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言虽拍案喧骂,公堂失仪,但念其被害所激,故特赦而不问……”
“辅臣张孚敬,不能容人,嫉妒同辈,辜负朕所倚赖……命即刻致仕,不得回朝!”
朱厚熜那一句“殊非朕所倚赖”在张敬孚耳边不停回荡,他冷冷的看着张敬孚,片刻便拂袖而去,群臣议论纷纷,千夫所指之中,张敬孚浑身激出了一层又一层的冷汗,他慌慌张张的试图辩解,却始终发不出任何声音。
四周骤然又是一片黑暗,远处终于出现了隐隐的光点,张敬孚睁大眼睛盯着那光点看着,却见林蓁身姿挺拔,脚踏踏浮动在空中的点点光斑朝他走来。
张敬孚忽然又能说话了,他一边擦着额角的汗水,一边着急的开口问道:“维岳,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难道老夫就……就这么被逼致仕了吗,岂有此理,岂有此理呀!?”
林蓁轻声说道:“首辅大人,并非一定要如此呀,您既然一手挑起此事,事情的主动权自然掌握在您的手里,趁着皇上还没有龙颜大怒,您还是可以防患于未然的,您别忘了我说过的话……”
张敬孚连忙道:“什么话?你快告诉我!”
林蓁叹了口气,转身离去,而他年轻清朗的声音也随着他的背影越飘越远……“事有必至,理有固然……月晕而风,础润而雨,人人知之。人事之推移,理势之相因……而贤者有不知,其故何也?”
“……好恶乱其中,而利害夺其外也!”
脑海中轰然一声巨响,仿佛有什么正在坍塌。张璁慢慢睁开沉重的眼睛,天眼看就要完全黑了,这署堂旁边的小书斋里全是书卷陈旧的气息,最后一点夕阳余晖正在渐渐从窗角抽离。
张敬孚颤悠悠的扶着桌案站起身来,把门一推,门外他的随从已经蹲在门口打起了盹儿。见门打开,吓得他慌忙起身,道:“大人,小的实在是一时没注意,睡过去了,求您……”
要是换了平时,张敬孚绝对会勃然大怒,狠狠把他骂一顿,可这次,出乎意料的是,他极慢的摆了摆手,道:“去备轿吧。”
那随从如释重负,赶紧往署堂外头跑去,跑了两步脑子一清醒,他又转了回来,小心的问道:“敢问大人您,您这是要去哪儿?”
张敬孚咳嗽了一声,不知道为什么,他的声音听上去也无比苍老,他开口道:“去宫里,去……去求见皇上。我是真老啦,也该和桂子实一样,回家养病去了……”
在宁波,林蓁也大汗淋漓的从自己的床上坐起身来,他将窗户一推,望着外头细细的下弦月,他低声道:“第一次机会……用掉了。”
这时,屋门外传来了轻轻的响声,林蓁打开门,见尸林柱儿等在门外,他看见林蓁,小心的问道:“老爷,我没打扰您吧,沈秀才和陈秀才找您……说是什么都准备好了,要和您最后再商议一遍……!”
七月底,一艘小小的渔船带着四个人和一箱货物,悄悄从城西那个隐蔽的港口开了船,往波涛中的双屿岛驶去。杨三和陈一松坐在船头,杨三仍然有些紧张,陈一松在他肩膀上拍了拍,假装小心翼翼问艄公道:“船家,咱们这现在开船,不会……不会被官府发现吧?”
那艄公毫不在意的一笑,将上衣前襟扯开一块,露出里面绣的仔仔细细的一个范字,对他说道:“你放心,我们老爷都已经打点好门路了,月初月底,无论怎么样都不会有水军巡逻的。不过我倒好奇,你这外地的客人从哪里找的门道,寻上这西港来的?”
陈一松回头和沈炼交换了个眼色,然后,叹了口气,接着和那艄公说道:“唉!我们掌柜的这也是重金买通了兴昌酒楼的老板,让他给牵的线搭的桥,老兄,这日子做生意不容易呀!原先我们潮汕那边还能把这些丝啊绸的卖给佛郎机人,可一打了仗,他们都不能来了,这利润,一下子就少了大半,我和我们掌柜的要不是实在愁的没法,能抛下家乡的铺子,跑到这宁波来吗?”
那艄公似乎颇为同情他们,答道:“嗯,是啊,这年头谁也不容易!就说我们这岛上的生意吧,前一阵子来了个新知府,把几个大港口都把守住了。岛上这些人已经断了货源大半月了,而岸上的呢?家里积着货卖不出去,都着急呀!”
他顿了顿,又道:“咦,对了,你们跟佛郎机人做过生意?这倒是好事,最近岛上的佛郎机人越来越多了,说不定他们就喜欢你们潮汕的绸布呢?”
陈一松道:“真的吗……”
说着,又从怀里掏出几块碎银子,往那艄公眼前一递,道:“借您吉言,希望我们这一次能顺利把买卖做成才好啊!”
船尾的沈炼听着前面两人的谈话,却转过身去,无奈的叹了口气。
在他身边,原来还坐着另一个人。林蓁面带笑容,小声劝慰他道:“好了,沈大哥,我知道你和陈大哥都在埋怨我,放心吧,我不会给你们拖后腿的,一来,我能听懂佛郎机话,说不定还能帮上什么忙呢!二来,既然你已经打探清楚宋素卿就在这双屿岛上,而且他和这范陶公接触不少,与其让他上岸找我,还不如我来找他。该解决的,咱们就这一趟解决,岂不是更好吗?!”
沈炼道:“唉!既然你要和我们一起来,事已至此,我再说什么也无济于事,你放心吧,我沈纯甫绝对会保证你平安归来的!”
此时,陈一松见杨三自然了些,便转身走到船尾,三人一起往后望去,只见宁波城那个小小的港口,渐渐消失在了茫茫波涛之中……
第110章
沈炼和陈一松仍然有些忧心, 但林蓁对他们做了个手势, 三人都不再做声, 转身望着漆黑一片的前方。
随着小船渐渐向前行驶,浮云散开, 在月光下, 他们视线尽头,粼粼海波中隐约现出了几块嶙峋的礁石。艄公站在船头, 将手放在唇边,发出了清脆的呼哨声。林蓁和沈炼、陈一松都颇通水性, 在小船上行动自如,他们纷纷起身往船头走去, 林蓁往前一瞧,礁石后面竟然有一片整齐的光, 那就是他们的目的地:双屿岛。
转眼间他们又离的近了些, 只见那礁石上有几个黑影晃来晃去,紧接着是数声忽高忽低的哨响, 那礁石上的瞬间亮起数盏灯来。有人喊道:“来的是谁?什么货?”
艄公回道:“我是老七, 带这几位潮州客人来卖生丝的!”
那礁石上的灯在月光下晃动, 半晌传来了另一声悠长而响亮的口哨。艄公老七呵呵笑了两声,道:“好了。”
林蓁和另外两人忙趁着月色仔细观察, 礁石上站着三个渔民打扮的大汉,他们的斗笠下, 好像也穿着和艄公一样的黑衣, 胸前那个绣的龙飞凤舞的“范”字若隐若现。
而另外一旁, 离这从礁石不远的地方,似乎也有几盏灯的灯光一闪,转眼又灭了,可见岛屿的一周都有人把守,方才彼此呼应的哨声就是他们在互相报信,如果一队守卫收到了攻击,另外的人就能及时援救或者上岛报信。
林蓁对沈炼低语道:“这样的卫兵,不知道岛周围有多少人?”
沈炼回头道:“我沿着岛查看过,至少有二十几处,这一面是常常有人来往的,所以多些,背面对着大海,且风急浪险,因此一共就设了两个暗哨。不过,虽然人少,但都是倭人中挑选出来的精锐的武士,所以也不能小觑啊。”
这时,船已经通过了哨兵的盘查,开始慢慢往双屿岛岸边靠近。陈一松和杨三在船头清理货物,林蓁也随着沈炼也来到船头,借着艄公手里提着那一盏油灯的亮光往前看去,眼前的景象让他惊讶的瞪大了眼睛——这哪里是一个藏在海洋中的小岛,这里比起宁波、广东最大的港口都毫不逊色!一艘艘双桅大帆船整齐的排列在海边,岸边是一溜高耸的石砌的围墙,他们正对着的是紧紧关闭的沉重的城门。透过围墙,仍能看到墙内一栋栋两层以上的高楼,这些建筑的样子可和大明的楼阁截然不同,林蓁甚至还看到了一座高耸的钟楼,而旁边另一栋楼高高的尖顶之上,竟然是明晃晃的十字架!
林蓁轻轻拉了拉沈炼的衣角,问道:“沈大哥,那是……”
沈炼摇了摇头:“上次我来的时候并不曾见过,莫非是新建的?”
艄公在他们背后,见他们对着那十字架指指点点,便道:“呵呵,你们两位后生是头一回见吧!我也觉得稀奇,我听说呀,那叫教堂,佛郎机人在里头拜佛,就跟咱们的道观是一样的。只不过他们信的神咱们可就不认识了。”
艄公将船停好之后,杨三就和另外几人一起把船上的东西一起搬了上去。只听轰隆隆一阵巨响,城门被放了下来,犹如一座吊桥,横在心怀忐忑的几个人跟前。杨三和陈一松在前头,林蓁和沈炼在后,抬着箱子往里走去,林蓁走在那扇门上,听着脚下吱嘎作响的木板声,他知道,虽然进城也不容易,但要顺利出来,就更难了。
然而一踏进这高高的围墙之内,林蓁更是大吃一惊,这简直就是一座繁华的不夜城!眼前的大道一直往前通去,两旁的店铺房屋盖得坚固而井井有条,似乎是有谁精心设计过的,随着他们继续往前走,街道上的人多了起来,这些人大部分都穿着利落的短衫长裤,也有些身穿黑衣,当胸绣着“范”字的,都是汉人模样,并没见着一个倭人。林蓁心中好奇,却没敢开口询问,倒是沈炼凑过来告诉他道:“先前这岛上,划分成东西两片,西边住的是宁波来的客商,东边则是日本来的买货物的倭人。看如今这模样,佛郎机人大概在这岛上也有一席之地了。”
林蓁看着那高高的教堂顶上的十字,低声答道:“恐怕他们占的这‘一席之地’还不小呢!”
沈炼点了点头,两人重新调整了一下姿势,继续往前走。这时,忽然面前出现了几个晃晃荡荡高大粗壮的身影,林蓁一瞧,来的正是一伙佛郎机人。他们穿着紧紧绷在身上的马甲和长裤,离着老远林蓁就闻见了烈酒和乱七八糟香料、烟草的味道。等他们走到近前,林蓁隐约听见他们议论道:“……他们都带回了成箱的丝绸,咱们这一趟连一半的货仓都没装满……白跑一趟了!”
接着,那说话的人脚步一顿,目光落在了林蓁他们几个身上。后面有人道:“这几个家伙是谁?像是刚上岛来的!”
他话音刚落,另一个大嗓门的佛郎机人嚷道:“把他们叫住,瞧瞧箱子里头装的是什么好东西!”
他一出声,四周的人都吓了一跳,在前面领路的那两个身穿黑衣的人朝他们投去了警告的目光。这些佛郎机人虽然都是亡命之徒,但他们大概是刚上岛不久,对这些“范陶公”的手下有几分忌惮,没敢凑上前来,而是在原地议论道:“算了,如果实在不行,咱们就从倭人手里头抢,海风风向变化之前,咱们还得赶回家呢……”
林蓁听了这番话,心想:看来,这岛上也不太平。不过,这也是意料之中的事。巨大的利润背后必然有巨大的风险,佛郎机人的到来显然给双屿岛增添了更多的危险因素,不过,这对于他们来说却并不一定是一件坏事。
那伙佛郎机人其中的两个好像调转了头,跟在他们后面慢慢走着。林蓁也示意沈炼放慢了脚步,断断续续的佛郎机话传进了他的耳朵。
“你打算怎么下手?”
“听说倭人里说了算的,是个汉人。他不是武士……我是说,那种拿刀的……你明白吗,所以,咱们要是能约他出来谈谈,找个机会把他杀了,倭人肯定大乱,咱们就趁机大抢一番,不过,最好在这儿的国王回来之前解决……把你们的火铳都准备好,记住了吗……”
沈炼听得一头雾水,林蓁却有些心惊胆战,那个儒生说得对,“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这些人冒着生命的危险不远万里来到这座东方的小岛上,为的可就是一个“利”字。为了“利”,他们不知道杀戮了多少南北美洲和非洲的居民,得到的却是西班牙和葡萄牙国王的嘉奖和可以一代代传下去的爵位,所以,再多杀几个,他们根本不会放在心上。
这时,前面那两个黑衣人频繁的回头往后看,林蓁和沈炼赶紧加快脚步,跟了上去。前面的路光线有些微暗,不再像刚才那么热闹了。两旁没有商铺,而是隔上几步就能看到手拿着长刀,像雕像一样站在路旁的侍卫。杨三一瞧那一把把长刀反射的寒光,心里不觉就有些怕了,结结巴巴的问道:“这这……这是什么地方?”
一名黑衣人笑了一声,答道:“你不是要卖货吗?头一次上岛,无论是什么货都要先让我们张总管瞧瞧。”说着,他抬手一指,这时林蓁才见着,在刚刚升起的雾气之中,有一座像城堡一样的石头垒成的“城中城”,就在缭绕的云雾中矗立着呢。
杨三满心以为他们是来找一个什么叫“宋素卿”的人的,听说还要见什么总管,脚下就不敢动了,道:“我们就想卖了货,拿了银子走就算了,怎么……怎么还弄得这么麻烦……”
陈一松赶忙在旁提醒:“掌柜的,您怎么忘了,咱们还有货在兴昌酒楼里头搁着呢,咱们千里迢迢跑来这么一趟,哪能只卖这么点货呀?”
一听他们还有货,而且放在兴昌酒楼,那领路的两人态度好多了,道:“哦,原来你们这次是先带点样货来的啊,那更要见见张总管了,倒不是因为别的,平日里总管他也不会多管这些事情,只是如今‘范陶公’他老人家不在,却曾经捎过信来,叫我们这些日子都小心着些。”
陈一松放下箱子,走到杨三身边,劝慰了他几句,林蓁和沈炼也搬着箱子凑过去,陈一松从旁劝道:“掌柜的,咱们来这儿,不就是为了赚银子么?既然已经上了岛,就没有回头路了。”
杨三回头看着林蓁,林蓁对他点点头,道:“放心,咱们会没事的!”
杨三一咬牙,转过身去,小心的问道:“这……这张总管是什么性格脾气,还……还用不用备什么礼给他老人家?我们辛辛苦苦来一趟,自然是……自然是希望货物早日脱手……且能卖个好价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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