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道奏疏的杀伤力实在太大,朱厚熜自己就是藩王入京当上皇帝的,这种建议触动了他敏感的神经,让他觉得自己也会像悲催的正德皇帝一样英年早逝,更不用说奏疏里竟然敢提到他一直非常忌讳的子嗣问题——面对‘依旧典择亲藩贤者以早定皇储’这样的字句,他是真真正正的发怒了。
如今才嘉靖六年,远不到前世薛侃上这封奏疏的时候,现在挑起事端的,林蓁用脚趾头想也知道是严世蕃,可是他出京之前却不能去提醒薛侃,否则严世蕃对他的怀疑就会完全坐实,如果那样,只怕严世蕃马上会抛下手上的一切事情,跑到宁波来对付他。林蓁的所有计划就都前功尽弃了。
这件案子最终会水落石出,但严世蕃需要这个时间来暂时压制夏言,好把让他无暇顾及郭勋和段朝用的事,他却不知道,林蓁也需要这个时间,来完成他在宁波要完成的使命。
而第二件事,却让林蓁松了口气,陆炳在信中告诉他:和段朝用一起被逮捕的程老二死了。可是轻松了片刻之后,林蓁心里总是有种隐隐的不安。程老二进了好几次大牢,都能平安出来。而且他已经在牢里关了快一年了,怎么会在这个节骨眼上突然死去呢?他对沈炼说了自己的疑惑,沈炼却劝他道:“生死有命,本来无病无痛的人,谁知道哪一天就撒手人寰了?更何况是关在大牢那种地方,说不定他早就生了病,只是近来发作了呢?”
林蓁听了沈炼的话,只能暂时把此事撇下,毕竟他现在必须抓紧时间,一点都不能够耽搁,只有这样,才能尽早把薛侃从牢狱中营救出来。
第二日,王员外家失窃的事情传遍了整个宁波城。有人说他是得罪了倭寇,有人说是传说中的侠盗所为,谁知人们还在为此事惊讶的时候,城中好几位其他的富贵人家,也都接连失窃了。
第108章
这一下子, 城中所有稍微有些家财和身份的人全都紧张起来, 他们大多数都相信,这是双屿岛上的倭寇干的, 毕竟前一阵子在柯知府新官上任的压力下,倭人不怎么敢上岸交易了,那些富人的船也极少出海,每个人家中都积压了不少货物, 先前余姚有一户大户人家,就是因为没有及时交货, 而被倭人闯进庄子烧杀抢掠了一番, 这才惊动了朝廷,把素有清名且贤明能干的柯相派到了这里。
此时宁波府衙二堂之中, 聚集的都是这些天来遭了抢的商贾乡绅,他们平日里和倭寇经常往来, 这时候虽然心怀鬼胎,却也不能不求助于官府了。况且这些人多半都有眼线在府衙之中, 说这几日柯知府因为接连派出衙役巡查倭寇下落, 却屡屡无功而返,正打算将这些衙役都撤回官府, 办理其他差事。这些富人心中更加惊惧, 纷纷想道:“现在虽然风声不是那么严了, 但一时半时要再出海, 只怕也没人敢开船, 但倭人的小舟不受这些约束, 来来往往,万一再把我们抢了,或是再像余姚那样闹出人命来,可怎么好呢?”
于是,他们横下心,都来找柯知府想个办法。柯知府带着府衙里的同知、通判,还有林蓁几名官员,在二堂听他们诉说完毕,紧皱眉头,道:“本官刚来上任的时候,你们都说宁波太平的很,没有倭寇,可如今怎么又闹出这样的事情来呢?”
那王员外头一个着急的道:“大人呐,这……这不是倭寇,您查的那么严,倭寇……倭寇怎敢上岸呢?我们是听说啊,这宁波早有一伙飞贼,专门打着什么‘劫富济贫’的幌子,专抢我们这些小本生意人。您瞧我们辛辛苦苦一年里挣的银子,大多在家里头存放着,就叫这些恶贼得了空子,哎呀,这真是飞来横祸啊,大人,您可得好好查案,为我们做主呀!”
柯知府道:“哦?你们知道这些飞贼的来历?他们有多少人,平时聚集在什么地方?”
王员外一听慌了神,总不能说他们聚集在双屿岛上,他心中想道:“还是说的越严重越好,否则怎能引起这知府的重视呢?”
于是,他和几个人交换了一下目光,道:“大人,我们哪里知道贼人聚集在何处?只是那天遭抢的时候,我听家人说,呼啦啦从墙上跳下数十个黑影来,我们可都是良民百姓,哪里见过这样的阵势,所以为了保命,他们要拿什么就任他们拿吧……”
另一人也道:“王兄说的没错!前几日我家和隔壁同时被抢了,说明这些匪徒训练有素,不可小觑呀!”
柯相转头看了看身边的同知和通判二人,他们也都连声道:“唯今之计,不如从各个卫所中调集些强壮的兵士来,到各位乡绅家附近轮流守卫,向来那倭……窝藏的贼人听说咱们有所防备,应该就不敢再骚扰百姓了。”
柯相假装沉思了起来,半晌方道:“那好,过了晌午,张同知,林推官,你们两人就随我去卫所中挑选兵士吧!”
林蓁连忙点头称好,用过午膳,他便和柯相找到统领卫所士兵的几个千户,要求他们把人召集起来,要挑二百名身强体壮,矫健善战的协助官府抓贼。结果出乎意料的是,一个时辰过去,卫所的兵士来了不到一半,且都是些老弱病残,精壮的男子根本就没有几人。
柯相和林蓁十分无奈,挑来挑去,连四五十人都挑不够,柯相大怒,道:“宁波原是防倭重地,怎么士兵一个个如此孱弱,且又疏于操练?本官要上报浙江都指挥使司,让都指挥使大人来好好查看查看,这样的兵士怎么御敌?!”
那几个千户平时虽然不可一世,但毕竟还不敢跟知府大人作对,他们唯唯诺诺的道:“浙江一向太平,因此我们练兵也……也就不是那么勤,大人您暂且息怒,往后我们一定日日操练就是了!”
柯相将那挑选好的四十几人叫了出来,对那几个千户道:“这些人我带回府衙,另请教习教他们习武,剩下的人之中,那些老的弱的,不要让他们占着军籍,白领空饷,限你们十日之内,再招募一百人,带到府衙让我过目!”
那几人不敢再说什么,答应着退了下去。林蓁趁着李同知不再,对柯相耳语道:“大人,这样的队伍,和对手差距还是太过悬殊了,我昨日想着,不如到沿海的村子里区去,尤其是那些先前遭受过倭寇侵扰的村子,招募些身手矫健,有熟悉水性的渔民。他们大多和我那随从林武一样,和倭寇有不同戴天之仇,保证到时候忠心耿耿,奋勇杀敌。”
柯相听罢觉得有理,回到府衙之后,一面令沈炼训练那些从卫所里挑选出来的兵士,一面秘密派遣自己的心腹到各地的渔村去招募兵马。几天过去,一支二三百人精锐的队伍就在府衙中聚集齐了。
不仅如此,林蓁前些日子在魁星庙聚集了宁波的士子们传讲阳明心学,顺便把自己开海禁,增强兵力,保护民间正常通商的主张悄悄渗透给那些事后诚心向他献策的儒生,一下子又有三四十名年轻有为,思想开放的士子愿意追随林蓁,为他出力。林蓁借着开办诗会的名义,常常彻夜与他们“讲学”不辍,而他们离开魁星庙之后,也渐渐将林蓁的主张在更多的读书人之中传播开来……
林蓁这几天一直十分忙碌,帮柯知府处理公务,整理先前遗留下来的许多宗卷,更好地了解宁波的风土人情。他正在侧厅里研读宗卷,忽然有人来报:“林推官,你家中来人了,快回去看看吧。”
林蓁心中一喜,心想,自己等了这么久的“救兵”,终于来了。
回到家中一瞧,坐在厅里等着的,正是许久不见的陈一松。比起分别的时候,他显得更加成熟儒雅了。而他的身旁,恭恭敬敬站着一位中年商人。此人也是林蓁的旧识,林蓁上前与陈一松互相见了礼,又对那人笑着说道:“杨掌柜,丝绸铺子的生意近来如何呀?”
这位中年商人就是曾经在屯门海战之中帮过林蓁和汪鋐的商铺掌柜杨三。他见了林蓁,赶紧边施礼便道:“托大人的福,总算还过得下去吧……”
林蓁道:“当年多谢您帮助我们登上屯门岛探清岛上的虚实。如今,还是要请杨掌柜您来助我们一臂之力呀。”
杨三诚惶诚恐的道:“大人您有差遣,小的怎敢不从命呢?”
林蓁邀他们进到里间坐下,先是问陈一松道:“我信中所需的东西,你们都带来了吗?”
陈一松和杨三点头道:“生丝、绸缎,还有银子我们都带来了,现今就存放在我们住的驿馆里。”
林蓁“嗯”了一声,招手把他们两人叫道自己跟前,小声道:“这一次,我希望你们假扮成上岛卖货的潮汕商人,和我的一名好友一起混入岛上,一来帮我查看岛上的情况,二来帮我打听一个叫宋素卿的人的下落。”
陈一松听罢,并不惊讶,但杨三却害怕起来,他对林蓁说道:“大人,只是上次小人只不过是提供消息,这次您要我们亲自上岛,小的我……我从未曾接触过什么倭……倭人,我怕我一时腿软,坏了大人您的事……”
林蓁道:“杨掌柜,我们这次就靠着您出马了。不过您放心,我们并不是对岛上一无所知,我这位好友沈炼沈大哥已经屡次上岛,并且联系到了我要找的宋素卿,只是后来岛上防范更加严格,每个上岛的人都会被仔细盘查,而沈大哥他一看就并非经商之人,而若是杨掌柜您和他们一同前往,让陈兄扮做您的账房,沈大哥扮做您的随从,那么看上去就可信多了。”
杨三低头思索了一会儿,最后问道:“林大人,我听陈秀才说,这次如果再和倭人打起来的话,最后,最后不会把宁波这里的市舶司关闭了吧?不瞒您说,我其实一直也想到宁波这边来做做生意,可是怕倭人抢我的货,又怕官府不让,咱们海阳那边,不少做生意的因为不让出海,都已经支撑不下去了!”
林蓁道:“杨掌柜,您放心,我们这次要打击的,是那些非法占据大明土地的倭人,还有恶意把持交易的富户,暗地里和倭人做生意,像您这样的商人的利益永远都得不到保障。只有解除海禁,允许民间和海外公平买卖,才能让江浙甚至潮汕的百姓们发财致富。”
杨三看林蓁满脸赤诚,半懂不懂的点了点头,咧了咧嘴笑道:“大人,我别的不知道,我可就信您和陈秀才了。你们,还有翁大人、薛大人,都是我们岭南的骄傲啊!您说吧,到底我们应该怎么做,我杨三一定尽力而为!”
第109章
听杨三问起自己详细的计划, 林蓁却道:“要想上岛,就得从长计议, 不是一时半时就能走的。我还得先办一件要紧的事, 你们先按我说的做好准备,等我这件事情办好,你们才能出发。”
说罢,他便将沈炼打听来的如何上双屿岛的办法对两人说了一遍,陈一松和杨三听后, 便一起悄悄离开,暗地里开始做起了准备。
大约又过了四五日, 沈炼告诉林蓁, 所有的准备工作都已经妥当完成,上岛的日期就定在月底二十八。二十七日傍晚,林蓁早早回到家中, 将家门关好, 吩咐林柱、林武:“今日无论谁来,你们替我接待便是。”两人齐声应下,林蓁便回到屋中,在心中暗暗祈祷:“这件事关系着薛大人的性命, 文曲星啊,您一定要帮他度过这个难关。”
祈祷完毕, 他躺在床上把眼一闭, 对沉睡的系统说道:“好了, 我现在想要使用我升到高级之后的第一个机会。”
系统闪着斑斓的彩光, 但声音已经不再是冰冷的机械声音,而是换成了一个温润清澈的年轻男子,轻声问道:“你想让谁,看到什么呢?”
林蓁深深呼吸了几次,回答道:“当今的首辅……张敬孚!至于看到什么,您听我仔细说……”
此时的京城翰林院中,早已换了一幅景象,张敬孚自从把林蓁和徐阶赶走之后,陆陆续续又遣散了二十多名就在翰林院,却没有什么贡献的翰林官员,反而将地方上数位颇有政绩的官员提拔入京,到翰林院中供职。朱厚熜对他这一整顿大加称赞,其余的朝中官员却是议论纷纷,都说他是因为自己并非翰林出身,心中不忿,方才拿着这大明储相之地开刀。张敬孚经历了这么多风风雨雨,也不放在心上,反而下朝之后又直接跑到翰林院里去了。
原来这些日子,由于桂萼已经身染沉疴,多日不来这翰林院,张敬孚还得亲自监督《大明会典》的编写。他做事一向亲力亲为,忙到下午时分,眼看天色已晚,刚起身想走,忽然太阳穴“嗡”的一声,眼前变得模糊起来。
他还没有来得及喊人,就踉踉跄跄倒在了身后的太师椅上,接下来只觉四周一片黑暗,自己再也动弹不得了。
张敬孚刚想挣扎,眼前却又忽然渐渐变得明亮,他心生疑窦,定睛看去,却见午门之前,三法司的官员昂然端坐,对身带刑具的一名官员喝道:“你上这种用心叵测的奏疏,到底是谁指使的,快点说出来,以免受刑!”
这是前几天张璁亲自经历过的场面,他看着被押着跪在地上茫然不知所措的薛侃,心中升起了一丝得意,这一次,他肯定会把夏言扳倒,让他永远在皇上面前消失!
谁知道,接下来的发生的事情却让他大吃一惊,上一次他审问薛侃,确实没有什么效果,这也在他意料之中,可他没有料到的是,随后接连两次审讯,即使是在锦衣卫镇抚司诏狱之中,薛侃仍然咬紧牙关,坚持道:“此事与夏言无关,都是我一人所为!”
张敬孚焦急起来,这可不是他想要看到的,然而,后面看到的事情更加超出了他的想象,夏言似乎也加入了审讯的行列,在公堂之上,他和自己找来的帮手,都御史汪鋐险些大打出手,而负责审讯的官员更是向他义正辞严的喝道:“首辅大人与此案有关,理应回避。”
这样的变化对张敬孚来说极为不利,更奇怪的是,他并没见到一手促成此事的严嵩,只有他一个人在孤军奋战。最后,夏言虽然短暂的被关进了监狱几日,可高高坐在龙椅上的皇帝却开口要求审案的官员:“将案情记录呈上来,朕要亲自过目!”
这个皇上看上去和当今圣上不太一样,似乎更年长一些,也没有那么精神,可是张敬孚却知道,他就是天子朱厚熜无疑。朱厚熜是何等聪明的人,他一瞧就明白,薛侃的供词自始至终都没有变过,可是彭泽的口供却前后矛盾,变化不一。终于,认为案情已经十分清楚的朱厚熜召集群臣,将他张敬孚在薛侃上疏之前就让彭泽偷偷抄下,连夜亲自递交进宫的那份密疏当着百官的面拿了出来,众人一片哗然,对张敬孚这种背后告黑状的行为十分不齿,就在这时,朱厚熜敕谕三法司,宣判道:
“薛侃出言狂妄,看似忠心,却实是妄生异议,惹至事端,法当重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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