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微尘终于接触到空气,浮荡在湖面被波涛一下下冲过时,才松了半口气。
他方才在水下急哭了。
是,应是哭了,只觉得眼里似乎流出了什么,却很快融入河中。他紧紧拥住怀中之人,将头埋在她的颈窝,任凭暴风略过,任凭雨泼珠溅玉般打在脸上,怎么也不肯再放手。
阿玖,对不起,我不知道事情会变成这样……
对不起……
岸上的人很快就停止了打斗,林海音呼喊着让众人骑马顺流去救人,自己欲跳下水,却被众人拦住,被阵阵狂风暴雨淋得迷糊了视线,早已看不到凌王与凌王君的身影:“其他人赶紧走!”
那些商人装扮的人相互对瞅一眼,连忙离开,自知此次任务完成得极差,怕是能活着就不错了。
“快!寻找凌王与凌王君!”
不是说好的演戏么?这么多年都没失败过,今天怎么出岔子了?
“所有人!立刻顺流而下!快!”
第20章 动情与否
“咳咳咳!”
余玖再有意识时,意识到自己成功避免了归宁一事,从某种意义上说,也算是瞒天过海。
“咳咳!”咳出口中的水,她双唇干涩,极其干咸。
我在哪?
“你醒了!”
刺眼的光下,一团身影忽冲到她面前,吓得她差点没喘过气,定睛才发觉是个脸上灰蒙蒙的男子:“你谁阿……”
他不好意思从一旁拿毛巾抹了脸,方露出清俊的面庞:“你昏迷好久了……”
“江微尘?”
原来那场天降的、波及了整个平夏西南地区的暴雨,将她二人顺流冲入海中,直裹挟着流到台舟。台舟乃海国与平夏交界处蓝图上的一个岛屿,不算小,亦是人烟繁华之地,但最近正是下雨的时候,没什么往来的船只。
“原来如此……”余玖长叹一口气,事情朝奇怪的方向发展,令她身陷囹圄般烦躁,“对了,江微尘!你为什么要跳下河?你疯了吗?”
“我怕你,有个三长两短……”说及此,他凝视她镇定的眼神,倏然明白了一切,“你是故意的?”
余玖仰脸扶额,疯狂压抑想口吐芬芳的冲动:“要不然呢?你明知我不能归宁。”
是他情急了,没多想……他的眸子像明朗的月色,水一样荡漾开来,一点也不后悔。
他用袖子抹掉脸上剩余的水滴,轻松道:“无妨,等找到方法出海,我们就可以回陆地了,届时只要直回海国即可。”
这家伙真是想得开……余玖坐着环顾四周,发现二人正在一个小客栈,江微尘身上值钱东西统统没了,怕是变卖了去。他灰头灰脸的,衣衫嫳屑着浓浓的药香。
细想一阵,她试探道:“若我不回去呢?”
“你想造成凌王君意外身亡的假象?”他忽然又靠过来,想抓住她的手腕,复又放弃,却激动得很,“我不同意!”
这家伙,疯了?
余玖怔怔望着他,觉得莫名其妙,甚至想远离他:“凌王女,你又要用冷冥和沈乐清威胁我么?”
“你离开后,我要怎么去找你!”
她一时无言,觉得可笑:“为什么要找我?”
“我不想失去你。”
他眼中浮上水雾,终是忍不住上前抓住她的腕,桃花瓣唇瘪着,眼看要崩溃的模样:“我们婚礼已成,我们是夫妻啊……”
“你和沈乐清拜的堂,又不是我余玖。”她心下一颤,别过头喃喃,却没了底气。望着他,她竟不忍心刻薄下去。
“在我心中,和我礼成的是你余玖,不是什么沈乐清!”
他忽松开了,两手颤抖轻捧着她的手,跪坐在地上,缓缓将脸埋在她的手心。
颤抖的字词从他口中飘出,如一只小锤在敲击她的心墙,令她的防卫在风中自动解体:“别不要我……好不好……”
余玖苏醒后与江微尘的那段对话,时时刻刻一字一句都在她的脑海里翻江倒海。他疯狂的言语在她看来像是着了魔一般,她深深怀疑这家伙在海里头撞到了礁石不大清醒。
原来他带着她漂上岸后,便当了身上的值钱物什在客栈住下,她昏迷了整整三日,期间他寻遍这里的大夫,却怎么也诊不醒她。
他亦受了内伤,无奈便只能将二人男女身份调换,以掩人耳目,更方便大夫诊断。他脸上的灰尘,是他亲自熬药所致,这期间,杂七杂八均是他处理,余玖亦被灌了不少汤药。
虽觉得若不是他遽然跳下水她尚不会晕厥,但她还是深深感激他做的一切:“谢谢你。”
“你必须和我回去。”
“知道了知道了……我还没干掉江萧芸呢,不会走的。”
“……你可以刺杀她。”
“哈?”突然地这家伙又在瞎说什么……
余玖洗漱完毕,换上一身干净的黑色女装,望着整顿干净的江微尘,仿佛又回到了做九辰的时候:“你不干扰我?”
“但是你不能用你自成一派的武功杀她……”这样你就必然杀不死她。
也行,我会毒死她。
思及此,余玖噗嗤笑了:“江微尘,我若是想,完全可以跟你们同归于尽,我一个贱命拉你们两个王女也不亏。”
“你不会,将来的海国,不能一日无主。况且若是可以,你一定想在结果了江萧芸后,去暗杀平夏长皇子夏阑。”
他的眼神坚定,仿佛看透了她。
闻言,余玖心下顿时不爽起来。她咄咄逼近他直到无路可退,“啪”地一声手重重从他脖子一侧掠过打在墙上,将他死死框在墙边,双眸冷若寒潭:“你是不是,一直在暗中调查我?”
“……我比你想象地要了解你。”
一想到总被人探查过去,甚至一桩桩一件件细节都能为人所知,仿佛活在监视之下,她便极其不悦。沉声贴近他,她的目光停在那记忆中一模一样的花瓣唇上:“偷偷调查别人的过去,你不觉得可耻吗?”
“我调查自己的妻,不可以吗?”他万分心虚。
余玖蹙紧眉头,戏言:“……江微尘,你越来越厚脸皮了……你可知在这里,你不是一呼百应的凌王女,女尊男卑的社会,女人会对男人做许多坏事。”
“……如此说来,我们尚未正式圆房呢。”
“哈……江微尘,你怎么能傻成这样?”
说不过他,余玖连忙后退一步,自嘲自己丢了这里女人的脸。她恼羞成怒,几近抓狂地来回踱步,心情复杂。
方才余玖的眼神,着实惊到了他,对他不温柔的她,原来也可以这么戾气恒生。原来她们之间,也能眈眈相向。
“走吧,我们先想办法找个船家。”
“你身上有钱么?”
闻言,余玖浑身上下搜寻一通,只拿出一枚海玉佩。那玉佩正是江萧芸初见所赠,上面的“久”字依然闪光。
江微尘猛地夺过那枚玉佩,心上蚁爬一般,妒火中烧:“你竟然还随身携带她给你的玉佩。”
这小媳妇抓。奸似的口气令她茫然无措:“沈乐清本来不就应该嫁给鲁王?你临门一脚踢得太快还怪我?春草极喜鲁王,深以为我心系鲁王,每日将玉佩放在我身上,也是情理之中。”
他放了性子一般鼓气道:“才不是情理之中。”
余玖更莫名其妙了,自她醒来,江微尘的脾气就大了,仿佛经历了什么天大的事情一般,跟个小夫郎似的把她盯得紧紧的。
她甩手转身离了他,不自觉地抿唇:“那送你了。”
“……你生气了?”
他手里攥着玉佩,愣在原地。他方才不过因没了宫人在身边的束缚,放任了自己,与当年一般不依不饶罢了,却倏然想到,他如今不是阿辰,余玖并不会依着他宠着他。
“没。”心底隐约的情感搅扰着她的平静,她回首,朝着他露出一个温柔的笑,“走吧,我们去赚点钱。”
这笑,多久没看见了。
她仿佛从未对身为江微尘的他如此笑过。
心中陡然对回海国产生一丝抗拒,江微尘默默跟上她,千般思量,仍将玉佩收入怀中。
“江小哥,你妻主醒了?”掌柜的见二人收拾整洁下楼,心里感叹着这对璧人样貌惊艳,看风景一般问候她们,“余小姐,你可醒了,你的夫这几日可为你操碎了心。”
“掌柜的,”余玖淡淡放低声音问,“可有什么暗榜?”
暗榜是杀手内部的称呼,即是接活儿的榜,大些的客栈均懂得的暗语。
掌柜的细细打量余玖一番,给她一张纸条:“近日五毒教在台舟放榜,你可以去碰碰运气。”
第21章 再遇任霓煌
纸条上记载之地名叫醉仙楼,地处台舟南部。
一路上,二人走得飞快,江微尘因男儿装扮,引来众女人的觊觎。余玖被那些肮脏的视线干扰,一一回瞪过去,每一瞪均有一人能平地摔。
“何为暗榜?”江微尘问。
“是杀手之间的暗号,杀手们平时便是看暗榜接活。你若要杀什么人,在榜上写上他项上人头的钱便可,自有人做完了来寻你。”
“你……”他犹豫片刻,终是问道,“这些年杀过许多人?”
“都是参与过衡王之变亦或是庸碌纨绔之人。”
她这四年,都在为他寻仇。
他感动又害怕地盯着她,她瘦挑的背影与看似稚弱的双肩却有着十足的安全感。
“哎呀!”
偶然回首,余玖便瞧见他因心不在焉,一脚被路边滚落的橘子绊倒,强行用内力站定,脸上挂着尴尬的笑。
她嗤笑一声,朝他伸出手:“可别走丢了。”
江微尘明澈的眼紧着她朝他递来的那一汪温柔,如潮水般漫漶七经八脉。他郑重地、光明正大、无需掩饰地握上那只手,紧紧握住,百般依恋:“好。”
醉仙楼的二楼雅间内,任霓煌正抱怨着如今没了双煞,杀一些不顺眼的江湖垃圾都变得困难了。
他将酒觞放在桌上,命时年为他再满上错认水,牛饮一盏又一盏。
“教主,有杀手求见。”
“台舟这地方,真是鱼龙混杂,什么垃圾憨憨都有!让她先去干掉楼下那个老女人再来见我!”
一杯尚未饮完,门口的教众又来敲门:“教主!她作掉她了!”
“叫她进来!”
粉润的唇脂残留在酒觞上,他青丝凌乱、云鬓半亸,紫色的鎏金纱裙开敞着,露出雪白诱人的肌肤,皓腕大露。此情此景,香艳无比,是他任霓煌惯常的作风。
“任教主,我们好久不见。”
“噗——”
刚下口的清酒全数喷在桌子上,任霓煌瞅见来人,慌乱匆遽地整理头发,光着的双脚在地上疯狂寻找鞋子。
时年惊得嘴巴能塞下一颗鸭蛋,她连忙弯腰低头乱寻,将被踢到角落的鞋子拾回来,挡住任霓煌的正面,连忙给他挽发整理衣襟拉袖子。
“九,九辰?!你怎么在这?!”
他匆匆收拾好,忙不迭搔。首弄姿起来,风情万种的眸子划过她身侧的江微尘,酒酣耳热的面上挂有一丝不悦:“几个月不见,身边倒是多了个乳臭未干的毛孩。”
乳臭未干的毛孩?江微尘眉毛一挑,抱臂不屑与他对峙。
余玖将楼下女人身上的令牌放于桌上,抬眼问:“有船否?我需要回到海国。”
“有,带你可以,他不行。”针对江微尘似的,任霓煌换了个姿势靠着,朝她抛了个媚眼,“除非,九辰留下来陪我喝一杯。收到你的诀别信后,我心如刀割,夜夜买醉……你可伤透了人家的心……”
诀别信?
余玖忽想起临别时冷冥说的话,心下了然。
时年利落地从怀中拿出一叠厚厚的信纸交到余玖手里。信中字字珠玑,读来皆感人肺腑,宛若余玖本人痛哭流涕所写一般,画面感极强。
诉说着自己离别的不舍、入宫的无奈,写到动情处,尚有泪滋在信纸上,最后还不忘表达对任霓煌的感激与愧疚。
可以啊李富贵,文笔不错啊。
余玖将信还给时年:“信确是我所写,一字不差。信中也写得明白,你我不会有果,仅做江湖好友即可,任教主莫不是想要强人所难?”
“我怎么敢强你所难。”任霓煌嘴里嘀咕着,嫉妒的眼神瞥向江微尘,从上到下细细打量他一番。江微尘不惧他的目光睥睨过去,二人之间内力肆起,俨然有要斗殴的趋势。
余玖忽默默旁移一步,挡在江微尘面前。
任霓煌心下了然,收了视线,自嘲自己方来不及,便听她无情又问一遍:“无须赏金,只要一艘船能送我们回海国即可,如何?”
从前,她说我们,都是冷冥与她,他亦不放在心上逍遥。
如今,她说我们,却护着那个他,他的心如刀割般生疼。
心下一冷,任霓煌却怎么也无法对她说出什么刻薄的话。细想开来,从来都是他自作多情,她每每拒绝地果断,也从不向欠。将酒杯放下,他朝时年使了个眼色。
时年出去了一阵,匆匆回来,手里拿着一块令牌:“这是后日出海的令牌,你二人届时出示,即可上船。”
“多谢。”
她朝他行了礼便带着那个陌生男人要走,任霓煌“哄”地站起,忙叫住她:“等等!”
余玖诧异回过头,却见他几番张口,终说不出什么。
“罢了,你走吧。”
她这一次到来不啻五雷轰顶,令他多年幻想倾圯而去,情意却覆水难收。
杀手,可真是无情。她对他的多年冷漠他只当是寻常,而她偏偏,如今对别人有情了。
余玖迟疑了一阵,手里紧攥着那枚令牌,不知要说什么好。
“谢谢你,霓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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