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日里,他虽记得虞归晏现如今的身份有一个名正言顺的未婚夫婿,亦知两人婚期将近,可却从来没有哪一刻如同亲眼看见她穿着一身喜服来的冲击更大,清晰地提醒着他,母妃回来了,可却又要嫁与旁人了,她再不是他的母妃,也不可能日日夜夜在他身侧。
一直到林氏与女官离开,他与长说进了室内,他都有一种恍然不真实的感觉。他怔怔地看着面前已是换下了喜服的虞归晏,眼前却还是她着一袭正红喜服的模样。
当真是刺眼得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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虞归晏却不知顾闻祁所想,知道是顾闻祁与长说,她迅速打发了林氏与女官,而后又让知香支开了闻听雪,这才敢放了两人进来。
尽管之前已经见过长说,可真正见到她,与她目光相触的那一瞬间,她却依旧完全愣住了,比之之前几次或擦肩而过、或遥望中的她,此时此刻站在面前的她,才是真真切切地让她心痛如绞。
她一直都记得,十年前陪伴着她的长说是顾氏培养的暗卫,冰冷、不近人情,直到在她身边的时日久了,才透露出本真,爱笑,又有一些腼腆;
她也记得一月多以前,刚醒来时,擦肩而过看见的长说虽是容颜不复往昔,连笑容也不再了,可却是英姿飒爽的,又何曾如同此时这般,分明威严冷冽,可眉眼间却满是小心忐忑,想靠近,却又不敢靠近。
她轻轻扯起唇角,语调一如十年前:“长说——”
长说一直沉重压抑的情绪,终于在虞归晏开口那一霎那平静沉淀,所有的彷徨怀疑也在顷刻间消散无踪,犹如一粒炙热滚烫的火种滚入沉睡百年的火山,那沉寂多时的火山看似平静无声,实则百般伤口纵横交织,千种岩浆滚炙来回。
横亘十余载的悔恨绝望汇聚在这一刻,却只道得出一句:“奴婢以为再也见不到您了。”
虞归晏轻抚着长说已是染了风霜的发鬓间,久久无法言语,直到一滴滚烫的泪灼伤了她的手背,她方才如同大梦初醒,手足无措地取了锦帕为长说试去泪痕:“我回来了,至少我回来了,不是吗?”
她决然跳下静心湖时只想寻个解脱,从未想过还会回到大秦。可此刻,她却无比庆幸她回来了,至少,她还有弥补闻祁与长说的机会。
若说上一世她没后悔过爱顾玄镜,可她却无比后悔以那般决绝的方式伤了闻祁与长说。
虞归晏惨然一笑,不该的。
恍然间,略带薄茧的温热触及肌肤,她怔怔抬了眼。
玄衣少年矮身蹲在她左侧,温热的指腹轻轻擦拭着她眼角泪痕。见虞归晏望过来,顾闻祁温和地笑:“母妃不要自责,我和姑姑从未恨过母妃。”
闻得顾闻祁的声音,长说骤然缓了神,才惊觉虞归晏竟在跟着她一起哭。她转泣为喜,又忆及方才所见,急急引开了话头:“奴婢方才瞧见娘娘在试喜服?”
长说的语调是疑惑且不解的。
室内其余两人却是有片刻的微滞,顾闻祁是不想提及此事,虞归晏却是不知从何开口。犹豫良久,她到底还是捋了思绪:“是。”
她道:“与齐王世子的婚事,婚期就定在下个月。”
顾闻祁的目光一直落在虞归晏脸上,见她提起这桩亲事时没有半分排斥与不愿,不知为何忽觉心间钝钝地痛,不重,却是不止不息地拉锯着,叫他茫然无措。
他眼底不可遏制地染上点点猩红,声音也不觉紧绷:“母妃若是不愿,我会想办法摆平这桩婚事的。”
虞归晏没察觉到顾闻祁的异常,只以为他是在为她担忧:“我没有不愿,齐王世子也并未逼迫于我,只是我如今这种受制于人的身份,总归是要嫁人的,与其退了婚事再次被乔尚书待价而沽,能嫁与齐王世子,已算得上是万幸。”
她下意识地如同往常一般轻抚了他的头:“闻祁不必替我忧心。”
“若是母妃愿意,我——”
话到嘴边,顾闻祁却是突然愣住了。
母妃愿意的话,他能做什么呢?
突兀盘旋在脑海中的话,在他止住的那一瞬间如同潮水般退却,他怎么也想不起方才即将脱口而出的话是什么。
母妃如今是未出阁的闺阁女子,便如同母妃所说,她不可能不嫁人,也不可能一直守在他身边。虽然与闻清潇接触不深,可他却也清楚,比起顾玄镜,闻清潇一定会是一个好的夫君,他会照顾好母妃。母妃也明显对闻清潇有意,这该是一桩再好不过的婚事。
可不知为何,他却欢喜不起来。
虞归晏疑惑地看向顾闻祁,笑道:“我愿意的话,闻祁要送我什么吗?”
顾闻祁怔怔许久,终究记不起自己方才想说的是什么,也不知道为何不欢喜。良久,他偏了头轻靠在虞归晏膝上,嗅着她身上浅淡的竹香,才觉得心间的惶惑不安轻了些:“母妃出嫁时,我定会送上我之所有。”
须臾,他又如同反悔了一般,紧紧抱住虞归晏:“可我舍不得母妃。”
两人这般亲近习惯了,曾经的顾闻祁也喜欢靠在虞归晏怀里,恨不得每时每刻都黏在她身边。
虽是十年过去,可于虞归晏来说,她的记忆其实到底还是停留在十年之前,顾闻祁还是孩子的那个时候。如今顾闻祁毫无顾忌地坐在地上,头靠在她的腿上,双手更是习惯性地环抱住了她的腰身,她也并未察觉到异常。
其实连顾闻祁也并没有半分觉得不妥,他习惯性地顺从着自己的心意亲近于她,想要一直在她身边。
一侧的长说看着这一幕,却不知为何心头一跳。
不自觉间,她开口打断了两人的话:“世子不该唤小姐为‘母妃’了。”
长说突然的出声,令两人齐齐一愣。
长说也察觉到了自己的突兀,但话既是开了头,便要接着说下去,更何况这也是必须提醒世子的:“世子的母妃是镇南王妃,可镇南王妃仙逝已有十载,如今在世子面前的是乔氏二小姐。”
第41章 晏晏
刹那的寂静流转于内室之间, 顾闻祁未曾抓住那一闪而逝的心绪, 在下一刻长说开口提醒时, 他犹豫了一下, 遂道:“的确不该再唤为母妃了。”
他是镇南王世子, 他的母妃当是镇南王正妻。当初她便是因顾玄镜自尽, 即便到了今日, 她已经回到了他身边, 可他依旧是心有余悸,又怎么愿意她再与顾玄镜有一丝一毫的关系?
“可应该唤什么呢?”
母妃不合适。
母亲?也不合适, 如今她的模样明显比他小得多,怎可能是他的母亲,更何况,他若是唤她母妃不小心被旁人听见了,只怕会教人以为他们两人都疯了罢。
姑姑?也不好, 她是他珍之重之的人, 他唤长说为姑姑, 不想让她与长说姑姑混淆。
姐姐也不行......
妹妹就更不好了!
顾闻祁在心里把所有能唤的称呼都想了个遍, 却没找到一个合适的。
闻祁唤她母妃, 的确不合适, 虞归晏沉吟须臾, 道:“那便唤......”
只是她的话未说完, 他便突然道:“唤晏晏好不好?”
他弯唇笑:“便唤晏晏好不好?”
晏晏。
他说不清为何独独选了这个称呼,但这般唤她,总是教他心生欢喜。
长说犹豫着道:“世子, 小姐毕竟是您的长辈,这般唤小姐不太恰当。”
顾闻祁却是道:“现下我年长晏晏岁余,称呼晏晏为长辈未免不合适,若以同辈兄妹姐弟相称,我们二人之间又着实没有旁的关系,教旁人听见难免起疑,若是顾玄镜身边的人听见了,只怕后患无穷,既如此,便在人前唤‘乔二小姐’,无人之时,我便唤晏晏。”
虞归晏在顾闻祁唤她“晏晏”时也是吃了一惊,可一听顾闻祁这般一解释,倒的确是最合适不过的称呼了。
“话虽如此......”长说迟疑不定。
顾闻祁沉默片刻,道:“其实也可以人前人后都唤‘乔二小姐’。”他眼底闪过些微暗沉,却更衬得略微苍白的脸色精致妖异。他看向她,语气委屈,“可我不想与您那般生疏。”
他越发往她怀中靠去,嗓音微微沙哑中隐隐透着一丝一如既往的撒娇意味:“母妃。”
顾闻祁在虞归晏膝下养的时日不长,可或许因着她是第一个亲近他的人,他对她的感情是最深的,也最是依赖于她。但饶是如此,他也鲜少对她撒娇,更多时候甚至是他陪在她身边,安慰她,教她在长乐院中的时日没有那般难熬。
也因此,面对他的撒娇,她向来无法拒绝。
虞归晏遂对长说道:“无碍,一个称呼而已,也的确没有更合适的了。”她转而对顾闻祁笑着打趣道,“更何况,我也相信,闻祁不会因为唤我为‘晏晏’便不尊重我了,是不是?”
顾闻祁立刻回道:“怎么会?”
长说到底没再说什么,可心底却隐隐有些不安。可究其原因,她也言说不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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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闻祁与长说离开乔府时,天色尚早,更漏转过几更,夜色转浓,乔府熄了灯,幽静一片,与此同时,贤王府却是灯火通明,待得夜深人静,烛火转暗。
夜色中,灰衣人自贤王府踱步而出,姿态悠闲。
待得踱步至深巷中,夜风起,黑影躬身跪于灰衣人面前:“贤王信任主子,未曾派过人手探查客香居刺杀一事。”
慕先生接过黑影手中信函,不轻不重地轻笑了一声,那笑似嘲讽还轻蔑:“贤王虽是个蠢的,却不像太子,蠢而不自知,倒也方便。”他道,“顾玄镜呢?他近来如何?”
黑影回道:“乔老太君寿宴一事后,镇南王并未出过隆宴宫。”
慕先生低低笑了一声:“看来客香居和乔老太君寿宴上给的提示不够啊。”信函并未拆开,在他手中顷刻间化作灰烬,“倒是该去乔府与隆宴宫瞧瞧了。”
他松开手,灰尘便从掌心滑落:“勿要打草惊蛇,你派人远远盯着顾玄镜,禀告他的行踪即可,旁的,勿要多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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乔青澜送了羹汤去隆德殿,却被再次告知镇南王已是歇下了。
自乔老太君寿宴后,她再没见过顾玄镜,哪怕是特意堵他,也是遍寻不见人影。与其说她找不着他,倒不如说他铁了心在躲着她更合适。
其实自虞归晏死后,她便搬到了外头的宅子去。也许顾玄镜是顾念着当年之恩,对她的照顾并不少,可却也再未去探望过她,只是在衣食住行上从不会少了她的。
便是此次赏春宴,也未曾与她同时进京,只是派了人护送她后一步到。
她自然知晓他为何要这般做,也更清楚,若不是因着当年种种恩情,只怕他再不会见她一面。只是,她又如何会这般如了他的心愿?
乔青澜轻轻将食盒搁在桌上,差了丫鬟出去打水之后,便打发了殿内所有的丫鬟。她更喜欢一个人,因为唯有这般,才能让她安静地思考下一步该如何走。
忽而闪过一阵凉风,烛火晃动,一道灰色身影无声无息地出现在殿内。
乔青澜一惊,赶紧吩咐了丫鬟之后阖了殿门,错愕地道:“您怎么来了?”
她记得他吩咐过,在顾玄镜身边时不要轻易联系他,以免被顾玄镜发现了端倪。可如今顾玄镜所居的隆德殿虽说与她的院落离得较远,可到底现下隆宴宫都是顾玄镜的眼线,他怎么会突然出现!
慕先生并未靠近乔青澜,甚至略微远了些:“有些事吩咐你罢了。”他在圆桌旁坐下,习惯性地想拿起茶盏饮茶,可甫一抬手,便止住了,只夸赞道,“上次客香居,你做的很好。”
乔青澜知晓面前之人从不触碰旁人碰过之物,便蒙上双手取了新的茶盏递到他面前:“是先生料事如神。”
作者有话要说: 是的,你没买错,这就是今天的更新。
朕要安寝了,诸位爱妃都退下吧!
虽然朕有错,但是朕就不悔过,傲娇!
事实上,是因为出门了,回来得有点晚,所以有点少。
明天我看尽量双更,多补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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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推他一把
慕先生并未接过全新的茶盏, 仅是冷睨乔青澜一眼:“尽好你份内之事, 旁的, 勿要多管闲事。”他起身, 绕过乔青澜, “虞氏与齐王世子婚期将近, 你不必太拦着顾玄镜, 必要时推他一把。”
灰色身影衣衫鬓角似乎都席卷了一层渐寒的凉意, 全然将她当作一个任意差遣的下人,乔青澜表情淡淡, 长袖下的手却是缓缓握紧:
“可这般岂不是放任玄......镇南王认出虞氏?若是虞氏与齐王世子大婚前镇南王便认定了虞氏是镇南王妃,这大婚岂非是毁了?”
慕先生似笑非笑地看了乔青澜一眼:“有诸多前车之鉴,哪怕是虞氏与镇南王妃再肖似,顾玄镜也断不可能一口就能咬定虞氏是镇南王妃。”
乔青澜错愕:“先生一直安排人手在镇南王面前有意无意地装作镇南王妃便是为了今日?”
她看着面前平平无奇的男子,心间陡然爬上一阵胆怯畏惧的寒凉, 这股凉意自心间升起, 迅速地浸透到四肢百骸, 那是对面前之人心机深沉的畏惧胆寒。
自当年镇南王妃死后, 玄镜便总是三五不时地遇见与镇南王妃或眉眼, 或风姿神韵相似的人, 更甚者, 有人两者尽具。而且那些人被玄镜审问时, 无一不是疾口否认自己是镇南王妃,可反倒是这般,才教玄镜更加生疑, 也愈发反复无常。
到底要有多深的心计,才能苦心孤诣地布局了十多载,一步步将所有人都算计了进去。
慕先生不轻不重地一笑,眼尾微微挑起的丹凤眼滑过一抹异色,挑起夜色间万千春华,哪怕是镶嵌在那张平平无奇的脸上,竟也有种惊心动魄的美。
他笑道:“为了让顾玄镜失去理智,耗费再多的精力也值得。”
因为唯有顾玄镜失了理智,他才有将那五分的胜算占至七分的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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