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十年,于她不过是眨眼之间,于他,却又是何等沉重的十载。
见到虞归晏哭,顾闻祁终于从那惶然中回过神,顿时手足无措地想要拭去她眼角的泪,却因为百般情绪交织,连身上的锦帕都忘记了用,只一味笨拙地用手为她拭着泪,一遍又一遍地安慰着她:“母妃别哭了。”
虞归晏不想顾闻祁担心,想要扯开嘴角笑,却发现不过是惘然,隔着厚重的十载,她实在无法开怀地笑。她怔怔地抬起沉重不已的手,轻抚上他已是棱角分明的脸侧:“这么多年了,闻祁都长大了,可是却不会笑了,是母妃没能照顾好你,母妃对不起你。”
“母妃没有对不起我,是我长大了,要震慑下属,所以不能笑了。”他握住她的手,努力地扬起一个笑,“母妃要是喜欢看我笑,我以后每天都笑给母妃看。”
他以为他在笑,可是他已经十年没有笑过,又如何会知道笑是什么?他努力扬起的唇角,不过是徒有其形罢了,连眼角眉梢都沉重得很,显然是怕得极了,怕这是黄粱一梦,怕梦醒后一切都没了。
她望着他,却不敢拆穿。她笑:“好,那以后闻祁每日都笑给母妃看。”
这般的她太过真实具体,完全不似那一日客香居所见的她那般虚幻飘渺,他有一瞬间的愣怔,旋即紧紧抱住了她,深深地汲取着她身上的气息。淡雅的青竹香一如多少年前。仿佛他荒原之中踽踽独行十余载,她却从始至终都在原地等他。
如果这是一场梦,他只希望到死都不要醒过来。他紧紧抱住她,似要把她嵌入自己骨血之中,再不分离:“母妃以后都不离开我,我就每日都笑给你看。”
他喃喃道:“母妃不会再离开了,是不是?我很害怕,害怕这是一场梦,就像那日在客香居,我梦到母妃带我去看舞狮子、吃元宵、放莲花灯了,可是后来梦醒了,什么都没有了,没有狮子,没有元宵,也没有莲花灯,更没有你。我真的很害怕你又离开了。”
“我......”她刚想开口,却突觉颈侧似暖还凉,温热的液体顺着她的肌肤滑落,她到嘴边的话蓦然失了声。
闻祁哭了?
她有一瞬间的恍惚,以为她感觉错了,可是颈项间不断有温热的液体砸落,一滴一滴,仿佛重重地砸落在她心间。
她从未见闻祁哭过。
当年跪在雪地之中被亲生母亲虐打到浑身是血的时候,他还那么小,只是近乎固执地咬紧了牙关,却没有哭;被旁人指着鼻子骂没人要的野种的时候,他只是握紧了拳头,也没有哭;被顾玄镜丢到刑罚堂打到奄奄一息的时候,他也只是红着眼眶偏执而眷念望着她,依然没有哭;
十年前,他不过是一个稚童,但哪怕是濒临死亡,她都不曾见他哭过;可十年后,他早已不是当初无力抗拒他人之力的稚童,却为她哭了。
哭得无声无息,却又那般压抑沉重。
她抬起的手一寸寸收紧,良久,嘶哑着嗓音道:“不会再离开了,这一次,永远都不会再离开了。”
她会陪着他,直到他娶妻生子,看着他慢慢长大,慢慢老去。
他近乎贪婪地汲取着她身上的气息,温热的泪从眼眶滑落,滑过眼尾下那颗似霡霂般笼了三两分烟雨轻愁的泪痣,滑落入她的颈侧:“我很想母妃,这些年来,一直很想很想。”
若不是还想杀了顾玄镜与乔青澜给母妃报仇,他早已随她而去,只是他能力不够,这些年来的每一次动手都会被顾玄镜发现。
十余年来,他深深厌恶着自己的愚蠢无能,也恨不能一夜之间长大,学会曾经最为厌恶的阴谋诡计,为母妃报仇。
可现在他却无比庆幸他的无能,因为正是他的无能,让他等回来了她。比起母妃能活着,顾玄镜与乔青澜的生死根本不值一提。
黑夜中,无声无息的泪压过了磅礴喧嚣的风雨,坠落在她心间:“我也很想闻祁,只是......”她斟酌了片刻,到底还是开了口,“只是我跳下静心湖再睁眼,已是十年后了,我也不再是当年的镇南王妃,而是成了乔氏二小姐。我不知道该如何与你们说这般荒谬之事,也没有找到机会坦白,所以一直拖到了今日。”
少顷,她低低地问道:“闻祁会怕我吗?我是占了旁人身体的孤魂野鬼。”
借尸还魂,在信奉神佛的古代,这是何等荒谬可笑的言论,若是被人发现,只会当作邪祟处死吧?这也是她这么段时间来,一直顾虑之事。
以为身死,可眨眼之间,却重生在一个陌生的人身上,还是十年之后,她提心吊胆地伪装着,生怕被人发现了破绽,又因为占了旁人的身体,心怀愧疚,不敢过分亲近身边的任何人,唯有与闻沉渊在一起,她才恍然觉得轻松了些,觉得自己是真真切切活着的虞归晏,不是被顾玄镜精心打造成的镇南王妃,也不是旁人所关心宠爱的乔二小姐。
可饶是与闻沉渊在一起,她也需要小心翼翼地伪装自己的女子身份。可所有的负重,都在今夜得到了尘埃落定,在闻祁面前,她才是最原原本本的自己,是一个鲜活的人。
听到真是借尸还魂,顾闻祁虽是惊异,但到底是很快反应了过来,若是旁人借尸还魂,他只会觉得荒谬,可这人是母妃。他只觉欣喜:“母妃不是孤魂野鬼,乔二小姐闺名与母妃相同,母妃会代替乔二小姐活下来,是天意。更何况,哪怕母妃真的无法再复生,我也不会怕母妃......我只是害怕再也见不到你。”
他是自私的,乔二小姐的死活与他毫无干系。只是若是母妃占了乔二小姐的身体活下来需要付出代价,他希望这份代价能落到他的身上,由他代替她承受,哪怕死后下十八层地狱也在所不惜。
哪怕时间过去十余载,他再不复往昔开朗,可其实都从未变过,一心一意地相信着她。
她微阖了眼,一滴清泪自眼眶滑落,无声没入他的发间:“这么多年了,闻祁恨我吗?当年我那般自私地一走了之。”
直到此刻,他依旧有一种不真切的虚幻感,怕她会突然消失,也怕乔二小姐会回到这具躯壳。
在黑夜骤亮闪烁嘶鸣中,他越发抱紧了她,却又尽量克制自己小心伤到她:“我又怎么会恨母妃?我只是恨自己没有时时刻刻陪在母妃身边,留下母妃一个人......”
虞归晏却是打断了他的话:“没用的。”她恍惚间似乎感受到了在长乐院中最后那一段时日的寒凉彻骨,“顾玄镜成亲那日......”
听起她提起顾玄镜,他的呼吸一窒,下意识地便微侧了眼眸去看她。两人紧紧抱着,她近在咫尺,他仔细地端详着她眼中的神色,有怅然、有悲切、有沉重,却独独没有半分爱恨。
......她放下了吗?
虞归晏却似乎察觉到了他的疑惑,她松开他,眼底泪痕已干,她浅浅地笑着:“不必担忧,我已经放下了。”似乎怕他不信,她解释道,“当年他决心娶乔青澜的时候,我就已经死心了,只是还放不下。爱了他整整八年,便是心如死灰,又如何可能一瞬间就毫无触动?”
似是想起了什么,她低低地笑:“可醒来至今,也近一月了。这段时日以来,我已是清醒了,也彻底放下了。所以你不必担忧我。”
“可......”
虞归晏问道:“你是想说他最后并没有娶乔青澜?”
顾闻祁在虞归晏询问的目光中缓缓捏紧了掌心,僵硬地点头。
饶是他不想承认,可顾玄镜最后的确是没有娶乔青澜,也的确是为了母妃空置后宅十余载,身边再没出现过其他女人。母妃醒来这般久,一定听过顾玄镜为她做的一切,更何况......今日顾玄镜还特意寻来认错了。甚至连他,也是因为顾玄镜才能找到她。
母妃爱了顾玄镜这般多年,又爱得那般深切。旁人也许不知,但他每日跟在她身侧,又如何不知她到底有多爱重顾玄镜?所以哪怕今日她已是在顾玄镜面前否认了镇南王妃的身份,他也害怕她最终会因为顾玄镜这些年来的深情不移而原谅他。
虞归晏却仅是笑:“不可能再回头的。”
一个人在极端震撼畏惧之时,若有另一个人救了她,因为归因错误,爱上那个人的可能性会大得多。她当初不过是一个深陷苦痛、卑微粗野的药人,是顾玄镜买下了她,亲自教导她明辨是非,通晓善恶。他之于她,不仅是所爱之人,更是救她于水火之中的恩人。
她分不清最初爱上顾玄镜是不是归因错误,可她的的确确爱过,也深陷过。没有所有记忆的她生命中只出现过两个人,一个孤山圣手,一个顾玄镜。
孤山圣手带给她的唯有痛苦畏惧,是顾玄镜教会了她喜怒哀乐,给予了她安定的生活,所以什么都不懂的她满心满眼都仅是他,总是固执地以为她能捂热他。
可最后才知道,一切不过是一场再荒谬不过的笑话。他心中早有她人,她不过是他按照心中白月光朱砂痣雕刻出来的赝品。往后种种,更是令她心灰意冷,再提不起一丝一毫的希望。
时至今日,那些过往于她而言,不过黄粱一梦。
她没后悔过,也从不敢后悔,因为后悔从来都改变不了什么,但她不会再继续这样一段荒谬的感情。
她道:“他是否娶了乔青澜,为何没有娶乔青澜,这些年又为何一定要找我。这些,都与我无关。”
“你真的不会再......”他小心翼翼地试探着,他不想说出接下来的话,因为仅是一想到她还会回到顾玄镜身边,他都觉得无法忍受。
虞归晏柔了声音:“真的不会再与顾玄镜重修旧好。”她看着他,一字一顿地道,“我亏欠你与长说良多,这么久以来,我唯一还念着顾氏的原因,只是因为想要与你们二人相认,想要补偿你们。”
她道:“我还想跟你们解释清楚,当年我并非有心要抛下你们,只是......”她微顿片刻,过往到底太沉重,“只是那时我已是油尽灯枯,便是不跳下静心湖,也时日无多了。再者,那时乔青澜来长乐院寻过我......我不想连死后也只能滞留在那一方天地之中。”
她说得含糊,许多细节更是略过,可仅是如此,顾闻祁听着,都觉得心绞在一起般疼痛,不知她当年又是何等万念俱灰。他抱住她,凉风骤雨未歇,雷鸣电闪愈大,他却只觉心疼她:“往后都不会了。”
他不会再让她陷入这般枯守无望的境地,会一直陪在她身边。
虞归晏温和地笑道:“我也再不会离开闻祁。”
第36章 心里很诚实嘛
长安说小不小, 可说大也不大, 小到乔氏发生的事情不过几个时辰便彻底发酵。待到第二日乔遥积醒来之时, 已是传得满城风雨。
乔遥积抱住林氏, 一双明艳的眼睛盈满恨意, 眼泪止不住地滑落:“娘亲, 闻世子怎能这般对我?我明明是为了他啊!乔归晏本就是个傻子, 又被人玷污了清白!如何配得上闻世子!”提起齐王世子, 她恨恨地咬紧牙关,“她连给闻世子提鞋都不配!”
林氏回抱住乔遥积, 美目被泪水盈湿:“我的儿啊!你怎的这般傻!便是她真与人有了苟.且,也万万不该出自你之口!由你说出口,你毁的不止是她,更是你自己啊!”
一侧的乔云烟也哭道:“是我没有看好妹妹,这才让妹妹出了岔子。”
林氏却哭着摇头道:“是娘亲害了遥积, 没告诉过她这些!”
乔游不喜心思过重的女子, 出身卑微、毫无心机的华氏当年便是因此而颇得乔游宠爱。乔游甚至为了她, 曾许过不纳妾的承诺, 可她自幼便爱惨了他, 又如何能甘心?她也不过是趁着华氏有孕在身时, 灌醉了他, 方才得以进了门。
后来, 她费尽心机掰倒华氏,终于得以扶正。因着他不喜心机深重的女子,三姐儿的心思已成了定形, 她便下意识地不让四姐儿接触到后宅那些腌臜事儿。可她却忘了,这后宅之中,最容不得的便是那心思纯良之人啊!
母子三人正哭着,早朝散后的乔尚书便走进了房间内。见状,他沉下脸色:“这般哭嚷,叫外面的丫鬟听见了成何体统!”
闻得声音,林氏立刻敛了哭声,嗓音却仍带三分沙哑:“老爷。”
林氏貌美,尽管年逾三十,却因着保养得宜,眼角眉梢尽是风情,不见半分凋败之色。这些年来,她又刻意学着未出阁女子的娇弱纯良,越发显得婀娜多姿,如今眼尾垂泪的姿态,瞧起来竟是梨花带雨般娇弱可怜。
乔尚书今晨散朝后被同僚那些不可言说的目光盯出来的郁气到底熄了一大半:“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哭成这样,平白让下人看了笑话!”
“是......”林氏喏喏地应了,又取了锦帕去拭乔遥积的泪。怔怔许久的乔云烟也在乔尚书迫人的目光下敛了泪意,低声劝乔遥积道,“妹妹快别哭了。”
可哪晓得在乔尚书面前一向装作懂事活泼的乔遥积此刻却是红着双眼挣脱开了林氏与乔云烟的手,冲到了乔尚书面前:“爹爹,我冤枉啊!是闻世子诬陷我!”她紧紧攥住乔尚书的衣摆,“我真的看见乔归晏衣衫不整地从后宅跑出来,她真的不是跌倒了!”
被乔遥积推倒在地的林氏与乔云烟闻得她的话,脸色齐齐一变,可还不待她们有何动作,乔尚书便彻底沉了脸色,低声斥骂道:“简直愚不可及!莫说齐王世子只是诬陷你,便是他要了你的性命,你也得受着!”
“爹爹——”乔遥积不可置信地望向乔尚书,往常爹爹最是疼爱她了,如今怎么会这般对待她?
她明明没有错,不过是实话实说而已,可为何所有人都怪她?连闻世子也为了那个残花败柳诬陷她!如今爹爹更是不仅不为她讨回公道,还斥骂于她!
乔遥积一双盈水秋眸满是震惊,明艳娇俏的容颜此刻都失了色,盈着惶然无措。到底是自己疼爱了这般多年的女儿,乔尚书便是愤怒于她的不知所谓,此刻见着她这般模样,却也心软了:
“二姐儿是你的嫡姐,往后收敛起那些个害人的心思,等一两年,风头过了,我便为你寻个门第稍低些、身世清白的世家嫡子,断不会让你嫁了那些不三不四之人。”
闻得此言,林氏倒是大大松了一口气,经此一事,她最忧心的便是四女儿的婚事,如今老爷松了口,四姐儿的婚事倒也稳妥了。门第稍低一些也好,至少她还能帮衬着压制些,倒是嫁入高门,四姐儿不谙内帏之事,她又动不了手,只怕是害了四姐儿。
“门第低微?!”乔遥积大惊失色,“怎么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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