甚至就在腊月里他回来过年的那段时间,林毅斋卧病在床,他晚上就陪在床边看书,听着林毅斋的动静,等他以为林毅斋睡了才熄灯睡去。可是有好几回,在自己睡了之后,林毅斋又起来给自己盖被子,他才知道林毅斋因为不舒服,一直都睡得很晚,可他又怕耽误林蓁休息,所以每次都忍着咳嗦,装作早早入睡。
想到这里,林蓁那憋了一路的眼泪夺眶而出,止不住的从眼眶里成片的滚落,眼前的灵柩、蜡烛一片朦胧,他终于放声大哭起来。
翁万达小声的对林老爹道:“这才好了!阿蓁一路上也不说话,也没哭过,我和宗岩担心的不得了啊,现在他能哭的出来,应该是无碍了!”
林老爹摇摇头道:“真是苦了这个孩子,唉!刚考中秀才,他阿爹却走了,这可叫他一家老小怎么办呀!”
翁万达和陈一松赶忙问林老爹,有什么他们可以帮忙的,三人说着话,一批批来吊唁的人进进出出,几个本族的亲戚离开之后,门口又来了个穿着缎袍,体态偏胖的中年人。
谁知,程氏一见此人,马上怒睁双目,指着他骂道:“姓梁的,你逼死我相公,如今你又来做什么?!”
第37章
原本跪在地上流泪的的林蓁听了这话, 马上站了起来,走到程氏身旁, 问道:“娘, 怎么回事?!”
程氏不说话了,又是一阵哭泣。林蓁抬眼看着那个十分富态,却一脸心虚的中年男子,对方已经走了过来,拉着林蓁的孝服, 道:“你就是刚中了道试案首的林蓁林小相公吧?!鄙人姓梁,先前与令尊有些误会,这次我诚心来拜祭他,也是想好好化解先前的矛盾,还望你能听我好好说说……”
隔壁林阿伯走了过来, 道:“姓梁的, 你有什么好说!二毛,你到阿伯这里来, 我告诉你是怎么回事!”
林蓁虽然刚才十分悲痛,可他的脑子还很清楚,他估计从县里来的这人应该是先前卖下他们土地的梁大户。难道自己父亲的死跟他还有什么关系吗?林蓁选择先听林阿伯说说,梁大户刚想争辩, 族里几个年轻人就拦住了他, 似乎他们也对着梁大户十分不满。梁大户当然也不是自己一个人来的, 他带了十余名年轻力壮的家丁, 一起簇拥在他的四周, 见林氏族里的人横眉竖目的靠了过来,纷纷喊道:“做什么,离我们老爷远点儿!”
乡下人聚在一起的时候胆子很大,况且这几年梁大户经常派人来乡下征敛田税,他派来的人态度都很恶劣,不是抢就是打,众人都对他十分不满,借着这个机会,咒骂他的声音越来越大,整个林家小院里都闹得沸沸扬扬的。
林阿伯则把林蓁叫到一旁,把事情的经过对他说了一遍,原来林毅斋当时拿着宁王府给的钱去赎地,却因为钱不够,只赎了大半,最后一亩地还在梁大户手上,当时家里也就只有那么多钱了,林毅斋一直对自己卖地有些愧疚,就没有告诉家人,想着渐渐再攒些钱,就能把那块两块地也神不知鬼不觉的买回来。后来整个山都乡在林蓁的带领下开始普及桑基鱼塘,不少地都改做种桑养鱼之用,家里果然存下了一些银子,那时候林毅斋又去找梁大户赎地,梁大户却给他算了笔账,这么多年那块地上的产出早就比先前翻了数倍,这些年梁大户一直都没有找他收租,到了现在,佃租加上利息,一共是二百三十五两,必须要现银,才肯把田契还给林毅斋。
林毅斋听了这个消息之后,失魂落魄的返回了山都乡,想等到林蓁回家的时候,跟林蓁好好商量商量。结果后来他却生了病,林蓁回来时,他几次想和林蓁开口,都因为林蓁要去海阳县学,林蓁要考道试等等这些事情,让他一拖再拖,拖到最后一次林蓁回来过年的时候,一家人团团圆圆,和睦美满,林毅斋更不好意思开口说这件事了。
林蓁一听,心里思绪翻滚,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可这个问题在他看来并不是太严重,别说是二百三十五两,就是五百两,他们家好歹凑一凑,再找林廷相借一借,应该是能凑出来的,况且这其中想必还有梁大户恶意勒索他父亲的因素,若是真的见了官,他不相信这一亩地要这么多钱才能赎的回来!而且这些年梁大户之所以没来收租,肯定也是为了到头来讹自己一把,沾点便宜,仅此而已,为什么林毅斋会把命都搭上呢?!
林阿伯道:“唉,老三这人就是有点太实心眼,又有点好面子,你考道试那前几天,梁大户亲自到乡下来了,让你父亲快点凑钱赎地,说是要不然就把这今年的收成和佃租都补给他。那天也是不巧,城里那个张……张老爷把你阿兄叫走了,说是有个人要求画,非要当面把要求说清楚。你们家里就只剩下你阿爹,你阿母还有阿妈。你阿爹和这梁大户争执了几句,他就要到地里去砍你们家的桑树,你阿爹见状,死活跑到地里,不让他砍,他们家的奴仆都是什么样的人?!那都是饿狼一样,两句不合就上拳头的,我当时赶紧过去帮忙,谁知你阿爹和他们拉扯了两下,不小心就掉到鱼塘里去了……”
林蓁脑子里嗡嗡作响,原来这就是林毅斋忽然去世的原因。他不由自主的蹲在地上,捂住了脸,泪水又从指缝里不断溢了出来。他不知道该说自己的爹傻呢?还是该怪梁大户太狠?林阿伯也边哭边道:“我把他从鱼塘里拖出来,他已经不省人事了,醒过来后一直烧着,嘴里只是说‘这是我们家的风水地,不能让他占了去啊!’、‘我再不能给二毛丢人了’最后还说‘是我拖累了这个家……’”
林蓁抬起袖子把脸一擦,走到梁大户的跟前,一句话没说,挥起拳头就往他脸上招呼了过去。林大毛见状,也跑了过来,两个人使出全身力气,把梁大户揪住揍了一顿,不知道他那一帮打手是被林家族人拦住了还是被这两个孩子吓住了,一个都没有上前帮忙的。
梁大户哎呦呦一声声的惨叫,林老爹怕再闹出什么事情来,在旁劝了两句,让林阿伯的儿子、孙子把他们拉开了。林蓁也不知道自己心里在想什么,好像狠狠打一顿这个为富不仁的家伙,林毅斋就能活过来似的,至于什么风水地不风水地,他根本从来就没有放在心上!当众人架住他往回拉的时候,他心口忽然猛地一痛,瞬间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到了第二天,林蓁才慢慢醒了。他看着屋里四处挂着的白色的幡帐,第一反应是他又回到了去年七月在兴王府中兴王去世的那段时间,当时朱厚熜哭的几次昏死过去,蒋王妃故作坚强的劝慰着年幼的儿子,却独自一个人在灵堂里整夜落泪,那是他在兴王府中度过的最难熬的岁月,当时他只顾着忙来忙去,并没有过多的站在朱厚熜的角度去想丧父之痛对于一个孩子来说是多么难过的事,如今他自己体会到了,方才发觉,失去亲人的滋味可真难受呀!
休息了数日之后,林蓁的情绪终于平复了大半,虽然心痛,但也得想一想后续的事宜了。田他肯定要赎回来,在他看来,最好的办法就是诉诸公堂,昨天众人一哄而上谴责梁大户的时候,他感觉他们家的情况并非特例。梁大户应该是打听到了他们这里改田种桑养鱼的消息之后,故意不让人来收租了,好到时候敲诈他们一把。所以,或许还有不少乡亲的田仍在梁大户手里,只是梁大户还没来得及勒索他们而已。
至于为什么先选他们家下手,估计一是因为他们家现在几乎是山都乡最富有的人家,梁大户估计能榨出油水来,二来也是因为梁大户也知道自己快中秀才了,若是自己中了秀才,有了功名,他就不好再来挑起事端,况且读书人都爱面子,很有可能就拿个几百两银子把事情抹平就算了。谁知道林毅斋竟然采取了这么同归于尽的方式和他对抗?!
一想到这事林蓁心里还是疼得要命,他不是没有注意到过林毅斋的异样,但他从未往这些方面想过,要是他再细心一点,甚至要是他今年没考道试,在家里陪陪家人,是不是事情就会不一样了呢?
世间永远没有如果,林蓁也没有再想下去。原来这就是系统给他看过的那个场景,自己提前中了秀才,林毅斋的死也提前了,而接下来到底会发生什么?他想,只怕是会和前世的事越差越远……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林蓁和林学一直在家中忙碌,整理林毅斋的东西,给他办了个体面地葬礼。事情结束之后,林蓁正在屋里休息,忽然听见程氏在屋门口叫着自己的名字。他应了一声,程氏便走进来,对他说道:“阿蓁,有人来看你了。是一位姓薛的老先生。”
说罢,程氏担忧的凑了过来,问道:“二毛,你…这段时间太累了,你要想开些,有什么事,还有娘,还有你阿兄,我们一起扛过去便是……”
林蓁看着眼前憔悴的程氏,他的眼眶又有些发热了,但程氏说得对,他还有母亲、哥哥,还有妹妹和奶奶,他不能让这些老老小小的亲人反过来为他担心。回想起那时头戴金花游街的风光无限,如今他只能感叹造化弄人。或许人生就是如此,没有任何时候是一帆风顺的。
他深深吸一口气,对程氏道:“没事了,阿母你放宽心,应当是我对你说这话才对——无论发生什么事,家里都有我和大毛在呢。”
说罢,他走到门口,往外一看,原来是薛侃来了。他先前听自己的族伯说过,薛侃去年的时候被授了行人司行人的官衔,掌管典籍,不久前他因为母丧回乡守孝,后来则在桑浦山上设立了一所书院,专门传授阳明心学。自己还没来得及去拜访他,他反倒来看望自己了。林蓁颇为过意不去,迎上前道:“薛大人,在下回乡之后,一直没能登门拜会,真是惭愧啊。”
大概是因为母亲刚刚去世,正在为母亲守丧的缘故,薛侃看上去比先前消瘦了不少,见到林蓁,薛侃的心里满是同情,上前扶住了他,道:“不必多礼了,你现在也有功名在身,以后称我中离便是。”中离是薛侃的老师王阳明给他起的号。薛侃在潮州各地讲学,一向以薛中离自称。林蓁听了,也将自己的字报上,两人走进屋里,唏嘘了一阵子别后时光飞逝,又说起林毅斋走的突然,薛侃劝说林蓁道:“维岳,我也是刚刚经历过母丧的人,我能理解你如今心中之痛,可是孔夫子也说了,守孝要哀伤,但是也要克制自己的哀伤,不要太过悲痛。所以啊,你我都要适度节哀才好……对了,等这些事情过去,你对以后的日子有什么打算呀?”
第38章
听薛侃劝他不要太伤心, 又问起他日后打算,林蓁道:“多谢中离兄好言相劝, 我原本是打算今年八月考乡试的, 如今有孝在身,也不能去了。前几日我还对此颇为遗憾,现在我也想开了,或许命中我还需些历练,科举是为了什么?不就是为了做官吗?我现在修身齐家都没做好, 又哪里谈得上治国平天下呢……。”
薛侃感同身受的点了点头,道:“维岳,你说的很有道理,我考中进士以来一直追随阳明先生研习心学,去年才踏足官场, 就是为了好好修炼自身的素养和学问, 只有如此,等有朝一日你入了朝堂, 方不会轻易被官场上那些乌烟瘴气轻易浸淫……”
林蓁连声称是,薛侃又道:“去年我在京城的时候,皇上特地将我叫到宫中,说是让我回到潮州以后, 好好督促你的功课。他还说汪鋐汪大人进京述职的时候, 上奏的那功名册上, 第一个就是你的名字……”
其实, 嘉靖对薛侃说的是:“薛侃, 你的学问不错,你回去后好好看着林蓁,他功课上若有懈怠,你就替朕重重的责罚他。”
薛侃回来后打听过了,林蓁在县学表现十分出众,文章还有几篇流传出来,被选进了各种墨卷程文选编集里,薛侃也买来看过,觉得林蓁中秀才绝对不成问题。况且他因为为母亲置办丧事花了很多时间精力,一直没来看过林蓁,他有点心虚的摸了摸自己的胡子,接着道:“圣上说你是少年英才,将来足以辅佐社稷,你要好好用功,别让圣上失望呀!”
这相当于传达的是圣谕,林蓁急忙拜谢。两人说了一会儿话,翁万达和陈一松也来了,他们已经收到学道里的通知,两人同时因为人品文章出众,被选为贡生,可以去南京的国子监继续学习了。
薛侃和林蓁刚想向这两人道贺,陈一松又对林蓁道:“我听县学的教谕说,学道衙门里也有送你和我们一起去的意思,你现在有孝在身,不能科举,但书还是要读的。只是你毕竟是新入学的秀才,可能还要再等几日才有消息。”
去南京?而且还可以和翁万达、陈一松一起去,林蓁这些日子里头心里第一次有了一点欢喜。不仅是因为他可以获得去国子监读书的机会,也是因为他一直听人说南直隶和浙江各地文化发达,经济繁荣,他想去那些地方看看,以便更加全面的了解他所处的这个时代。
此时薛侃坐在案旁,正瞧见林蓁昨日写的一首诗放在案上,便问林蓁道:“维岳,这是你最近做的诗吗?可否让老夫拜读一下?”
林蓁赶紧道:“随手乱涂,中离兄别笑话就好。”
薛侃见林蓁笔迹俊秀,起落间却又苍劲有力,先把他的字夸了一遍,然后才读了起来。读罢,他叹道:“‘须经多少沉浮事,换的灵台稳如山’这两句倒让我想起先生说的‘心学不只是静养打坐,若是只知静养,临事便要倾倒。人须在事上磨,方立得住,方能‘静亦定,动亦定。’’”
林蓁想了一想,颇有些感悟,对薛侃道:“没错……如果遇事不去积极的磨练自己的心性,只会抱怨,那么即使经历了再多的事,也不可能做的到‘静亦定,动亦定’的,我的见识,还是太浅薄了。”
林蓁慢慢将那张纸收了起来,忽然间,他想起了系统在他考中道试之后给他看过的画面。他心里产生了一个大胆的想法,试探的问薛侃道:“中离兄,尊师阳明先生现在何处?”
一提起自己的老师,薛侃两眼闪着光芒,对另三人道:“阳明先生平息了江西匪乱之后,去年已被擢为都察院左佥都御史,巡抚南、赣、汀、漳四州。”说罢,他又叹了口气:“唉!可惜先生的父亲,状元王老先生也在今年二月去世了,如今阳明先生正在浙江余姚家守制呢。”
这些年,在正德皇帝的荒唐统治下,穷的人更穷,富的人更富,潮汕一带这种情况尤其明显,士子们已经对在明朝盛行了一百五十多年“存天理、灭人欲”的程朱理学产生了抵触情绪,所谓灭人欲灭的只是穷苦百姓的人欲,天理都在有钱人那边,儒生们做官的动力早就不是弘扬天理道义,而是希望自己也成为贪赃枉法大部队中的一员;而这些年来由于薛侃在潮州各地讲学不辍,越来越多的潮汕士子开始对阳明心学产生了兴趣。就连阳明先生自己也曾经感叹,自己门下志同道合的弟子,一半都出自潮汕。且不说林蓁读了《传习录》之后对阳明心学非常敬佩,翁万达、陈一松,他们都是阳明心学的追随者。
25/94 首页 上一页 23 24 25 26 27 28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