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世藩一听,多少有点心虚,况且这才符合林蓁作为一个“没钱没势的穷秀才”的行事方式。眼看林蓁将带来的东西往地上一放,转过头去就要离开。严世藩出口喊道:“哎,你……”
他上前两步,拉住林蓁,道:“你回来!我爹请你赴宴,你岂有不来的道理,想当初,要进我们严家门槛,没有五百两……”
他一句话还没说完,就对上了林蓁惊愕的表情,于是他连忙改口道:“我是说我爹的字写得好,当初他在江西老家养病,有人肯出五百两买他一副字。他还不肯为了钱卖字呢!”
林蓁当然知道他原本打算说的是什么话,心中冷笑了一声,嘴上却道:“严大人高风亮节,在下一直佩服得很,又承蒙严大人这么多天来的照顾,此次在翰林院里待了这些日子,实在是受益匪浅……严公子,不是我说,你头脑聪明,读起书来一目十行,过耳不忘,比我聪明多了,你也该向令尊多学一学,将来做举业入朝为官,不要总是想着靠着严大人的荫庇!”
严世藩这话耳朵都听出茧子来了,他毫不在意地哼哼哈哈的应着,领了林蓁就往里走,边走还边问道:“今天你整理的最后那些书上都是记得什么?你说给我听听解闷儿。”
林蓁知道严世藩对自己的疑虑未消,于是便道:“那些都是六部的资料,不能随便对人说的。你若是想知道,何不去问令尊严大人?”
严世藩又讨了个没趣,于是便不再言语,两人回到严家的小院子里,进到屋内,和严嵩、严夫人欧阳氏相见过后,却见欧阳氏身后还立着一名十二三岁的少女,这会儿南京夜晚的天气已经很热了,这少女仍然整整齐齐穿着一件水红色的比甲,里面称着雪白的缎袄,月白色裙子,修长的身材,长得也很清秀,和严嵩有几分相似。
林蓁没敢再看,按严嵩的吩咐坐了下来,那女孩儿也在欧阳氏身边坐了,两人之间隔着个严世藩。严世藩看看那个女孩儿,又看看严嵩,好像有些不解,严嵩便对林蓁道:“这是小女严咸宵,我向来把她带在身边当男孩一样教她文章功课,她不知道比她弟弟出息多少!明日我就要启程进京,维岳你和老夫是忘年之交,上次你又救了世藩,我和贱内十分感激,也从未曾把你当做什么外人。今晚一家人坐下来吃这顿饭,我想就不用让咸宵躲着避着了……”说罢,他看了一眼欧阳氏,欧阳氏也道:“唉,我家里就这么几口人,大女儿早出嫁了,如今家里只有咸宵和世藩两个。这次回江西去,不知道什么时候一家人才能再团聚呢?”
林蓁心想,最好严世藩一辈子都不要进京,说不定严嵩后世的名声还不会那么差,不过如今面对惆怅的欧阳氏,他只能好言劝了几句。严嵩一边让下人布上菜肴,一边问起了林蓁什么时候准备去考举人。林蓁直言告诉他,自己过一段时间就打算离开国子监,回到潮州守着家人,在那里讲讲学,读读书,等后年就去参加广东的乡试。
严嵩一听,似乎对他的计划非常赞同,又对如今国子监学生不肯专心治学的风气叹息了一阵,两人把话题转移到了八股文上。上次严嵩就告诉林蓁,若是林蓁做了什么文章,不妨拿来给他看看。况且严嵩的本经也是《诗经》,每次他和林蓁谈论《诗》,都让林蓁受益匪浅。严嵩有这样的好意,林蓁这次便带了几篇文章来,恭恭敬敬递给了他。严嵩接过来读了一读,点头称好,道:“写的不错,这一篇‘鹤鸣于九皋,声闻于野。鱼潜在渊,或在于渚……’,老夫看来,还是程子的注解更精辟,你回去可以再读一下。哦对了,这里承题还要与前面对应些……”
林蓁仔细听严嵩对他讲了许多如何起承转合,虚虚实实的做八股的笔法,果然颇有收获。不管如何,到目前为止林蓁对严嵩从头到尾还是很感激的。他收好文章拜谢过了严嵩,两人坐回席上,开始用膳。中途林蓁有些好奇,忍不住看了看旁边的严家二小姐,只见她看上去也显得略微有点拘束,一直都没怎么动筷子,倒是严世藩一直在大吃大嚼,还不住抱怨这些平常东西太难以下咽。
第55章
严咸宵轻声教训了严世藩几句, 严世藩就不说话了, 似乎严世藩对他这个二姐倒还是挺恭敬的。或许是因为严咸宵在场,这一顿饭林蓁吃的也有些不自在,刚一结束就起身告辞了。
严嵩也没有挽留,把他送了出去。林蓁刚一出门, 欧阳氏就问严咸宵道:“宵儿呀, 你觉得这林维岳怎么样?”
严世藩刚才就觉得不对劲,一听这话,冲着他娘道:“什么?难道你们想把二姐许配给这个潮州乡下来的小子?这可不行, 我不同意!”
严嵩这回沉下脸来,道:“你懂什么,我看维岳少年老成,和皇上又有一同读书的情分, 这次张璁和桂萼上疏这么快就又被召进京中,很难说其中有没有他的参与。而且, 听说他还是王守仁的关门弟子。这个年轻人前途不可限量……”
说罢, 他又看了一眼严咸宵,道:“当然, 这都得宵儿同意才成。毕竟宵儿这次回去也该许配人家了。先前我看老家邻乡有个姓黎的人家不错, 想把宵儿许配给他的儿子。要不这次你们先回去打听打听, 先不要擅作主张, 等我在京城中安顿下来, 我们再好好商议。”
严世藩一听这还是没谱的事, 就不再嚷嚷着反对了, 但是,这让他不得不重新审视起林蓁这个人来。这是个在他上一世的记忆中没有任何分量的人物。林蓁现在才十二三岁,相貌看着白皙俊美,谁知道长大了是个什么样子,他的名,他的字,严世藩都没有印象。原本他以为这说明林蓁不会有什么太大的成就,可他老爹看人的眼光一向很准,至少比他准,如果严嵩说林蓁将来会成大器,而他又没有在上一世出现过,那么他是不是就是自己一直没有想明白的那个影响了时局的变数呢?!
他得好好查查这个小子,可惜自己现在手头上一没有钱,二没有人。从宁波宋素卿那里骗来的钱他还要留着让人出海做生意,给他自己积累资本,眼看他爹又要把他送回江西,那他还怎么追查林蓁的来历,还有那张消失已久的藏宝图……
严世藩想到这里,灵机一动,对严嵩道:“爹,等你在京城做了官,能不能让我进京……你听我说,我绝不捣乱,我想去国子监读书,有了监生的身份,至少将来我也可以做官了,你看怎么样?!”
这边林蓁不知道严世藩在琢磨自己,但他却很明白,严世藩一点也不好对付,自己不想再和他打交道了。林蓁回到国子监之后,第二天就请了假,和翁万达,陈一松一同坐上船,往自己的家乡驶去。
一路上,林蓁把自己找到郑和航海日志的事对两人悄悄说了,陈一松和翁万达都认为,这是如今最好的处理方法。那几个箱子进了京城,很有可能数年之内根本就没有打开的机会。严世藩的手一时半会还伸不到那里,这些资料就是安全的。
不过,这也同时催促着林蓁,后年八月的乡试,他决不能有任何差错,必须一试即中,早日入朝为官。
八月初几人回到海阳的时候,海阳似乎并没有太大的变化。他们先去府学、县学拜过了先前的教谕,然后又去看望了李知县还有林蓁的族伯林廷相、林廷泰。他们听说林蓁去年拜了阳明先生为师,此番归来是打算在家乡结庐讲学的,都十分欢喜,林廷相道:“薛中离薛大人前些年在金山的玉华书院讲学,如今结斋于梅林湖畔的虎山,整个潮州,甚至广东的士子,没有人不知道他的名声。”
李知县也道:“今年早些时候,薛兄的弟弟和侄子一同中了进士,消息传来,整个岭南都知道了他们薛家的名声,前来求学的人越来越多。只不过,很多人是为了请教四书五经而来,最终却为阳明心学折服,在虎山周围自己盖了茅屋,日夜和中离先生的弟子讨论学问,那盛况,我可是从来不曾见过啊!”
林蓁听了,颇为欣喜,有薛中离打下的这样的基础,自己再进一步的传播阳明先生的心学,想来就会事半功倍了吧。到时候整个岭南的士子的思想就不会再过多的受到程朱理学的束缚,无论是做学问还是做事的风气一定都会焕然一新!
林蓁和翁万达、陈一松拜别海阳县这些师友,各自回家探望亲人去了。他们约定下个月一同在薛中离讲学的地方见面,商议接下来近两年的时间应该怎么度过。林蓁带着七分急切,二分喜悦,还有一分忐忑,踏上了回山都乡的路。
八月正是稻谷成熟的季节,林蓁再一次离乡归来,却觉得好像经历了一个世纪那么漫长,兴王府、南京城,还有隐隐脑海深处现代社会的记忆,如梦如幻,在稻香虫鸣中显得那么不真实。他到底是谁?从哪里来,到何处去?林蓁忽然在田间地头停下了脚步,愣愣的看着地平线处重重浮云交叠,映着微红的一点晚霞,在那里,他的家人们和几位乡亲正在等待着他,他已经依稀辨别出了程氏和林学的身影。林蓁眼眶有些湿润,先是快走了两步,随后拔腿奔跑起来。他一面跑,一面挥着手喊道:“阿母,大哥,我回来啦!”
程氏提着裙角迎了上来,邻居林阿伯一家还有村里的总甲林老爹都在旁边笑吟吟看着他,道:“二毛,你长高了不少啊!”
林蓁看看自己,再看看哥哥林学,他不知道自己的变化,但他眼中的林学和离别时比起来已经大不相同了。十五岁的林学已经比程氏高了许多,看上去既稳重又健壮,大概这一两年来做了些农活,比原先也晒黑了点,反倒看上去更健康了。
林学上来拍了拍林蓁的肩膀,道:“阿弟,我和娘都很想你,还有莹儿……”
正说着,一个五六岁的小姑娘从程氏后边探出头来,好奇的瞅着林蓁。林蓁带着方巾,穿着青绢直裰,打扮的干干净净,模样俊俏,和她平日里所见的庄户人家的男子截然不同。她小心的走上前来拉了拉林蓁的手,问道:“你……你也是我的阿兄吗?”
林蓁蹲下来看着他的妹妹莹儿。他离开的时候莹儿才三岁,还不知道什么,现在已经长成了一个聪明伶俐的女孩儿了。莹儿的脸圆圆的,眉眼之间很像林毅斋。看得林蓁心里一酸。他点了点头,莹儿十分欢喜,伸手在他脸上摸了一摸,问道:“娘说阿兄你是从南京来的,你有没有给我带糖吃?!”
林蓁慌忙去包里摸索,他还真从海阳带来了几包点心,这时一着急反而摸不着了。众人在一旁看着笑了,道:“这一路走来应该累了、渴了,先回家去坐着歇歇吧。”
林蓁这才慌忙直起身,一一谢过村里那些德高望重的长辈,想来自己不在的这段时间,这个没有成年男子支撑的家庭受了他们不少的帮衬。那些人都慌忙扶他,道:“二毛你将来是要有大出息的,到时候不要忘了我们这些阿伯、阿叔,还有你这些不成器的阿弟们……”
林蓁一谢再谢,扶上程氏,拉上莹儿,一家人和众乡亲一同走回自己家里。到院门处一看,他发现自己家的院子又扩建了,成了一处两进的宅子。程氏和莹儿住在头一进的主屋,他和林学的屋子一左一右对着,后面一进住着程老太太,还养着那些番鸭,又添了几只鸡,都整整齐齐的修着棚子。
邻居林阿伯对他道:“你阿兄大毛手巧得很,不光画画画的我们这些乡下人看了都觉得活灵活现,做这些木工活计也没人比得上他,我们平时有东西坏了烂了,他帮我们修好,从来不要钱。当然,如今你家也不缺这几个子儿了。”
林蓁看了看自己的兄长,他却有点羞涩的笑了笑,把脸转了过去。林老太太这时候拄着拐杖也迎了出来,一见林蓁就上来抱着他左看右看,不住嘴的道:“哎呀哎呀,我的乖孙呐,我就知道是你回来了,昨儿个晚上我还做梦梦见你乘着一艘这院子那么大的船,就是不知道上哪儿去,急的那个我呀,上前拉着人就问,你们谁知道我家二毛这是要去哪儿了?有人说皇上召你去做官了,有人说你中了举了,哎呀,果真今天早上你阿伯就派人送了信来……”
众人哈哈大笑,程氏却笑着抹了抹眼泪,拉着林蓁的手,道:“二毛,你先进屋休息一会儿,外面有我和你阿兄应付。”
林蓁摇摇头,坐在程氏旁边,听这些乡亲们说起这两年山都乡里里外外的变化。这些年虽然海阳县里做生意的少了,但外地过来买生丝的却多了些,家家种桑养蚕,一家家都比先前富裕了不少。还有人头脑灵活,用鱼塘的养蚕的废泥养猪,养鸡,也都比先前种地利润多了数倍。
林蓁家更是如此,由于他中了秀才,他们家的地再不用交税了,林学买了牛,农忙时再雇一两个人,原先因为管理不善荒芜的田地经过精耕细作,再加上鱼、蚕产生的肥料灌溉,渐渐变成了高产的肥田。
这些事情一开始听起来有些遥远,不过熟悉的乡音和一桩桩往事渐渐唤醒了林蓁的记忆。新盖的院子里还留着许多他所熟悉的事物,送走了乡亲们,他们一家人坐在院里,听林蓁说着他在南京的种种经历。林蓁把那些惊险的都略过了,只说些国子监里的学业,秦淮河上的夜景,还有宁波日本商船武士的种种怪事,林学、莹儿,还有程氏和林老太太都听的仔仔细细,生怕错过一字似的,莹儿更是拉着林蓁问东问西……
第56章
晚上, 林蓁躺在熟悉的屋内, 看着帐顶的轻纱,他想,我终于回家了。林毅斋去世之后,他匆匆离开家, 前往南京, 可他心中的丧父之痛却一点没有减少。如今他才发现,只有和家人们在一起, 他才会感到安心、踏实, 虽然会时时想起自己的父亲,但心里却不再那么牵挂和懊悔。或许这就是一些名士, 譬如薛侃,辞官不做, 一心回乡照顾父母, 讲学乡里的原因吧。
他还背负着阳明先生交给他的使命, 还有系统所说的替文曲星弥补他过去的缺憾的任务, 他自然不可能随心所欲, 遁世隐居山林,但是在步入险恶的官场之前, 花两年的时间来陪陪家人,为家乡做一点自己能做的事, 这会不会也是阳明先生和文曲星所希望的呢?
脑海中黄光闪动, 许久没有升级过的属性2居然升了一级, 到了12级。这次他会看到什么?林蓁莫名有些激动。家里如今过得还算不错, 各种收入远远大于支出,每年稳定能存下几十两银子,这还不算他哥哥卖画的收入,那笔钱程氏单另为林学存着,打算以后交给林学自己支配。
林蓁闭上眼睛,眼前竟是一片喜庆的大红色,红红的窗纸,红烛高照,就连屋里的被褥都是新簇簇一团锦绣,样样鲜红。林蓁的心忍不住紧紧绷了起来,因为在那红色锦被铺陈的床上,端正的坐着一位身穿红色凤袍,头戴珠冠的女子。那珠冠上垂下一方红色绢帕,盖住了她的整张面孔,林蓁上下打量,只见她一双纤纤玉手攥着一方帕子,放在膝上轻轻绞动,看得出来,她也有些紧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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