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哥过来,是还有话要交代这个将死之人吗?”
“你也可以不必死。”
“哦?大哥不恨我吗?”
“恨或不恨,有什么用呢?世事如流水,再不可能倒流,与其浪费时间情绪在无用的事情上,还不如多办几件事情的好,我来是想问你几个问题。”
周宗北闻言,眼神黯了下:“大哥直言罢。”
周宗南移步上前,直接坐到了周宗北的对面,沉声问道:“为什么要这么做?”
“这个说起来有点长了。”周宗北自嘲地笑了笑,继续道:“大哥你知道吗?其实我一直都很嫉妒你,嫉妒你的光风霁月,嫉妒你的光明磊落,更嫉妒你不管走到哪里都会成为人群的中心!你在家时,是受尽万千宠爱关心的嫡子,到了外面,是呼朋引伴人人夸赞的骄子??????”
“然后呢?”
“你看,大哥,你永远都是这副仿佛不在乎一切、高高在上的样子!你知道我嫉妒你,却从来没有放在心上,你知道我多想像你一样吗?
可我就是做不到,更糟糕的是,你还比我聪明,比我年长,我从小活在你的光芒下,有你在的地方,就不会有人看到我,所以我只能拼命把自己活成和你不一样的样子。
你率性,我就装得谦和,你好武,我就装得爱读书,这些你都看出来了罢?”
周宗南看着这个第一次向他表露真实想法的庶弟,一时间,只觉得陌生,他先是点了点头,后又摇了摇头:“我知你从小就喜欢与我较劲儿,但不知道你心里的执念如此之深。”
“呵,原来你不知道,是啊,你又不是我,如何能知道这些呢?
姨娘去的早,在这个家中,自我有记忆以来,脑海中时常会升起一种想法,仿佛你们才是真正的一家四口,而我和小妹就像是寄居在此处的外人。
所以我很早就立誓,待我长大了,我一定要脱离周家,靠自己成就一番事业,再给小妹寻个好归宿,好好过我们兄妹自己的日子!
可是,等我真的长到了可以参加科举的年纪,我却发现一切都没有我想的那么简单。
我不是天资纵横的奇才,更没有文士斐然的声名,甚至我身边聚集来的所有朋友,看的都是我试图努力摆脱的周家的面子、父亲吏部侍郎的面子!
可我不想再忍了,我承认我想走捷径,父亲不结党是他的事情,但我为什么不可以?
朝中多的是与众皇子眉来眼去的大臣,他们难道都错了?别说太子成王,他们甚至连八皇子这样尚未成年的皇子都拼着命去攀附,包括国子监里的学子,说着一心向学,实则呢?根本没多少是干净的!
怪只怪,我识人不清,错看了废太子和秦王,本以为废太子拿到了杜衡的罪证,会从此重用于我,却不曾想到他会对???会对父亲下手!直至路思明等人凭借着这些带血的罪证升了官,我才看透废太子的真面目!可那时,我们已到了燕北,说什么都晚了??????”
周宗南心里虽已有准备,但亲口听到他这些话,还是觉得刺耳,过了片刻才又道:“你是怎么攀上秦王的?又是怎么说服秦王为你在废太子那里引荐的?单凭你从父亲那窃取的杜衡罪证吗?”
“秦王那里,是国子监的同窗为我引荐的,但最开始只是以诗会为名,大家去的时候也不知有秦王在背后,至于东宫,是我主动向秦王求荐的。”
“事发后为什么不告诉我?为什么要全家人和你一起吃下这个亏?”
“其实我有很多次都想告诉你,但每次一见到你,那些话我就无法说出口,于是我便在心里安慰自己,告诉你又能怎么样呢?当时我们是被发配燕北的罪?官家眷,在当时如日中天的东宫面前,不过犹如蚍蜉撼树罢了!”
周宗南听到这句话,仰头长叹了一口气道:“你错得太离谱了,东宫的地位,就从来就没有稳过,我们固然难以一力撼动,但有能撼动的人!废太子做的那些事,一桩桩一件件,哪一件不是在诛陛下的心?”
说完这些,周宗南起身出了屋,再不想与对面这位庶弟多言半句,周宗北则望着兄长离去的背影,看了许久??????
*
宗人府,秦王被关已有月余,这里是关押犯案宗室的地方,条件远不及牢狱那么艰苦。
秦王心放的很宽,每日看看书、喝喝茶,倒比当初的废太子悠闲不少。
这日,他正一人捧卷读书,忽听外面走廊响起了男子的脚步声,不多时,就见侍卫引着一人朝他的屋子走了过来。秦王抬首,入眼的是一张熟悉的脸,但他只毫不在意地扫了一眼就低头继续看起了书,根本未有搭理来人的意思。
“从前竟不知,秦王殿下原来是这么有闲情逸致、又心如蛇蝎的人。”男子明显在克制着怒气,但出口的话还是让人听出了深深的恨意。
“长进了,起码没一进门就对着我挥拳头。”秦王半笑不笑地扯了扯嘴角,似在嘲讽,说话的时候连头也未抬一下。
“你还不配!我现在不会浪费功夫对你出手的,等此案了结,才是我和你了结的时候。”
秦王闻言,竟是直接仰头大笑起来:“傻表弟啊,你想替自己的心上人出气,能先找对人吗?”
“什么意思!?”
“你是为了元奉清来的罢,但教让你失望了,你找错人了,城阳山庄的那件事不是我做的,一个女人而已,娶就娶了,还不值得我浪费时间大动干戈。”
“你以为,几句话就能将自己开脱出去吗?我查到的线索正好??????”
“正好与我对上了是吗?我劝你再好好查查,别叫人利用了,我若没猜错,秋猎时助韩王给我设下陷阱的人,就是你罢?”
许沛东盯着秦王的双眼越来越惊惑,迟迟没有出言接话。
“表弟,别这么看着我,这件事其实一点也不难猜,你掌管的那支禁军小分队,正好是围猎当日负责后山禁防的。贼首要想借后山的密道逃出,就必须先躲开后山的巡卫军,被人声东击西引开这种鬼话,父皇信不信我不知,你六表哥我反正是不信的,到底是问心无愧?还是早与韩王串通一气,你心里也有数??????”
许沛东是庆宁长公主的儿子,几位皇子对他均以表弟称呼,离京前他和元奉清的事情就已传出来了,秦王早就知道了。
“你说你没做,就拿出证据来,他可不像你,只凭一张嘴扭曲作直。”
秦王听到这里,终于放下了书,站起身认真看着许沛东道:“老四既早作好了嫁祸我的准备,还会给我留有自证清白的机会吗?况且,我现在被囚禁在此处,哪来的法子洗清嫌疑?你若信我,就再去深查,若是不信我也没辙了。”
许沛东看着秦王一脸坦荡的样子,心底已经有了几分动摇,他退后几步,正转身欲走,却听身后的秦王的声音再次传来:“我这里有个方向,你可以先查一查,你与元奉清身边,是否有知道你二人关系的下人,把消息泄露了出去??????”
等秦王把话说完,许沛东停顿了片刻,才提步离开。
第78章
崇德十一年秋,对元庆帝而言,是个多事之秋,秦王之案尚未尘埃落定,就有宠妃母族上诉冤情。一时间,大魏举朝上下都在议论着发生在崇德八年的一桩冤案,闹得沸沸扬扬。
半月前,圣宠正隆的兰妃兄长周宗南,陈书上表为父伸冤,称三年前周顾两家卷入杜衡一案乃是被人构陷,请求皇帝彻查。
元庆帝听后大怒,立时命大理寺重申此案,务必在三月内查清一切来龙去脉,给出一个交代。
大理寺如今的寺丞是刚换任的廖子真,属程党一派。前任寺丞已因废太子案被贬,如今的廖子真一个月前才上任,正是新官上任三把火、大展官威的时候,因而,对查此案,大理寺上下可以说没有一丝怠慢,十分尽心尽力。
周宗南是有备而来,一应人证物证早提前备好,可以说帮廖子真省了不少事,他都不用翻查,只需验证真伪便是。
如果是换做废太子倒台以前,衙门或许还会因顾忌东宫势力而点到为止,但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旧太子已经被废了,宫里的兰妃可正宠冠后宫着呢,周家若确有冤屈,大理寺也乐得做一回清正廉明的青天,替他们伸这个冤。
没想到,这一查,还真查出不少事儿来……
当年,周文昌与顾忠年正分任吏户两部的侍郎一职,杜衡收了钱,负责帮湖广的布政使刘广遮掩其盗卖官粮一事,这么一来二去,逐渐被时任杜衡下属的顾忠年察觉了不对。
顾忠年不是那种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性格,着手暗查起了此事,就在查证的过程中,他发现吏部竟也有人参与其中,所以他找到了自己在吏部任职的至交周文昌。
之后两人开始联手密查,不仅顺着线摸到了湖广那边,甚至写了密信给在湖广的旧友望其相助。
顾周二人的性子,是出了名的较真儿,不撞南墙不回头。废太子从周宗北手里得到这一消息后,正纠结着应该如何处理,要不要出手保住杜衡之时,那头杜衡就被人告发了。
在看到元庆帝对此案的重视后,废太子下了弃车保帅的决心,果断舍弃了刘广杜衡以保全自己。
顾周二人若只在京里扑腾,手不伸到湖广倒也罢了,可他们传信的旧友,偏偏是刘广手下的一位大员。此人并非发废太子的附庸,位置虽不算核心,但一个衙门里办事的,对刘广在京中有大靠山一事不是丝毫没有察觉的。
刘广以往没将身边这些下官放在眼里,是他胆大心宽,废太子可不敢轻易放过任何可能发生的意外!谁知道此人拿到信后,会不会仗着京中有人带头,想凭借此事捞笔功劳。到时万一教他从刘广身上拽出什么与东宫有关的蛛丝马迹,废太子宰了所有人的心都有了!
特别是想到,这人是顾忠年周文昌这两个人死杠派的朋友,废太子就觉得自己一刻也不能忍了,直接连夜给两人造了伪证,诬告其与杜衡案的罪.臣牵扯不清,或均涉案。
虽说二人平日为官的作风也算有目共睹,但架不住‘罪证’搁在那儿了。
彼时,元庆帝深恨自己被这些朝臣蒙蔽,正在气头上,还以为他们也同杜衡之流沦为了一丘之貉,没有细查就先将所有涉案之人,统一关进了大牢。
但所谓的‘罪证’毕竟是造假造出来的,废太子心中没有底气,就怕哪日这二人被放出来后,会继续扒着刘广查个没完,索性想了个一了百了的狠招,叫二人永远闭嘴……
他们传信的人要死,他们二人,更要死!反正每年都有那么几个扛不住狱中刑罚的大臣死在牢里,因杜衡案被关的人那么多,死两个也不算什么,只要手脚利索点,将二人伪装成受不住刑畏罪自尽的样子便是。
那时的东宫,在朝中各个大小官衙的爪牙不少,这种事想要办成也不算太难。
能不能做的天衣无缝,主要得看,元庆帝会不会把它当回事儿去查,从结果来看,废太子当时赌对了,元庆帝显然没有。别说顾周二人,就连刘广这个罪案祸首、堂堂湖广布政使司也只是死得不明不白。
杜衡案的开始与结束,可称得上虎头蛇尾,开局大刀阔斧,结局却是戛然而止。如果没有后来发生的这许多事儿,准确的说,如果不是废太子在储位之争中输掉了底盘,这个案子今日能不能翻,还是两说……
如今虽时隔几年,但当年杀害的二人的狱卒及诬告者还在,加上元庆帝的支持,这桩冤案终于还是翻了。
忠良蒙冤值得天下人道一声叹,二人当年的事迹开始在民间流传,顾周两家的风评也在一夜之间逆转,传闻中狐媚惑主的兰妃,也一下成了忍辱负重、为父申冤的佳人,与元庆帝之间的故事也扩散出了许多版本。
此案尘埃落定后,宫里传出旨意,授予顾周二府忠义牌匾,家眷归乡后,由国库出银,充做出抚恤金供养老人孩童,男丁皆可入书院继续求学,免收学费,成年男丁原本有功名有官职的,可重新入朝。
周家早被赦免回京,此次更多是种名誉上的翻身,而顾家就不同了,顾家的家眷如今还在北境流放之地,这一旨圣意带来的,是彻底的改变。
当初顾忠年出事时,他们这一支被族中革出了族谱,如今顾忠年翻案,族中第一时间派了人随行,前去北境迎接顾忠年的家眷。顾忠年无子,只顾延庭一个侄子,但忠良岂可无后?顾家族里已经盘算起了过继之事,顾延庭血脉虽更亲近,却是不可,因其生父也只他一个儿子,这种情况是不能过继的,所以最后只能是从旁支来选。
*
秋阳高照,道旁照水芙蓉开得妍丽,正如诗中所言,千林扫作一番黄,只有芙蓉独自芳。
城阳公主府上,堂厅中顾小楼正在与城阳坦白身份。
“真是难以想象,原来你是这般身世,胆子也真不小,你可知以流放之身逃窜,一旦被官府抓住,可是死罪!”城阳一边嗟叹,一边看着眼前亭亭玉立的女子心中百转千回。
顾小楼笑了,浅声接道:“从前隐瞒殿下,实属迫不得已,还望殿下见谅,只是民女还以为,对于民女过分胆大的这个毛病,殿下应当很是熟悉了的。”
城阳笑嗔一眼道:“不,本宫虽早有准备,但还是时常能被你惊到!听闻顾家人已在回来的路上,你今后有什么打算?要回顾府做回千金大小姐吗?”
“这正是小楼前来与殿下相商的缘由,下面这些话听起来虽像极了客套话,但每一句都是小楼道真心话。这两年里,得蒙公主殿下的信赖照顾,小楼做了很多自己从前想做却不能做的事,畅快开心的瞬间有很多,如果顾家没有翻案,能这样一直留在公主府中何尝不是小楼之幸呢?
可那是小楼身无牵绊心无挂碍的时候,如今,顾家归宗,有几百双几千双眼睛在盯着顾家上下,这时候,我若继续留在公主府上,不论是对公主、还是对顾家,都是不负责任的做法,因而只能在此向公主殿下告罪请辞,至于今后何去何从,小楼还尚未想好??????”
“教你这一说,本宫还真有几分舍不得了!”
“殿下若不嫌烦,小楼会常回来看殿下的。”
“哎哎哎,先别说了,反正顾家还得在路上走几个月才能回来呢,这段时间你就先在本宫府上呆着。”
“好。”
这本也是应有之意,有两年的看顾之情在,顾小楼若前脚道别、后脚就告辞了,实在有些不地道,要走也不急在这几个月。况且,城阳如此说,也是给她面子,到底何时走何时留也不是一语就定死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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