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素卿犹犹豫豫的道:“明朝自开国以来,一直实行海禁,如今你说要开海,我不相信,那些日本的大名也不会相信……维持现在的状况,我至少还能赚些银子,而且能在日本大名那里交差,可是和官府合作,万一官府论起罪来,我宋素卿有一百个脑袋也不够砍的,不行不行,四年前我好不容易捡回这一条命,我实在不愿意再冒这个险了!”
林蓁听得心里着急,确实,在海禁方面,明朝的政府确实公信度差了点,也不能怪宋素卿不相信他。宋素卿又道:“林……林蓁,我不是不想帮你,实在是我爱莫能助……”
他小心的往楼上看了看,那里没有人影,只传来了陈一松和那两人一边喝酒一边谈笑的声音,他又道:“……你的身份,我绝不会告诉岛上的人,但是,我劝你还是让官府别打双屿岛的念头了,大明的水军都是些什么货色,你见过,我也见过,可是范陶公手下的人可不一样,他们都是以一当十的勇士,如今又来了佛郎机人,他们的火铳,隔着老远就把你我炸的血肉横飞。真的,林蓁,你别趟这滩浑水,赶紧回京城去吧!”
林蓁听了宋素卿的话,在心中努力思索着,到底怎么才能说服他。过了片刻,他对宋素卿道:“宋素卿,你原本是浙江鄞县人吧?”
宋素卿又呆住了,问道:“……你,你怎么知道?”
林蓁又道:“我还知道,你原本姓朱,你不叫宋素卿,你叫朱缟。因为你叔父朱澄弘治年间和日本商人做漆器生意无法按期交货,你叔父在他们的威胁下,把你卖给了日本商人抵债,因此,你才流落到了日本,成了室町幕府管领细川氏的家臣。我说的对吗?”
宋素卿握着折扇的手微微颤抖着,这一段历史太过久远,甚至连他自己都有点遗忘了,过了好半天他才缓缓叹了口气,道:“你说的都对。”
林蓁说道:“朱缟,你知道私下和日本交易的诸多坏处,你本身就是一个牺牲品,如今皇上有意重开海禁,整顿海防,你为什么不愿意和我一起为此出力,拯救浙江无数百姓的生命呢?”
宋素卿刚想说些什么,林蓁又道:“没错,每年因为和日本商人私下交易产生冲突而受害的商人无数,因为他们是偷偷出海的,所以大明不仅不会保护他们,抓到了还要问罪;倭寇贪得无厌,一旦有生意把他们引上岸来,他们就四处烧杀抢掠,无恶不作;而且,还有许多南方诸省无所事事的大明百姓也加入了这匪寇的行列,民不耕种,土地荒芜,这一切就发生在你的家乡,而你却帮着推波助澜,你不觉得心中难安吗?”
宋素卿着急的道:“我当然心中难安,可是……这就是为什么范陶公的双屿岛如此兴盛,他、他能为我们提供一定的保护,又对我们没有太多的束缚,林蓁……我只希望维持现在的状况,不想再做任何改变了!”
林蓁道:“你真的觉得,现在的状况可以维持吗?难道你没有看见屯门岛上发生的事?汪总督早早就把从佛郎机人那里缴获的大炮传阅九边,现在大明不是没有火铳,甚至比佛郎机人的还要先进,柯知府也已经招募了许多深受倭寇之害的强壮的百姓,日夜练兵数月了,你觉得范陶公那座小岛,能敌得过大明浙江、福建两省的兵力吗?!”
林蓁说这话是吓唬宋素卿,但效果却十分明显,宋素卿手中的折扇啪一声掉在了地上,目瞪口呆的道:“你……你说的是真的吗?”
林蓁平静的看着他,道:“朱缟,我向你保证,如果你能帮我们攻克双屿岛,活捉范陶公,我一定把你的功绩上奏天子,将来开了海禁,这宁波市舶司的货物往来由你来负责,你同意吗?”
宋素卿眼睛一眨不眨的看着林蓁,林蓁以为他被吓傻了,可是他忽然又开了口,这一次,他的声音有些沙哑,和平常截然不同,只听他道:“我……我并不喜欢待在日本……我从小被卖到细川家,日本人教我学唱他们那儿的曲子,把我打扮成日本女子的模样,这些……我、我深恶痛绝!”
林蓁听的心里也有点不是滋味,他劝慰宋素卿道:“你……其实你年纪不大,如果你将来不想再做生意,你也可以回到家乡,不知道……你还有家人在吗?”
宋素卿微微露出了笑容,道:“我的母亲应该还健在,我……我还有一个妹妹,二十多年我都没有见过她们,当时叔父如果不卖我,被卖的就是我的妹妹……。林蓁,算了,我苟活了这么多年,其实万一皇上不能赦免我,死也不是那么可怕,只是如果是那样的话,我很想再见一见我的母亲和小妹,你愿意帮我吗?”
林蓁郑重的点了点头,告诉他道:“我一定会帮你。”
宋素卿也把头一点,他低头捡起折扇,缓缓打开,对林蓁道:“范陶公是谁,我也没有见过,但是我曾经隐约瞥见,他个子不高,如果不是原本长得很矮,那么……他就是个孩子……这听起来或许有些荒诞,但你可以好好想想,你是否见过这样的人……。”
“我下面所说的,你要认真记住:每年两次,范陶公要在他那座城楼上叫上他的两个总管,三个人一起整理账目。这个时候,他就会把所有的兵力都调集道城楼附近来,其他地方兵力就会十分空虚。”
“你拿着我这扇子,把它泡在水里,两片扇面之间夹着张纸,那是岛附近布置的埋伏的主要地点的地图。范陶公也不信任我们,这也是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在我的手下帮助下弄到的。”
“而范陶公下一次整理账目的日子,应该是……”
第113章
他一句话还没说完,楼上就响起了脚步声, 宋素卿干脆伏在林蓁耳边, 轻轻吐出了一个数字。楼上下来的人看见这场面, 那两个守卫意味深长的嘿嘿直乐,杨三脚下一顿, 而陈一松则对林蓁喝道:“成何体统,你给我过来!”
林蓁低着头走了过去,陈一松问他道:“阿蓁,你和姓宋的谈的怎么样了?”
林蓁赶紧答道:“需要的信息我都已经知道了, 可以让他们走了。”
两人又小声说了几句,无非是议论沈炼带他们取货,怎么还没回来,而在旁人看来, 却似乎是陈一松训斥了林蓁几句, 林蓁在不停辩解着。
那两个张总管派来的人闲得无聊, 凑上来跟宋素卿开起了玩笑, 宋素卿起身走到一边背着手站着, 没理他们。好在这时, 楼后面传来一阵响动,酒楼老板忙不迭的跑了过去,很快就回来对大家道:“货搬来啦!”
宋素卿转身白了那两人一眼, 道:“快带我去, 我要仔细验货!”
那两人还在后面笑嘻嘻的, 跟着走了过去, 又过了大半个时辰,他们才面带喜色的走了回来,宋素卿对杨三道:“掌柜的,你这些货都是上品。银子在这里,你清点一下。”
说着,那两人吩咐伙计们道:“快点,别磨蹭,趁着天还没亮,都给我搬过去,小心着,别碰坏了!”
陈一松清点银子,杨三从自己袖中掏出碎银打赏众人,大家皆大欢喜,不一会儿那些伙计就抬着箱子消失了。两个侍卫还在和宋素卿打趣:“宋公子,宋老板,你那随手不离的金扇子呢,给了那小兔子了?你们不愧是同道中人呀,真是一见如故,莫非你是看上他了?”
宋素卿闭紧了嘴,一副坚决不和他们废话的样子,一行人在夜色的掩护之中,悄悄往城西的港口去了。
这伙人离开之后,杨三还在对着那银子发愣,他由衷的道:“倭人的银子也太好赚了……如果每次都如此,那我们海阳的店铺,有一半都能重新活过来呀!”
兴昌酒楼的掌柜的呵呵一笑:“杨兄,往后可别忘了小弟我的好处,只要你常来我们宁波,有多少货我都给你搭线卖出去,不是我吹,这范陶公他老人家和我最是相熟,他呀七八十岁了,那头发胡子都是漆黑的,说不定是个老神仙呢……”
趁着那掌柜跟杨三瞎扯的功夫,林蓁和陈一松、沈炼在一旁稍稍透露了一下他和宋素卿谈话的结果。沈炼道:“这姓宋的所言,我看都是实话。曾经有一次我摸着上岛,就比平日容易许多,上岛之后我找到住在岛上的商人询问,他们却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照此看来,那也是范陶公整理账目的日子。”
三人不敢再多说话,只等天明大亮,他们假装兴高采烈,拿着银子回客栈去了。
林蓁一个人回到家中,换好官服,来到府衙里把事情的经过原原本本的说给了柯知府。柯相听罢,半喜半忧,道:“这消息来的确实及时,我只有一样担心的,就是下月二十一号离如今只有二十多天了,我们的官兵虽然日以继夜,不断操练,但我怕他们还是不能和岛上那些身经百战的匪徒相比。维岳,你有没有什么好办法呢?”
这确实是一个问题,林蓁对此也觉得很头疼。说起来虽然大明也有了佛郎机铳,而且根据陈一松提出的意见进行了改良,正在秘密运来宁波的途中,但他们要在攻上小岛的过程中用这大炮,势必要以巨大的船只把大炮载到岸边,可是岸边又离着范陶公的城楼太远,射程达不到,只能伤害岛上那些平民商人,而闹出的动静和造成的混乱足以让所谓的范陶公从中寻机逃跑,这实在是得不偿失。
林蓁和柯相闲暇时又来到练武场上,看着沈炼和那些兵士们练习了一会儿,林蓁忽然想起陆炳当时教过他射箭的功夫,于是趁着兵士们在场外休息,他向沈炼要来弓箭,照着场上的靶子射了两次,全靠陆炳这师傅教得好,这么长时间没有练过,林蓁竟然没觉得手生,其中一次还射中了红心。
林蓁心中还惦记着敌我之间悬殊的实力,丝毫没有心思为自己没有退步的技术高兴,而是喃喃对沈炼和陈一松两个人道:“你们说,现在大明有没有什么武器,像佛郎机铳一样有杀伤力,又像弓箭这样便于携带的呢?”
陈一松闻言,马上答道:“怎么没有,阿蓁,你知不知道屯门之战的时候,咱们不仅从佛郎机人那里得到了许多门大炮,还缴获了一种小型的火铳,这东西和咱们中原先前的那些铳器都不一样,他不用一手持柄,一手燃药,而是后有照门,前有照星,机发弹出的时候,不用忙着燃药,当时我们曾经试验过,射的非常准,无坚不摧,非常厉害啊!”
林蓁心中又惊又喜,这不就是□□吗?当然他不指望这个时候的□□和现代的□□一样百发百中,轻便好使,只要是能对付的了倭人和严世蕃,那就行了。至于佛郎机人,林蓁琢磨着,现在他们在岛上还没有立稳脚跟,如果能有办法挑动他们和倭人起点冲突,那么形势就对他和柯相更有利了。
林蓁和柯相一商量,决定先上报朝廷,赶紧把收缴的鸟铳调来,让他和柯相还有陈一松好好研究研究,看看能不能投入使用。与此同时,他们每天都派出训练好的渔民,密切的关注着岛上的动静。
很多人丝毫料想不到,刚平静了几天的朝廷忽然重新掀起了风浪,张敬孚不但私下找到朱厚熜,恳求释放薛侃,同时还提出了致仕的要求。听说,由于朱厚熜察觉到张敬孚试图借这个机会整倒夏言,本想好好惩治他,但因为他诚心认错,便不再追究,只是批准了他的致仕请求,而且将薛侃削职为民了事。
消息传到林蓁这里的时候,他终于松了口气,不过,他也知道,这一定不是严世蕃所要的结果,严世蕃肯定正在争分夺秒的赶回宁波,现在,就看谁先为这最后一战做好准备了……
八月上旬,京城里走水路加急,将曾经缴获的百余柄鸟铳运到了宁波。林蓁和柯相借口查看秋收的准备工作,只带着身边亲近的随从,离开宁波府城,来到郊外一处临时搭建的“工地”上,研究这鸟铳的使用方法。陈一松和几名工匠已经将大部分年久失修或者是损坏的鸟铳修复,然而还是有一部分不能使用了,最后清点了一番,一大半状况良好,另外四分之一勉强可以使用,有了这些火器,林蓁觉得他们的胜算就大了许多。
又过了几日,岛上传来消息,先前四处游荡的水手大大收敛,一直转入地下状态的贸易也因为柯相撤回巡逻的士兵而变得更加猖狂起来,这些迹象令柯相和林蓁怀疑,很有可能是范陶公回到了双屿岛。而且,林蓁感觉“范陶公”在拼命聚敛财富,没有人知道接下来他想做什么。
林蓁深深地记着宋素卿在他耳边说出的那个数字:二十一。八月二十一日,就是范陶公缩回他的城楼整理账目的日子。八月十五,正当宁波百姓纷纷庆祝中秋的时候,林蓁发现有一个看上去有点眼熟的人,在府衙门口不断打转。
今天沈炼没有跟着林蓁,林柱替林蓁去城外查看鸟铳的使用训练情况了。他身边只有林武一个人,等他们主仆往家的方向走的时候,林武小声对林蓁道:“大人,有人跟着咱们,好半天了。”
林蓁低声对林武道:“你对宁波城比较熟悉,咱们在城里繁华的地方转两圈再回家。”
林武马上点了点头,他们往宁波城中的集市方向走去,谁知还没离开府衙多远,走到一个僻静处时,只听身后脚步声越来越近,有人在后面低声喊道:“林大人留步,我……我是宋爷派来的,我有几句话对您说!”
宋爷?难道是宋素卿?!林蓁赶紧停住脚步,回过身去,只见那人小心翼翼的四处瞧了瞧,然后恭恭敬敬拱手打了个揖,然后凑过来道:“大人,这里不方便,我可否跟您回家说几句话?”
林蓁正在犹豫,那人又道:“我真的是宋爷的贴身随从,他把那藏着兵防布置图的扇子给您了的事,我都知道,这次他让我来,是因为情况有变,他想跟您仔细商量商量对策!”
这时林蓁才消除疑虑,把他请到家中,听他说了起来。他先是告诉林蓁:范陶公已经回来了。这证实了林蓁前几日的猜测。不过他接下来的话却让林蓁心中一紧。只听他道:“宋爷估计,范陶公感觉最近的形势有些紧迫,因此他的行踪就更不好捉摸了。先前宋爷不是说他二十一日会在城楼之中查账吗?现在看来,这个日期很有可能提前,至于提前几天,这不太好说。根据目前打听到的情况,最有可能的是十八日。”
十八日,那可离现在没几天了,林蓁闻言皱起了眉头。虽然说他们的准备工作也做的差不多了,但要调兵遣将,哪怕多一天有时候都有很大的帮助。更何况,这么多人出动,若是日期不确定,他们扑了个空,更可怕的是,如果范陶公是故布疑阵,引他们上钩,那他们又该如何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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