须臾,她道:“既如此,臣女便唯有多谢世子了。”
她的声音很低,低得似乎融进了穿窗而入的微风中。他微低了目光去看她,她倚靠在软枕上,许是多日昏睡的缘故,她的脸色略微苍白,长长的睫羽打在眼眶之下,投出一片浅淡的阴影,半掩住那双极为生动的眼睛。可朦胧交错的光影之下,睫羽轻轻的扇动,更如同在她眼底投射出一片璀璨星河,耀眼至极。
犹如万千繁星坠落的星河似乎自她眼中缓缓地延伸,穿过微风,撞入他的眼底。
“乔二小姐。”
他低声轻唤道。
她抬了眼去看他,那星河中的点点繁星便如有风吹开,一骑绝尘。
闻清潇微阖了阖眼,再睁开时,眼底已是一片清明,声音亦是一如既往的轻缓温凉:“若是你不愿嫁与清潇,清潇会与乔尚书禀明,由乔尚书退了齐王府婚事,今后你有了心仪之人,若是必要,清潇也会亲自登府与之解释清楚,万不会累及你之清誉。”
她既不愿,合该由他开口,也免去她的试探猜测之苦。
虞归晏霎时有些脸热,她的那些心思被他看得一清二楚,他却没有给她难看,甚至还极其为她着想。
闻清潇这一席话可以说的是退让极大了。由闻清潇施压让乔游退亲,便表明是女方主动退亲,而非男方瞧不上女方,于她今后的婚事而言也算是一桩幸事;再者,她若有心仪之人,闻清潇竟还愿意亲自去解释清楚。
第39章 嫁与闻清潇
“臣女......”
能这般轻而易举地退了亲事, 她自是欢喜, 可于他的名声却极为不利。迟疑间, 目光稍抬些许, 窗棂外那一抹若隐若现的正红色映入眼底, 她心间倏然无端刺痛, 连支着身子的手也陡然失了力。
眼看着便要滑倒, 可不过眨眼之间, 方才还在榻前的闻清潇便坐到了她身边,扶住了她, 被她无意间推翻的衣饰香囊滑落在地,一只小巧精致的竹纹香囊自衣衫间滚出,骤然撞入虞归晏眼底。
一只毫不起眼的香囊滚落,却犹如寒冰倾覆,彻底惊醒了她。
自复生以来, 因着当年之事的阴影, 她千方百计地想要退掉与闻清潇的婚事, 可却从来没想过退婚后该如何。
大秦不是一个男女平等的和平时代, 而是一个妻以夫为天、嫡庶尊卑分明的封建朝代, 嫁一个好人家, 于当世女子来说, 不亚于第二次投胎。
她微侧了眼, 看向近在咫尺的闻清潇,光风霁月如齐王世子,是不可多得的良人。此番, 因着他的纵容,她能退了与他的婚事。可之后呢?
她不聪明,更没有那个能力去改变这个封建的时代,这也就意味着,她不可能不嫁人。退了与齐王世子的亲事,乔尚书必定再次把她当作待价而沽的商品,她根本没有能力反抗,唯一会帮她的,唯有原身嫡姐乔锦瑟。
可仅从梦到的记忆中来看,原身甚至不敢将母亲死因有问题抖露给乔锦瑟,其中之一便是顾念着乔锦瑟含恨嫁与魏王的苦楚,她占了原身的身子,又如何忍心因着自己的亲事而让乔锦瑟去求魏王。
再者,顾玄镜最近一些时日虽未曾出现在她面前,可却并不代表他已经熄了那些个心思。若是她退了与齐王世子的婚事后,顾玄镜又认定了她是镇南王妃,届时,乔尚书必定不会拒绝顾玄镜的提亲。
仅是一想到这个可能,她便不觉浑身一僵,连心脏都急剧缩紧,她好不容易才走出了那噩梦一样的过去,断不会再想回去。
攥在闻清潇广袖上那只白玉一般的手不断收紧,连指节都因用力而微微泛了白。
虞归晏突然的异常令闻清潇微蹙了眉心:“二小姐?”
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莫名安抚人心的力量,她下意识地便抬了头去看他,包容她的是平静宁和的深邃目光,犹如子夜露重中映照寒宵山河的灯火,她紧绷的心莫名便安定了下来。
脑海中也随之冒出一个从未有过的念头——
嫁与闻清潇!
闻清潇是齐王世子,身份贵重,她若是嫁于他,顾玄镜便是认定了她是镇南王妃,也会顾忌于她的身份,何况,按照闻清潇的为人,若是今后知道了一切,想必也定不会弃她于不顾;
再者,如果注定要嫁人,闻清潇应是最好的选择,他没有这个时代绝大多数男人的劣根——看不起女子,近日以来,便是她是痴儿时,他也对她照料有加,更是愿意尊重于她,若是往后他纳妾,她也相信闻清潇也不是宠妾灭妻之辈,而她只要不动心,这一生,应当也可以顺遂无虞。
这个念头一冒出,便如野草一般,不可遏制地疯狂滋长。
见虞归晏久久不开口,整个人又越发紧绷,闻清潇便要抬手摇动床头的摇铃,寻来丫鬟去找大夫。
虞归晏却是蓦然回了神,握住了他刚抬起的手:“我没事,世子不必叫人。”
手背被软若无骨的小手覆盖,闻清潇诧异地微低了目光去看她。
虞归晏却是躲开了闻清潇的目光,缓缓靠进了他的怀中,双手也逐渐攀上他的腰腹,察觉到他略微一僵,她却没有松开手,反而更加收紧了双手,紧紧缠住了他,任由他身上淡雅的青莲香气将她包裹:
“臣女没有不愿,能嫁与世子,臣女不胜欢喜。”
**
温软的身子撞入怀中时,闻清潇微微一愣,身体也不由自主地一僵,迟疑片刻,到底是抬手轻环住了她。
虽则寿宴那时,两人也曾这般亲近过,可当时她不过是心智有缺的痴儿,他也仅将她当作稚童看待。但今日却不同,她神智已是恢复,如今主动亲近于他,也许并非是出于本因,可到底是亲近如斯,连温软的身子,他都感知得一清二楚。
这一切,让他多少有些局促。
其实,从他走进内室,她眼角眉梢的排斥,他自是看得分明,虽不知短短时间内到底是何原因让她改了心意,但到底是他辱没了她的清白,她既是没有心仪之人,也愿意嫁与他,他自无不应之理。只是有些事却要与她言明。
“若论欣喜,我更欣喜于你愿意嫁与我,只是我身患有疾,或是许不了你太高的荣华富贵,可能闻氏主母的位置也无法许与你,甚至连与你白头都无法做到。但我有生之年,必会护你、尊重于你。”
**
闻清潇走后,虞归晏便微阖着眼歇息,直到乔锦瑟再次步入内室,她才睁了眼。
乔锦瑟坐到虞归晏身旁,因着以为自家妹妹刚恢复神智,倒也不与她兜圈子,单刀直入地道:“晏晏觉得齐王世子如何?”
虞归晏看向乔锦瑟,将她眼底的关切一一收入眼底。须臾,她道:“很喜欢。”
短短三字,乔锦瑟却是弯了眉眼:“晏晏喜欢就好。”
齐王世子是不可多得的良人,若是晏晏能喜欢他,她相信齐王世子定然不会亏待于晏晏。可若是晏晏不喜齐王世子,她也定然是会设法让晏晏圆了心意,可她却不知道何处才能再寻一个令晏晏满意,又如同齐王世子般品性高雅之人。
见乔锦瑟笑开,虞归晏也随之缓缓笑开。
或许嫁给闻清潇会是一个新的开始。
**
隆宴宫隆德殿,镇南王眉目紧锁,脸色沉郁地摩挲着玉扳指:“确定世子近来都未曾出宫?”
顾书回道:“若是所探无误,世子的确并未出宫。”
镇南王指尖轻轻敲击在书案之上,若有所思。
顾书所言是以探知无误为前提,但自顾雨四人完全交与闻祁之后,顾书对闻祁行踪的掌握已是大不如前。
他既期望着知道闻祁去过乔府,却又忐忑于知晓乔二小姐到底是不是安乐。
顾玄镜嘲讽地笑了笑,何时起,他竟也这般自欺欺人了,果真是糊涂了。
少顷,他平复了心绪,看向仍跪在面前的顾书:“乔二小姐呢?她近来如何?”
“自乔二小姐受伤后,魏王妃一直陪在乔二小姐身侧,因着魏王妃身边有众多随侍在侧的暗卫,属下等不敢太靠近,只能探听到乔二小姐近日已是醒来,当是无碍了。”
顾玄镜低声道:“无事便好。”
视线低垂间,书案上的竹纹香囊映入眼帘,眼前似乎浮现了那日长乐院中她似解脱又似绝望的笑意。他拿过那香囊,锦缎上是起伏的针线纹路,交错间,又出现了那日她毫不留情离去的目光。
若她真的放下了,是不是真的便是那般模样。
顾玄镜不知道,可他等得太久了,乔二小姐也太像她了,一切总该有个定论。
他道:“你派人查清楚乔二小姐近日行程。”
“是。”顾书应道,旋即便要行了礼退下,可犹豫须臾,到底是开了口,“齐王世子近些时日一直去乔府,今日独身在乔二小姐闺房中约莫三刻钟。”
玉石接连砸落在地的清脆声响自内殿传出,顾书一惊,下意识地便转过了视线,只见内殿地面铺满了零零碎碎的玉块,再往上,王爷惯戴的玉扳指没了踪影,指腹被碎裂的锋利玉石划伤,血顺着伤口滑落。
“王爷——”
顾玄镜取出一方锦帕覆住了指腹伤痕,深不见底的目光扫向顾书:“下去吧。”
镇南王的目光凌厉冰寒,顾书被压得喘息不能,待得退出殿中,分明是艳阳高照的天色,他却惊觉后背满是冷汗。
**
“娘娘受伤了!”近年来越发稳重的长说如同一个十二三的浮躁丫鬟,焦急得满殿打转。
自从顾闻祁回到隆宴宫与长说言明一切后,长说从最开始的错愕震惊、不敢相信,甚至怀疑过顾闻祁是不是串通了人骗她,到后来听闻虞归晏磕到了脑子,所有的不敢相信都放下了,只一心担忧着虞归晏。
这般多年了,她恨过,怨过,悔过,却独独从未想过有朝一日娘娘能再回来,是不能想,也是不敢想。
毕竟,人死如何能够复生。
可世子却告诉她,娘娘回来了。
不是梦中,而是能真真正正站在她面前的回来。她又如何敢相信?
“姑姑莫要焦急,从传回的消息看,母妃当是无碍。”顾闻祁负手立于窗前,看似平静,实则紧握的手却泄露了他的心绪。
尽管明知道这次受伤也许不过是母妃为了不再装作痴儿而故意为之,可他依旧恨不得现在就能去到母妃身边。只是他不能,不仅因为魏王妃一直在,更是因为顾玄镜。
母妃好不容易脱离了顾玄镜,也放下了,有机会去过属于她自己的人生,他又怎么能因为一己之私而让顾玄镜发现了母妃的身份。
近些年来顾玄镜对母妃的执念他不是不清楚,十年了,顾玄镜再好的耐心也已经耗得所剩无几了,不然也不会在乔老太君寿宴那日尚且不确定母妃身份的情况下,却是失态至此。
若是让顾玄镜知晓了母妃身份,只怕母妃再难摆脱顾玄镜。
顾闻祁在窗棂前静立了许久,直到日头落尽,得知了魏王妃离开乔府的消息,也未曾敢立刻去乔府,而是又等了两日,确认了顾书四人的行踪之后,才暗中与长说出了宫。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喵酱 10瓶;今天断舍离了吗 5瓶;
第40章 试嫁衣
顾闻祁与长说来时, 虞归晏才与乔府一众人用完了早膳回房, 正试着宫中赐下的嫁衣。
她与闻清潇的婚事虽非圣上亲赐, 但闻氏一族乃大秦百年簪缨世家, 齐王世子娶妃, 朝中勋贵无一不是紧盯风声, 当今圣上心中如何想不得而知, 但至少面子是给足了, 赐下的嫁衣几乎赶同了太子妃的规制。
正红色的喜服以华丽的锦缎制成,耀眼夺目的金色丝线在正红喜服之间穿梭, 团簇成翱翔九天的凤凰,浓墨重彩得侬艳,却又异常庄重威严,行动间,裙裾轻扬, 祥云暗纹阔摆在翱翔的凤凰之下, 庄严不可侵犯。
女官看着身着正红喜服的虞归晏, 稳重地浅笑:“闻世子与二小姐大婚, 圣上颇为重视, 惦念着婚期正值仲夏, 特意开了贡库, 启用了珍贵的云鲛纱, 云鲛纱薄如蝉翼,上身清凉,没有云锦的厚重, 却又不若一般鲛纱透薄,最是适宜仲夏不过。”
虞归晏本是觉着这般华丽大气的喜服应当是极沉的,可没想到上身后却全然没有重量一般,轻如鸿毛。听这女官的言下之意,她虽不懂云鲛纱到底是何材质,却是明白了它的珍贵。
她看向铜镜中的人影,陌生的容颜,正红的喜服,不觉失了神。
林氏端庄地笑着与女官絮语数句后,取过托盘上的凤冠为虞归晏戴上。铜镜中绝色的容颜竟与早逝的华氏有三分相似,尤其是那眼角眉梢挑动时似妩媚还懵懂的风情,林氏握住凤冠的手微微一紧,眼底隐有阴郁闪过,但不过片刻之间便恢复如常,笑盈盈地为虞归晏戴好了凤冠:“圣上隆恩,喜服真是合适极了。”
“有劳母亲了。”虞归晏柔柔地笑着,只是那笑却不达眼底。
铜镜昏黄,林氏又掩饰得极好,虞归晏自然没注意到她那一瞬间的失常,她只是下意识地排斥林氏罢了。可林氏是乔尚书的正妻,便当得起她母亲的名分,为她正衣冠,她若是此刻发难,只会教人觉着乔二姑娘不知礼数的,果真是个才恢复心智的。
她目光沉沉地望着昏黄的镜中,出嫁之前,她势必要让林氏再没资格当她的母亲。
女官又絮絮与林氏寒暄着,虞归晏偶尔闲絮一两句,大多数时间却是在走神,直到一声低低的“母妃”不知从何处响起时,她蓦然回了神,旋即下意识地略微转了视线去瞧寒暄的两人,却见两人毫无异状,连侍奉在室内的丫鬟也似乎并没有听见任何声音一般纹丝不动地站着。
**
那日离开时,虞归晏告诉他,顾玄镜生性多疑,他越是夜里来寻她,越是容易被怀疑,白日里大摇大摆地出宫,反倒可能不那么容易让顾玄镜起疑。
于是顾闻祁乖乖地听了虞归晏的话,等魏王妃离开后,挑了一个不远不近的日子来乔府寻她,可他却从未想过自己竟然会看见这样一幕。
记忆里的母妃偏爱素雅,从未穿过任何颜色艳丽的衣衫,如今着一袭正红古朴裙衫,头戴华丽夺目的凤冠,眉眼微动间,发髻间的金步摇亦随之微微晃动,摄人心魂。尤其眉心缀了一尾淡金凤凰,更衬得她端庄之余,妩媚娇柔尽显。
顾闻祁看得一愣,心间升腾起难以名状的情绪。
他未娶过妻,却也知道如今虞归晏这一身乃是女子出嫁之时才能穿的喜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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