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晓说:“我在北京不是做这个的。”
平头男人:“改行了?”
张晓不知道该解释自己去北京是准备读研,还是兼职小区门卫。事实上,他根本不太善于跟别人聊天。
沉默地转出工厂院门后,张晓说了个根本对不上问题的答案:“我是打算回老家的,路过这里,下雨了就住下了。”
平头男人问:“一个人么?”
张晓说:“不是,和……”
他一时不知道该怎样称呼尧曳,既不是老婆,也不是同乡,却正在一起回老家。
平头男人问:“和对象一起?”
黑色雨衣里,张晓赞同地点头,这倒是个比较中立的称呼。于是他说:“对,和对象一起。”
平头男人紧接着又问:“对象和你是一个地方的?“
张晓抿唇。他意识到这个人问题虽然简短,但却精准,都是那么的不好回答。他决定不再干干等待回答,而要主动出击。
张晓想了想后,终于想出了个问题:“您贵姓?”
平头男人笑了一下:“嗨,忘介绍了。我姓梁,梁为民。”
“张晓。”
梁为民点头示意:“骑着车,也不能握手了。”
张晓嗯了一声。
又骑了不远,能看到房子另一侧有铁轨穿过,张晓问:“如果火车头可以使用了,最远能到哪里?”
梁为民说:“应该会优先往北京的方向开。”
这与他回家的方向刚好相反。
张晓问:“如果几辆火车都可以开动,会分配火车往南方去么?”
梁为民解释说:“往北京方向走,能够补充能源的站点更多,道路的检修也能跟得上。”他转头看了一眼张晓,“不过如果有先例了,各地肯定会大力发展无电力机车的,你不妨留在这里等一段时间,等火车正式通了,回家就方便了。”
话毕,他往右边望去,张晓也顺着向右边瞧,看到了一座民国宅邸风格的大平层。梁为民说:“到了,这里就是火车博物馆。”
他又指指博物馆侧边的一栋小楼,“那是招待所,我叫人给你准备一间房,如果你在这里留几天的话,就过去住。”
张晓跟着梁为民走进博物馆的时候,大约是上午十点。尧曳醒来了。
尧曳首先看到了身上盖着的被子,这不是她自己的作为。她轻轻抬脚把被子掀开,坐了起来,伸了个大懒腰。
呵欠朦胧中,她冲窗边问:“张晓,我们早上吃什么?”
没有回应,尧曳呵欠完毕,定睛一看,原来那是晾在窗边的衣服。为了节省衣架,张晓把衣架下面勾着裤子,上面撑着衣服,挂在那里,乍一看像是具扁平的身体。
张晓不在屋里。
他昨晚躺过的位置已经回弹了,一点痕迹也没有。
尧曳下床穿鞋,走出卧室。
雨势已经小多了,但还是有一搭没一搭地往下落。屋外的门开了一半,阳光伴着凉风灌进来,前台上挂着的小风铃发出轻响。
张晓也不在外面屋子。
尧曳路过走廊,看到老爷子的屋门敞着,老爷子正背手站在窗前,打理窗台上的盆景。
尧曳在门口站定,叫他:“您好。”
老爷子拎着喷壶回头。
尧曳问:“您知道,他去哪里了吗?”
老爷子点头:“那小伙子啊,去工厂了。”
“工厂?”
老爷子指指窗外:“喏,就在围墙对面。”
尧曳顺着看了看,然后跟他道谢,抬腿就往外走。
老爷子叫住她:“你要不在屋里等等他吧,别走岔了,你一出门,他又回来了。”
尧曳一抬眼,正好看到了门口树下的三轮车,一大一小并排停着,上面铺着塑料布。
昨天铺得时候正是狂风暴雨,不过现在一切都安静了。那塑料布中间凹下去了一大块,蓄满了水,阳光一照,看上去亮晶晶的。
尧曳看着门外,轻轻回道:“没关系,我去找找他。”
那把大伞被拿走了,尧曳撑着一把卡通小伞,来到工厂门口。
院里的地面上都是泥汤,雨滴在上面激起黄褐色的小水花,尧曳感觉简直无从落脚。她向工厂里面看,简陋的房屋在雨幕里安安静静,角落里堆着得器械都生锈了,不像是有人上班的样子。
她不知道张晓来这里干什么。
难道他没现金了,来这里做苦力赚钱么?
尧曳犹豫片刻,还是走了进去。
她在院里踏着泥水,一间间厂房找寻。她很期待看见张晓在其中一间屋子里,最好他还是背对着门口站立的,那么她就可以悄悄走过去,吓他一跳。
抱着这样的目的,尧曳把脚步声放得很轻。
但厂房几乎看了个遍,都空荡无人。尧曳的心情也一点点垮了。
在最里面的厂房,她一眼看到了那辆橘红色的拖拉机,巨大又鲜艳,和周围黯淡的金属器械格格不入,尧曳不禁想到了躲在车库里的大黄蜂。
她视线转回来,看到地上有几根烟头,蹲下来细看,有一根还带着细微火星。
这里有人来过,但张晓不抽烟,不确定他是否来过这里。
尧曳站起来最后环顾,然后离开了。
她从工厂的右侧路进,左侧路出,直到转了一圈回到门口,也没看见半个人影。
她想,他或许是做完事情已经回去了。
尧曳快步走回民宿,外面屋子没人,老爷子也不知道去哪里了。尧曳伸手拧开卧室门,同时轻轻叫道:“张晓?”
屋门开了,门窗形成对流,衣服轻轻飘荡起来。
没有人,他还没有回来。
尧曳的手凝滞在门把手上,站了片刻,觉得有些冷。
昨天她的外套湿了,现在身上只穿着贴身的短袖衫,在外面走了好半天没觉得,一回来,却觉得秋风凉得冰人。
下了场雨,竟降温这么多。
尧曳慢慢走到窗前,拆下了一件宽大的黑色长袖,套在身上。她伸出手看了看,袖口长出一大截,连手指尖都露不出来。
像唱戏的,尧曳快速笑了一下。
然后她就笑不出来了。
尧曳在床上坐了一下,又立刻站了起来,走出卧室。
她绕过前台,在布置得文艺的小沙发上坐下了。这个位置既能看到门外,也能看到窗外,无论张晓从哪个方向回来,她都能看到。
尧曳将袖口搭在膝盖上,把脸埋进去嗅了嗅,只有洗衣液的味道。
不过张晓身上也干净,没什么汗味怪味,像是一块洁白的香皂。
尧曳趴在袖口上,心绪动了动,突然想起了很小的时候。那天她放学回家,妈妈不在家里,过了晚饭的点了,妈妈没有回来,她作业都做完该睡觉了,妈妈还是没有回家。
她一个人在房间里焦虑地一遍遍打电话,都是无人接听。
后来她听到“对不起,您……“这句开首语,就哭了。
她一边哭一边跑到窗前望着回家的路,有那么多车灯,亮得晃眼,但都拐到了别家的楼底下。她在窗边看了一会就跑回来继续打电话,打几次电话就又跑到窗边张望,那是一个昏天黑地的晚上。
后来她抱着电话线眼睛哭肿了,再后来,她得到了妈妈再也回不来的噩耗。
尧曳揉了揉太阳穴,望向窗外。
事情已经过了十来年了,她一直独立工作与生活,远离父亲家庭,远离熟悉的环境回到国内,就是为了自己过好自己的生活,不让他人的事情,不让那些不可控的事情影响到自己。
可现在,这种无助的情绪一下子又回来了。她不知道该怎么办。
或许是倚靠习惯了,人就会变的脆弱。
脆弱使人变得像小孩子,而小孩子遇到事情,就不知道怎么办了。
第28章
张晓小时候,学校组织参观过铁道博物馆,具体是小学还是初中,已经记不清了。
博物馆就在他们当地,规模很小,馆里也没什么火车或者铁轨的模型,只是在一面面水泥墙上贴满了展示板。一位声音嘹亮的女老师在每面展示板前停留十来分钟,指着上面模糊不清的黑白照片讲得慷慨激昂。
具体讲了些什么,谁也没认真听,或许讲了中国铁路从落后到现代化的历史,或许讲了各个型号机车的特点和意义,或许还上升到了革命价值。
但唯一确定的是,那女老师肯定没讲怎么修火车。
张晓跟着梁为民从偏门进入博物馆,拐进大厅后,视野豁然开朗。
展厅顶棚悬挂着蓝天白云的大背景板,地面铺设着锃亮的仿真铁轨,一辆辆子弹头形状的火车头搁置其中。铁道周围用镭射造型装饰,仿佛火车正在其中飞速穿过,充满现代感与科技感。
张晓边往里走边抬头看,梁为民说:“馆里火车是按年代排的,这里都是现代火车了,咱们往入口走,到40年代那边去。”
张晓点头,看到了墙上贴着的一张指示牌密密麻麻,列写着各个年代的火车型号。他评价道:“这博物馆很大。”
梁为民一笑:“是啊,国家级专业博物馆,著名景点。”
往里走了一段,梁为民叫张晓等一下。他走进一旁的保卫室,没一会儿,推出两辆电动踏板车来。
梁为民推了辆给他,说:“前面路还挺长,骑这个吧,咱们抓紧时间。”
张晓接过车把,踩上只脚试了试,很稳当。
这应该是保安巡逻时候骑得踏板车,现在没法用电驱动了,但可以直接蹬地助力。
展厅的地板光洁,轻轻蹬一下,轮子就能滚动很远。
张晓蹬了几下地后,将双脚前后站在踏板上,扶着车把快速前进,突然感受到了几分童趣。
以前常见小孩子常玩这种踏板车,确实还挺有意思的。
展馆的各个年代节点都设有检票口,如今都已打开,畅通无阻。朝着入口方向骑,展示背景的布置越来越复古,像是一种时间的倒退,当穿过木头门进入下一个展厅,张晓看到了五六人停留在一辆黑色火车旁研究。
梁为民踩地减速,跳下踏板,跌撞一下后站稳了。
“到了,这里收藏的火车头都是最原始的了。”
梁为民抬手跟厅里的人打招呼,然后将张晓介绍给大家。
一个体态肥胖的中年人走过来。梁为民也偏胖,但这中年人走到他旁边一站,衬得他型号一下缩小了一圈。
梁为民介绍这位富态中年人是博物馆的刘馆长。刘馆长忙补充道:“副的,副的。”
刘馆长先跟张晓握手,然后向梁为民交代情况。
“厅里的火车我们都检查过了,目前只有这一辆蒸汽火车头有希望。”他指向被几人围着的那辆火车头,造型简陋,通体炭黑,仿佛从煤炉中驶来的。
梁为民问:“早上你们看得那辆用内燃机驱动的呢?”他朝远处望,指着一辆明显新了许多的军绿皮火车头,“就是那辆吧,那辆不能开么?”
刘馆长摇头:“那辆车的车骨挺结实的,可惜整套驱动装置都被拆走了。”
梁为民两道粗眉簇起来:“这是哪个单位提供的火车?说了要保留完整的火车头,把硬件都拆了算怎么回事。”
刘馆长:“可能知道送来馆里是参观用途的吧,觉得留着驱动装置也没用。” 他摸摸脖子,目光兜了一圈,“这里一半以上的火车都是没有驱动,只保留了外壳,毕竟游客也只是从外表上观摩,不让离近触碰。”
梁为民面积愁云,半响叹了口气。
确实,筹建博物馆的时候,谁能料到有一天还指望这些火车重新上路呢。
他抽了口气,指着这辆乌漆漆的车:“把这辆车好好休整休整吧,务必要能开动。”
梁为民又交代了几句,就匆匆去了别处。
刘馆长带着张晓走到火车头展台近处观察。
原先拦着展台一圈的红色警戒线被拆了,落在地上,人脚踩来踩去,几乎被揉成黑色。
张晓绕着机车看了一圈后,伸手摸了把前轮上的连杆,一手的炭黑。他指尖捻搓,这些炉灰应该比他的年龄大得多。
刘馆长递来了一副手套,张晓带上后,抓着搭梯爬上火车,进入驾驶室里检查了一遍。蒸汽机车原理很简单,锅炉烧得滚滚热,水蒸气推动汽缸的连杆,轮子就转动起来了。
而这辆车装置虽旧,但都完好,就是外面的连杆锈蚀得厉害。
张晓从车上下来,把情况跟中年人说了。
刘馆长点头:“我们也是这么认为的,移到铁轨上,锅炉一烧,这车应该能动,就是坚持不了太久。”
张晓说:“最好把连杆换一下。”
刘馆长对身旁几人道:“量一下尺寸,找找其余的车有没有合适替换的。”
从这辆老爷火车旁走开,刘馆长又带张晓去看厅里其他几辆车。
这些火车头都是中国最早的几代型号的,极富年代美感,一辆辆看过来,张晓理解了为什么有些人会成为火车迷。
在过去的漫长年代里,火车站都是一种记忆,积满了背井离乡的愁绪,同时,又承载着货运满满的适足。和汽车飞机等交通不同,火车自有一种踏实敦厚的魅力,它永远循着铁轨前行,轰隆隆地拖着一节又一节车厢,穿过风雨,穿出夜幕,在嘈杂中划开一道平静。
展厅最尽头搁着一辆颇有英式风格的火车,走到面前,刘馆长道:“其实这辆车……”
张晓心念一动,突然抬起头看向顶棚的玻璃,已经不下雨了,太阳正热灿灿地挂在头顶。张晓目光转回,不得已打断了他:“我得走了。”
刘馆长胖胖的脸蛋上肉一晃:“怎么,你还有事?”
张晓说:“我和对象一起来的,我早上出门的早,她还在屋里等我。”
刘馆长爽快一笑:“那正好,你接上她再过来,招待所已经给你准备好房间了。”
张晓微有犹豫,刘馆长又道:“给火车换配件的时候还得你参谋参谋呢,我们都没什么经验。”他拍拍张晓的肩,“就这么定了,你们晚饭前一定得来,我们馆里买了半扇猪肉,今晚炖排骨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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