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卧室是黑白灰三色装潢,一应家私都是硬木精工,棱角方正而尖锐,墙壁与门窗线条也是横平竖直,没有半分花哨的弧度与牙边。
与他身上轻浮浪荡的气质不同,他这卧室给人的感觉,严谨到近乎沉闷。
知道高扬和母亲都在外面等,许曌只大略瞟了两眼,拿上他床头柜上的手机和钱包就要离开。走到门口,不经意瞥到一旁的书架,见上头两排书都有些旧了,想来不是附庸风雅的装饰品,是真的经常翻阅。
书脊上印着书名,凝神看清后,许曌不由有些诧异。
那些书里大半是初高中的数学和物理教材,另有一些是关于Java、Matlab、TuborC……具体内容她不大懂得,但知道都是和编程相关的。
再一错眼,见架子上层还横放着几本,都裹着塑料薄膜,尚未拆封。其中一本《霍金传》,一本《张海迪文集》,还有一本比较厚,是部《史铁生全集》。总之,不是写残疾人的,就是残疾人写的。
看完这些,许曌越发好奇。
高扬……
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作者有话要说:小天使们要不要猜猜男主到底是嘎哈的?
第6章 各自风雪各自寒(01)
从他卧室出来,许曌把手机和钱包都递过去。
高扬却只接了手机,又吩咐说:“从我钱包里拿五百块钱给你妈。”
许曌张张口,犹未反应过来,吴美玲已经一皱眉,扬声说:“哎呀,这不行这不行。我早早放工已经挺不好意思了,怎么能再拿您的钱?”
他们这些钟点工的薪水,都是雇主定了时薪,约好服务次数后,统一交给保洁公司。公司抽成扣税后,再发到员工手中。
高扬这时候给钱,就是额外的小费了。
吴美玲虽满口拒绝着,一双眼却早已瞟向许曌手中高扬的钱包。
许曌宁可母亲把贪心明明白白写在脸上,喜形于色地收下高扬的钱,也好过这样拙劣的口是心非。
她只觉一阵难堪,讪讪地又要低头,高扬烦躁地“嘶”一声,不耐地催促:“叫你拿你就拿,快点儿!”
他平时说话总带点儿戏谑的笑意,许曌头一次听他语含怒气,惊得一抬头,见他脸上也写满不耐。
她心跳骤然快了几分,此时才发现,这人一旦露出不悦,浑身竟有种锋利又森寒的气场,像雪中淬过的刀。
吴美玲脸上一僵,也不敢再出声了。
许曌下意识吞咽两下,终于打开钱包,抽出五张粉色钞票递给她母亲,低低对高扬说“谢谢”。
高扬脸色依旧紧绷,只说:“钱不是给你的,用不着你谢我。”
吴美玲反应过来,忙说:“谢谢小高先生,那、那我们就先走了。”
母女两人终于离开。
偌大的书房空下来,高扬再忍不住,在椅子上缩起腰背,闷哼着抱住自己左腿。额头上早沁出豆大的汗珠,一低头正渗进眼睛里,蜇得人生疼。
他深呼吸两下定了定神,才用手机拨通一个号码,抽着气哑声说:“……哥,带着你的东西,过来一下。”
他叫哥的那人是赵西甲。
赵家和高家是父辈就开始的旧交。赵父是最老的那一批足球迷,极其狂热,因为最爱看西班牙甲级联赛和英国超级联赛,于是给两个儿子分别取名西甲和英超,也就是这两个联赛的简称。
高扬和赵家这两个儿子,都是从小的交情。赵西甲比他大了整整十岁,所以他一直喊他叫哥。
之前,赵西甲在浮远申华足球俱乐部做队医,去年辞职,自己开起连锁健身房。因不想浪费多年的医学造诣,他的健身房还兼做复健训练和理疗。
其中有一家就开在碧海湾小区。
今天刚好他在这边和一位新聘用的理疗师面谈,接到高扬电话,立刻辞别那人,带着医药箱匆匆赶来。
离得近,只七八分钟就到高扬家。
赵西甲快步,直入他房间,进门就见他眉头紧蹙,闭着眼仰靠在椅背上。
他朝他走过去,高扬闻声掀起眼皮,原本冷白的面孔疼得涨出一层薄红,嘴角却仍旧勾着一抹不正经的笑,哑着嗓子说:“嚯,赵总来得真是快,看来我面子不小。”
自赵西甲辞职当起老板,高扬就总揶揄地喊他“赵总”。
他冷着脸理也不理,在他旁边蹲下后,沉沉问:“怎么回事?”
刚在电话里没时间细说,此刻高扬方解释:“左边那条腿,刚刚用劲儿有点猛,应该是错筋了。”
赵西甲捋起他裤腿,在腿骨上轻捏两下,确认骨头没事,轻轻舒一口气。他横了他一眼,怪他太不小心,然后起身从医药箱里取出止痛喷雾,在他错筋的位置仔细喷了几下。
喷雾带着浓浓的薄荷气,洒到人身上凉而麻,迅速缓解了剧痛,高扬也长长舒出一口浊气。
赵西甲又手法娴熟地帮他按摩一阵,待腿筋归位,再取出一个电疗仪,针头扎入疼痛处的肌肉,接电开启,轻电流刺激之下,高扬半条腿都在微微发抖。
这电疗仪以弱电流刺激末梢神经,是帮助坏死的肌肉恢复收缩功能的。
高扬仔细看两眼,“啧”一声说:“真不愧是大俱乐部的前队医,手法高明,高科技设备还多。哎,哥,有你在,我回国真是回对了。”
赵西甲白他一眼,转身去卫生间洗手,回来后忽觉后颈处一阵凉风嗖来,见窗户大开,狠狠瞪了下高扬,连忙过去关上。
他冷着脸教训说:“自己身体什么样自己不清楚?这个季节这个天气你开窗?疼死都活该。”
高扬身体的确受不得寒风。
两年多以前,他遭遇过一场严重车祸。
当时他开的是部高档SUV,安全指数极高,可是撞得太惨烈,车身直从高架桥上飞跌出去,若不是落地时被道旁树拦了一下,稍有缓冲,只怕连人带车都要粉身碎骨。
高扬被搜救出来时,浑身上下骨折骨裂足有二十余处,右臂、左腿和双侧脚踝更是最严重的粉碎性骨折。脏器也多处受损,肺部穿孔,肝脏破裂,胰腺处膈肌直接被撞破,导致腺体移位。
人送到医院时,医生几乎当场就要下死亡通知,然而他硬生生拼着一口气,从地府里又闯出来了。
旁人不知道他受的苦,可赵西甲从医,他是最清楚不过的。
当时高扬伤势太重,需要多台手术合并来做。
那时他人在异国西班牙,身边没有亲人,只他的经纪人替他安排一切。
先做完脏器修复手术后,就要修复粉碎性骨折的腿骨和踝骨。这两处伤得太重,术后也极有可能落下残疾。若是院内专家安德鲁医生主刀,康复的希望或许大一点,若是普通医生来做这手术,只怕高扬后半生坐轮椅的命就这样定下了。
然而不巧的是,当时安德鲁医生不在本地,要三天后才回来。
三天……
若是寻常的三天,不过一转眼的功夫。可高扬这样的情况,麻药不能持久使用,如果要等安德鲁医生,这三天里他必须忍受碎骨断筋的剧痛,活生生熬过去。而且,即便熬过去等到专家主刀,可康复的几率也不过高了那么一点点,未必真的就能再站起来。
经纪人拿不定主意,幸而高扬脑部没有任何问题,手术后短暂地清醒了几分钟,听说这情况,惨白的唇瓣开合,声音微不可闻,要仔细看他口型才能判断出他说了什么。
他说:“等安德鲁医生回来。”
于是,这三天里,他只用冰袋冷敷舒缓剧痛。那效果不过聊胜于无,他疼得冷汗冒个不停,每几个小时身下的床单就湿透一张。
更糟糕的是,这三天里,他的断骨已经开始畸形愈合,筋肉也逐渐黏连。终于等到安德鲁医生回来,要把愈合的碎骨和黏连的筋肉再次分开,才能开始手术。
那是真真正正的分筋错骨之痛。
高扬咬牙忍下来了,可手术结果依然不如人意。
安德鲁医生已经尽力,但也遗憾地表示,他今后可能无法再正常行走,需要借助拐杖或者轮椅。
高扬满头满脸缠着绷带,只一双狭长眸子露出来。他眼尾挑起,竟然带点儿笑意,人是虚弱到了极点,口气却仿佛很轻松:“您也说了,那只是可能。”
安德鲁医生那句“可能”,不过委婉的说辞,真正的意思,其实就是“不可能”。
可高扬偏要将委婉的“不可能”变成真正的“可能”。
在床上躺了近五个月后,他开始了漫长的复健。
长时间卧床造成肌肉萎缩,他左腿围比伤势更轻的右腿足足小了一圈,近乎废掉;血脉堵塞,导致每当双腿直立,就立刻胀成黑紫色,疼如爆裂一般;踝骨处钢钉太多,灵活性大减,一个简单动作也需练习数百数千遍;双腿僵直,腿弯处黏连的筋肉要分离,只能用一次次撕裂般的剧痛换取越来越大的分离角度……
然而再难,他也挺过来了。
半年多以前,他终于再次站起来,可以像正常人一样自如行走。然后他迫不及待离开复健医院,分秒不停地回到了国内。
一个月前,他刚拆除了固定左边腿骨的钢板。手术后注意事项很多,医生要求他尽量不用伤腿承重,不然造成二次骨折,后果不堪设想。
赵西甲接到电话时,最担心的就是这个。幸好他不过是用力失当导致筋脉错乱,虽然会剧痛,但复位后没什么大碍。
回想起高扬经历过的那些事,赵西甲叹一声,不忍心再骂他。
望一眼窗外的阴沉天色,还有丝丝透着冷光的雨线,虽在室内也仿佛感觉到一股寒气。
赵西甲不由蹙眉说:“要说养伤,还是巴塞罗那那种四季如春的地方更合适。而且那边的理疗水平也高,你看内马尔,人已经转会去巴黎,可受了伤还是回巴塞罗那治疗的。”
顿了顿,又说:“就算你急着回国,也不必非来浮远。浮远临海,湿气太重。尤其是冬天和初春,又阴又冷,正常人都要生老寒腿,更别说你!你一定要回国,也可以去北方或者海南,要么更干燥要么更暖和,干什么非到这里来?”
高扬不说话,只低头拨弄着电疗仪上扎入肌肉的针头,拨一下疼一下,好像在自虐。
赵西甲见状,自己想通,抿一抿唇,无奈问:“因为小耘和你外公外婆都在这里,是么?”
高扬很轻很轻地笑了下,然而笑意飘忽,不达眼底。
他忽地用力,把那根针更深地刺进肌肉里,腿疼得反射式抖了一下。他脸上却没有任何表情,只低低地说:“是啊……因为他们在这里……”仍是惯常那种轻浮散漫、诸事无谓的口气,可他眸间却透出一种沉甸甸的、发誓一般的郑重,继续说,“欠了死人的债,已经人死账烂了。欠了活人的债,总不能继续拖下去了。”
第7章 各自风雪各自寒(02)
闻言,赵西甲倒叹了一声,见高扬把针头没根扎进肉里,又捻着连接针头的电线,一圈圈转起来。
那电针比一般的注射用针头粗了不少,这样有多疼,不必想也知道。
再看不去他如此自虐,赵西甲关了电源,拔掉针头,沉着脸将仪器收起来。
高扬赖了吧唧瘫进椅子里,笑嘻嘻说:“喂,越来越小气了啊,怕我弄坏你仪器啊?”
电疗仪收进医药箱,赵西甲转身,肃然望着他说:“你别在这跟我插科打诨,你怎么想的我明白。可事实上……你妈去世,这笔账并不能算到你头上。当初你父母离婚,你有权力自己选择跟着谁。”
话是这样说,可到最后那句,自己也不免心虚。
因为赵西甲也清楚,当年的事,高父高崇信做得实在过分。他父亲与高崇信十来年的交情,得知他离婚时的所作所为,都气得一巴掌拍在桌上,直骂这人不是东西。后来,更是渐渐与他断了来往。
而高扬作为他母亲唐静婉最疼爱的长子,在法院询问他关于今后监护人的选择时,他却说要跟着高崇信。
对于唐阿姨,这无疑又是重重一击。
听出赵西甲言不由衷,高扬自嘲地一笑,垂下眼皮,盯着自己余痛未消的左腿——像盯着自己的报应。
过了片刻,方沉沉说:“哥,你用不着替我开脱,我不是个东西,我自己知道。”
“也不能这么说,我知道你是——”
赵西甲的话被他打断:“不过,如果能回到十二岁那年,让我再选一回,我还是会走一样的路,因为我就是这么个人。我不后悔欠了这笔债,也不会拿没半分用处的内疚惩罚自己。我只是想着,人欠了债得还,总不能当了混蛋再当老赖,你说是不是?”
他从小就早熟,凡事想得明白。
赵西甲长吁一口气,也不再多言。
看一眼地上狼藉倒下的另一把椅子,这才想起来问:“你这腿到底怎么弄到错筋的?平时我看你还算小心,这回怎么这么大意?”
高扬看似吊儿郎当,可该认真的事向来一丝不苟。
他吃了那样多苦才让自己重新站起来,平时自然是一万分当心的。可那会儿许曌险些摔倒,他本能地伸手去拉她。她下坠的力道太大,他一时重心不稳,下意识用腿一撑,结果发力过猛,霎时就剧痛难忍。
不想许曌看出来,他硬撑着敷衍了她们母女半晌,要是她们再不走,他怕自己真要装不下去了。
把这事简单向赵西甲说了,他皱起眉头,不满地问:“原来刚才家里有人!你怎么不让她们等等再走?万一你真有大问题,万一我今天不是恰巧就在碧海湾,你打算一个人在空房子里待多久?”
越说越生气,猜测着他不肯留人的原因,冷下脸骂道:“你就死要面子活受罪!”
高扬想到那个不是道谢就是道歉的女孩儿,倒真正地笑了笑,摇头说:“我要什么面子?人撞得稀碎,差点烂成渣儿。里子、底子、命根子都险些保不住,我还稀罕什么面子?”
“那你干什么叫她们走?”
高扬笑说:“你是没见过那姑娘,胆子比针尖儿还小。那会儿我抽烟,她呛得肺都快咳出来了,还跟我说不碍事,让我只管抽。我故意拿烟喷她,她屁都不敢放。我把烟掐了,她又说对不起,说耽误我抽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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