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子闭眼侧卧在榻上,挑了挑眉,问道“禁地?胡府有什么禁地?”
“回主子,是座茶园,之前是由胡家那个弑父嫁兄的庶子负责管理,胡总兵出事后便被封了起来,不许任何人出入,现在是由胡府四少爷管着。”
“这个顾小楼现在何处?”
“昨夜被侍卫带走后,亥时回了外院,胡家人似乎并未为难她。”
男子闻言后沉默了半晌,才道:“她今日若是再来,便放她进来。”
“是。”宋天已经习惯了自家主子的料事如神,主子说来,八成是要来的。
天上惊起一个闷雷,夏日的雨来得急,不一会儿,便听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噼啪敲个不停。
那人披件宽松的月白蝠纹袍子,神色慵懒地靠在榻上摆弄着桌上一盘云子棋。
玉子纹楸一路绕,最宜檐雨竹潇潇,顾小楼立在檐下一时有些恍然。
幼时七八岁起,她便常到书房看父亲与堂兄对弈,父亲的棋艺在京城官场里也是纵横一方,曾多次被皇上召去御书房手谈。物是人非,过往在家中时的场景一幕幕在她脑中交叠,一时千百种情绪袭上心头。
不知西州的顾家人如今过得怎么样?发配关外征战沙场的堂兄可还安好?还有漪澜……
不知思绪飘荡了多久,待她回过神儿来,便看见那人正手里举着颗黑棋,眸色深沉地定定望着她,四目相接的一瞬,顾小楼的心猛地跳了一下,就似被人抓到了什么小辫子一般。对京城来的人,她始终放不下那份忌惮。
“会下棋吗?”男子语气并不柔和,依旧是熟悉的冷意。
顾小楼点了点头,应道;“略懂。”
“过来陪本官下一局。”是不容她回绝的口气。
顾小楼听令上前,立在榻边并未坐下。
“坐吧!”
“是!”
一炷香之前,顾小楼扮作丫鬟第二次进入这间浴房的时候,这人便认出了她,还将她留了下来。不过倒是未叫她伺候沐浴,只让她在外间等着。顾小楼拿回了上次留在屋里的东西后便一直立在门口。
隔着屏风,影影绰绰可见模糊人影,顾小楼自是不敢盯着看的,只背过身伫立在原地,只盼着这人早些出来早些问完问题,早些放她走。
不过这屋子里倒与昨日有些不同,座榻旁的板桌上多了一套围棋,顾小楼只瞧得见那棋盘是楸枰做得,看来是个讲究的。
今日天气有些闷热,天上连着震起好几声雷,她进屋没多久便听外面雨声嘀嗒起来,心道好个不巧,来时连把伞也未带。外院离此处可不近,就这么跑回去非叫淋成个落汤鸡不可,待会儿还得跟外面的侍卫蹭一把来伞来。
心里正盘算得美,就见屏风那头的男子已换好一身月白衣衫正往出走,一边走一边开口道:“姑娘两次潜入本官浴房,是意欲勾引本官吗?”脸上没有玩世不恭,没有嬉笑调侃,只轻描淡写一句话却将她当下噎得说不出话来……
男子说完话便一派悠闲地坐到了榻上,也未看她,开始自个儿摆弄起桌上的棋来。
顾小楼今日梳的是丫鬟发髻,身上穿了件碧绿纱裙,乌发雪肤模样,明艳动人。却不想,一开口便惊掉人半个下巴,只听她笑得一脸纯洁道:“公子风华绝代,小女心中……早已暗生仰慕……”
“哦?”这一声拉得格外长,明显是不相信,继续问道,“不知姑娘芳龄几许?姓甚名谁?可曾许了人家?”说罢有意勾起唇角邪邪一笑,扬起的弧度十分好看,一张英朗面容更显生动。
不过眼下这种情况,她也顾不上欣赏,只能埋头厚着脸皮接道;“小女不敢痴心妄想,能够多见上公子几面……便足矣。”这人虽说确实是个美男子,可她又不好色,说出这番不害臊的话委实尴尬的很……
对面的人听了她的话突然朗声大笑起来,后才道:“是谁派你来的?”
顾小楼稍沉吟了一瞬,回道:“四公子。”
“好,那本官……便不好拂你们公子的意了!”
顾小楼心下一震,明白了这人的意思,忙抬首道:“恕小女愚钝,不知大人这是何意?”
“就是你想到的意思。”
顾小楼此刻也沉下了心,只从容问道:“大人就不怕小女心怀鬼胎图谋不轨?”
男子眉峰一挑,“既然刚才那番话并非出自你本心,又何故在本官面前做戏?本官虽不好美色,可本官身边,却有的是人好美色。”
“小女并不知晓大人身份,更无意诓骗大人,只是此事事关小女性命,还望大人高抬贵手。”顾小楼说的坦荡。
听到这句话,这人方才将视线从棋盘上转移到她脸上,过了一会儿才出声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顾小楼。”
“昨日是怎么回事儿?”
“回大人,小女昨夜偷入了胡府禁地。”
那人听后并未露出怀疑的神色,“那找到你想要的东西了吗?”
稍顿了片刻,顾小楼才颔首道:“回大人,只找到了该找到的。”这一句话算是表面了自己的立场。
男子听了她的话后便没再开口,只当她不存在似的又自个儿下起了棋,她中间试探着问过一声,这人没理她,也没点头让她下去。
因此,这人刚问她对弈的时候她本是想拒绝的,但站的太久腿都麻了,便没骨气的应下了,心里想着要将这口气在棋盘上找回来。
窗外雨声潺潺,屋内两人对坐而弈,云子棋质地极好,触手微凉腻滑如玉,顾小楼手执白子先行。她棋艺比起父亲差得还远,但同龄人中能敌过她的不多,起手据边隅,逸己攻人原在是;入腹争正面,制孤克险验于斯。许久未下棋,手上略有些生疏,故格外认真了几分,时而烟眉微蹙,时而樱唇微抿,外面打更的梆子声响起两人一局还未下完。
又过了半个时辰,棋局尚未结束,顾小楼便抬起头,淡淡吐出一句:“我输了。”
对面的人眉目比之前舒朗几分,语气轻快地应道:“棋艺倒是比我意料中的要强,也只差了我一招。”看样子心情不错。
顾小楼浅浅笑了笑,回道“大人也一样。”这人的棋艺确实让她刮目相看,不过她没说的是,棋品也比她想象中要好……
男子站起身伸展了下腰臂,又似无意地睨她一眼问道:“你在青山书院读书?”
“是。”顾小楼也起了身,方才是站的累,现下是久坐的累,这人不让她走就是存心折腾她的。虽然心里腹诽不断,但面上还是行礼道:“外面雨势渐小,就不方便再多叨扰大人,小女先行告退了。”
男子点了点头,突然冲窗外高喊一声,“宋天!”
“属下在!”门外侍卫听到声音便瞬时应道。
“准备回去。”
“是!”
说罢又对着顾小楼问道:“带伞了吗?”
“没有。”她摇了摇头,老实道。
“派两个侍卫送你回去吧。”
“谢大人,路也不是太远,我一个人就可以的,不用麻烦您的人了。”不是顾小楼说客套话,她还有事要办。
对方倒也未再劝她,只嗯了一声便让宋天递给她了把伞,灯笼她来时自己便带了。出了院,两人便不再顺路,那人要往北去,她要往东去,道了别,顾小楼便撑着油纸伞一个人朝着东跨院行去。
“主子,用不用跟上?”
待稍走远一些,宋天不确定地问了一声,作奴才的就是要懂得揣度主子的心意。
过了半晌,才听到一句:“不用了,专心查我交待你的事儿。”
第23章
顾小楼撑伞一路穿廊过庭,地面积起水洼,纵她走得谨慎也难免溅到几个泥点子在鞋帮上。
今日是她约好交清银两给那骆驼少年的日子,此时雨势不大,鞋反正也湿了,多走几步也不碍事。
她从后门出去后便一路朝客栈的方向过去,少年住在客栈的下等房里,她按着原定的讯号击掌,却不见少年出来,一时心下有些生疑。
可昨日胡府的侍卫确实放了那少年,难道他们又折回了?可既然出来了,要不然到他屋里确认看看?
她扭头走进大堂,晚间客栈已经不见什么人,客栈小二正趴在桌上打着瞌睡,顾小楼走到他跟前儿喊了几声才将小二叫醒了。
“有个牵了匹骆驼的十一二岁少年住在你们这儿,你可知他住在哪间屋子?”
小二脑子懵了一下,眨了眨眼才回道:“呃,骆驼……哦哦,想起来了,你要过去找他?”
“他在吗?”
“在的,我昨日晚上就见他回来了,今儿一天也没见他出去。”
这么晚了到他屋里还是有些不方便,于是道“小二儿哥方便的话,可否帮我把他叫出来?”
“行嘞,姑娘您先坐这儿等会儿啊。”
没一会儿,便见小二像神色惊慌地跑过来了,“杀人了,杀人了姑娘,姑…姑娘您那位朋友…他,他浑身是血,快去报官报官吧!”
顾小楼也被这人的话惊地愣住了,转瞬又快言问道:“确定没气了吗?人在哪儿,带我过去看看。”
小二带着顾小楼到了一间简陋的下等房,门是开着的,只见少年脸色发白,眼睛紧紧闭着,腹部一大坨血迹,血未发黑,应该受伤不久。
不过是个十一岁的少年,顾小楼心下不忍,探手过去,发现还有气,正要喊小二去找郎中来,便发现方才还守在门口的小二不知何时已经溜了去。
顾小楼只好暂时撇下少年自己出门去找人,回到大堂的时候客栈的老板已经回来了,原来小二是去报官了。客栈老板两条眉毛急的都要拧断了,又是愁又是怕,愁的是出了这种事自己客栈沾了血腥之灾客人定是要少,怕的是这行凶之人万一是乱杀人自己岂不也有危险。
这老板听她说人还有口气,忙派了另一个小二去请大夫,自己则跟着顾小楼一起过去了。
“我来掐他人中吊着气!”店老板果然算是见惯世面的,一进门便上手忙活起来,不像刚才那小二下德手都不敢伸一下。
过了一会儿,大夫便过来了,这大夫不清楚情况,进了门才知道是伤不是病,摸了脉又说道:“也算这孩子命大,幸而发现的早,又没捅到要害上,我先给他用些药材试试,不过这诊金谁付?”
“我付,您放心治伤就成。”顾小楼一边说一边掏出钱放在桌上。
大夫看了她一眼,开始给少年包扎起来,又开了一副药让他们去抓。药房离得不远,但这个时辰早就关门了,店老板便道:“药房的老板是我认识的,我叫人去抓。”
就这么忙活了半晚上,少年的命终于是保下了,顾小楼给官府的人录完口供,打算再回去看那少年一眼就回去。
“你醒了?躺着别动,小心崩开伤口。”她见少年醒了要起身,一脸急色道。
“是你发现了我?谢谢你!”少年的身体很虚弱,声音气若游丝。
顾小楼给他掖了掖被角,问道“是什么人?”
少年突然盯着她的脸认真看着,却不作声,顾小楼见此便又道:“你看见那人的样子了吗?记得话就告诉官府。”
少年睫毛闪了闪,眼神黯淡道:“没用的,他们是亡命之徒。”
顾小楼忽觉这少年似藏着什么秘密,仔细想想,他的身份也很可疑,如果是和商队同行遇劫,为什么只让他一个小孩子逃出来了?他的那份通关文书实在太普通,可有时候,往往越是普通越是容易被人忽略……
想到这儿,顾小楼便道:“如果你不愿意说我也不勉强你,这是欠你的银子,你好好照顾自己,别再让人得手了。”
少年的目光又在她脸上停留了许久,“你的事情还顺利吗?”
顾小楼回了句嗯,又叮嘱了少年几句便起身要走,却听他忽又开口道:“我可以叫你姐姐吗?我叫戈达。”
顾小楼冲他笑了笑道:“可以啊,戈达,你先好好休养,我过几天再来看你。”
出了门,雨还下着,她想起戈达看她的眼神,是那种亲人间会有的依赖,心下顿时暖暖的,也酸酸的。从前,她也用这眼神看过许多人,外公、父亲、堂兄、漪澜……如今转眼已是沧海桑田物是人非,今日自己不知为何变得敏感了些,就让这场大雨冲刷掉所有伤怀与不快吧!
*
时下正值八月盛夏,百花争妍,尤其牡丹开得正好。
胡府花园里一位身着金丝绣凤六幅裙的女子,雍容华贵更似牡丹,她身边站着的男子一身青衫倒显清俊。
“远哥哥,我听闻卧云城外有处光明寺香火旺盛,也想去拜一拜。”女子声音带几分娇憨,不似外表高高在上的模样。
“光明寺我也有所听闻,你若是想去的话找个日子我陪你一起。”男子望向对面女子的眼神很是宠溺,让人一眼便能看出这是一对恩爱的小夫妻。
“就明日如何?”女子一双凤眼神采奕奕地说道。
男子勾了下她的鼻尖道:“怕是马车都提前备下了吧,不过记得同你七哥说一声。”
女子撇了撇嘴道:“为何告诉他?他要来西北告诉我们了吗?谁知他们这次又是打的什么算盘,还是多多提防着些才好。”
男子闻言目光深沉地望向远处道:“防是防不住的,我们不要失了先机便好。”
女子的表情也严肃了几分道:“不知他们是否会同胡惟炎合作吗?”
男子笑了笑,眼神里却透出冰冷,只答道:“我这个弟弟,确实不叫人省心。”
翌日巳时,一列长长车队停在胡府正门外,前有仪仗后有骑兵,两辆马车行在首,后才是一驾金漆雕饰的马车,华丽雍贵远甚寻常的官家马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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