓的脖子轻轻动了一下,弯下腰把脚边的盆子捡起来,和手里的“咣当”摞在一起,放回架子上。
然后他就近直接往炕上一躺,炕很硬,他像是把自己砸了上去。他背身冲着墙壁,就那样一动不动一直躺着了,只能看到胸腔起伏的呼吸。
他的衣服湿了一片,身底下的席子都黏着水。
尧曳看着他的后背,使劲咽下一口气。她起身把两床褥子都展开铺平,垫得又厚又软,然后往上一躺,拉过被子盖在身上,转身冲着另一边。
尧曳知道张晓没有睡着,因为她一直能听到他控制下的呼吸声,她想,有本事你就一直别翻身。
后来张晓翻没翻身她不知道,她睡着了。
尧曳醒来的时候,听到了一声公鸡啼鸣。
她身底下摞着的褥子已经睡得散乱,一转脸,炕的另一侧已经空了。
尧曳下床穿好鞋,地面上还留有一点昨晚的积水,但箱子已经不见了。尧曳一点慌张的感觉也没有,仿佛她心里深深知道,张晓即便赌气,也不会自己跑路的。
尧曳出门去了厕所,回来时在院子里看到了一笼子鸡。有花白肥胖的母鸡,也有毛色鲜亮的公鸡,那几只公鸡正扯着嗓子此起彼伏的打鸣。
尧曳此前从来没见过活鸡,她靠近瞅了一眼,那些鸡立即在笼子里扑腾乱窜起来,抖落一堆鸡毛。尧曳吓了一跳,赶紧后退几步,挥开面前飞舞的鸡毛。
这时,卷发女人从旁边屋里走了出来,站在台阶上看着尧曳道:“起了啊,你家那位雇了车,一直在路口等着呢。”
尧曳有点糊涂:“车?”
卷发女人:“对啊,你们不是要去百里泉?今天正好有车给那边送货,你家那位已经跟师傅谈好了。”
尧曳点了下头就往院门走,走了两步她想起来,回头一瞅,墙边停着得三轮车已经不见了。她又转头问卷发女人:“我们的行李?”
卷发女人:“已经装好车了。”
“房费?”
“付完了。”
尧曳挠挠头发,走出院门后转到正路上,尧曳先朝左看后朝右看,在路口果然看到了辆车——
一辆由两匹马拉着的木板车。
张晓站在车旁跟马车师傅说话。
尧曳走过去,看到木板车上装了许多蔬菜,以白菜土豆冬瓜等最为大堆,另外还摞了些米面。木板车周围钉着栏板,但车上的东西堆得挂了尖,比栏板还高出了些去。
尧曳一过来,张晓看了她一眼,就不说话了,转身坐到了车子后侧面的木板上。尧曳这才注意到,他们的两辆三轮车用链子拴在了马车后面。
马车师傅是个方脸粗眉的壮年男子,若是说起复古的职业,比起赶马车,尧曳觉得他倒更像是个镖师。
尧曳冲这师傅点头一笑,问:“您贵姓?”
“免贵姓赵。”
尧曳说:“赵师傅您辛苦。”
赵师傅:“嗨,应该是这两匹马辛苦,都多少年没拉过货了,蹄子都跑不动了。”他抚抚马,对尧曳说,“上车吧,上车咱就出发了。”
尧曳看了眼车板,指着赵师傅侧面的一块空地:“我坐这可以么?”
赵师傅说:“那小伙子把后面腾出了块地方了,不过都行,坐稳了就行。”
尧曳转头看向张晓,张晓没看她,正在看身边长条状的巨大冬瓜。尧曳转回脸来笑笑:“嗯,那我就坐这吧。”
尧曳把腿缩上来,扶着栏板坐着,赵师傅向后检查一眼,一声吆喝就启程了。
或许是道路平整,也或许是两匹马一起拉车的原因,车子跑起来比想象中稳当许多。当从村子的水泥路走上草间土路时,屁股底下微有颠簸,但很快就转到了高速公路上。
马车在高速上标着车道线跑起来,呼呼带风,尧曳看着前方蓝天微微亮起,叠嶂山峦布满绿意,只觉神清气爽。
她撩起头发,转头看了一眼坐在车后的张晓,他依旧没有看她,在看一颗颗的大白菜。
尧曳把头发都拨到耳后扎好,问赵师傅:“师傅,我们大概多久能到百里泉?”
赵师傅把腿惬意地搭在脚搭上:“天黑前就能到,不过我不送你们到地方,我跟那小伙子说好了,你们在路口下车。”
尧曳问:“您之前,也是驾马车?”
赵师傅答:“啊,我之前就靠这两匹马吃饭的,在风景区里面一停,游客们可以拍照,也可以坐马车溜达一圈。”他朝着后面一指,“这一停电,就用马车来拉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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