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蓁想了一会儿,对他道:“你先留下来,我要和知府大人见面商议一下,你再回去禀报你的主人。”
第114章
林蓁当晚便来到府衙之中, 找到了柯相,柯相刚看完一份公文, 似乎情绪不错, 见林蓁来了,他将那公文递给了林蓁, 告诉他道:“前几日我奏请朝廷,请求调集福建的兵力和我们一同攻打双屿岛。如今福建海防已经派了福建镇都指挥佥事和副使率领战船百余艘, 水陆官兵两千人与我们一同行动。他们如今,已经到了宁波附近的县里驻扎了下来。如此, 我们就可以用宁波这里训练的精兵做为先遣队突袭, 令福建水兵从后接应,胜算就大多了!”
这个好消息让林蓁的心情也为之一振, 不过, 当他把宋素卿派来的人所说的事情告诉柯相之后,两个人又陷入了沉默。如果围剿的日期不能确定的话,这些士兵一到, 势必会引起范陶公的警惕。
林蓁在屋里转了几圈, 忽然停住脚步,对柯相道:“柯大人, 如今已经是箭在弦上, 不得不发了,既然如此, 咱们就让范陶公知道, 你看如何?”
柯相疑惑道:“让他知道?那他岂不就有了防备, 那我们该如何是好?”
林蓁笑着凑了过去,对柯相小声说道:“让他知道,未必让他知道真正的日期啊,只要我们能出其不意,攻其不备,主动权还是掌握在咱们手里!况且,咱们一直瞒着府上这些其他的官员,现在,也应该让他们发挥一点作用了!”
第二日,柯相召集府衙上下,对他们道:“兵部已经下令,命福建海防协助我等一举攻上双屿岛,剿灭盘踞在那里的倭寇。诸位从今日起要随我一同做好准备,等福建的援助一到,我们即刻就与双屿岛上的贼匪开战!”
林蓁看着那几位属官的表情,只见他们都面色沉重,低着头一言不发。这些日子柯相在郊外练兵,多少也引起了他们的注意,但由于柯相以抓捕夜入那些富人家里打劫的强盗为名,这些人虽然半信半疑,但也不敢随便因为这一点怀疑就跑到岛上报信。可如今柯相忽然说要攻上双屿岛,这样大的事情他们再不传出去,那就实在愧对他们平日里从范陶公手中拿的白花花的银子了。
于是,府衙中的王通判站起身来,说道:“柯大人,此事……此事关系重大,我听说双屿岛上兵强马壮,防备十分坚固,我们浙江的兵力,您前些日子要缉捕盗贼,也是知道的……实在是……实在是颇为薄弱,不知道福建那边来的有多少人马,您又打算在何时动手呢?”
柯相笑着看了他一眼,道:“福建的兵马,后天十八日就到!我打算让他们先熟悉一下宁波这里的水情,然后,月底行动!”
众人一听还有时间向范陶公报信,马上松了口气。不过,这些日子里,林蓁已经通过他的“诗会”,拉拢了不少对倭人和“范陶公”没有好感的正直的官员。顿时就有人站了出来,对王通判道:“通判大人,您那位表叔王员外,平时可没少跟倭人做生意呀,您不会一转身就把这军机泄露给王员外知道吧?”
王通判被说中了心事,恼羞成怒起来,跳着脚和那名官员对骂了几句,柯知府制止了二人,正色道:“此次皇上已经下定了决心,要把这为害一方的双屿岛夷为平地!我知道你们之中素日里确实有人和范陶公有些往来,那些事情,我都可以过往不纠,但我告诉你们,这次范陶公绝对没有机会逃脱,你们若是不想和他一起被斩首弃市,就给我打起精神,好好随本府一起安排海防,若是你们能协助本府立下军功,本府一定上报朝廷,为你们加官进爵!”
到了下午,柯相特地遣开了那几名和双屿岛有联系的属官,带着剩余的官员去郊外观看这些日子练兵的成果,众人见那些强壮的兵士在沈炼的训练下一个个精神百倍,更出乎他们意料的是,他们还见识到了鸟铳的威力,这回,那些心里还游移不定的官员们才意识到,这次围剿和先前那些雷声大,雨点小的围剿截然不同,这回,他们的皇上朱厚熜是动了真格的了。
傍晚时分,众人一同从城郊归来,所有人都在“斩首弃市”和“加官进爵”之间做出了选择。况且林蓁也对他们透露过,朝廷如今大有取消海禁的意思,若是没有了双屿岛,他们就可以开海和倭人、佛郎机人做生意,这样一来,双屿岛也成了他们发财致富的绊脚石——谁愿意从自己赚到的那份钱里,再分给“范陶公”一杯羹呢?
七月十八日的傍晚,城中炊烟四起,官员们也准备回家休息。柯相却将府衙大门一关,对众人道:“事情有变,进攻双屿岛的日子改了。”
众人面面相觑,问道:“改在何日?”
柯相对他们微微笑道:“就在今晚!”
下面的官员之中,有些已经提前知道了消息,可有些人,譬如那王通判霎时就变了脸色,道:“大人,就在今晚?!您不是开玩笑吧?!那福建的水军不是今日刚到吗?”
柯相冷笑道:“军情大事,谁敢随便开玩笑?!福建水陆官兵早就到了,只是未曾进城而已,他们也不用进城了,今天就直接上船,和我们一起去攻打双屿岛!”
王通判又道:“这……这未免有些太过仓促……”
柯相“腾”的站起身来,走到他跟前,对他道:“仓促?仓促到你来不及派人给岛上报信了吧?来人,把这个里通倭寇的败类给我抓起来,关进大牢,到时候和那些恶人一起押解进京!”
夜色降临,城里很快就安静下来,蝉鸣阵阵,日头落下后闷热的空气凉了下来,平静的海面上荡着微波。宁波城的百姓大多早就进入了梦乡,没有人发觉城西的一片狼藉已经在不知何时被清理成了平坦的空地,就在那里,浙、闽两省的水军集结在岸边,二百多艘战船整齐的陈列着。先上船的是训练有素的水手,然后是柯相挑选出来的五十名挎着鸟铳的勇士,最后,就是那些协助发动总攻的精锐之师。林蓁身边,站着的是陈一松和沈炼,还有他的老朋友,从福建随军赶来的徐阶。
徐阶并不打算参加这次突袭,他是来协助那两位指挥佥事处理一些军中事务的,而如今他出现在海边,是为了给林蓁送行。他知道这次进攻的危险性很大,心中不禁为林蓁不住担忧。林蓁看着他紧张的样子,对他说道:“子升兄,你怕什么,这次柯知府和我都做好了完全的准备,一定能够平安归来,不过话又说回来,如果万一出了什么意外,你一定要记住我对你说过的那些话,还有我们一同从国子监找回来的航海图。”
徐阶点了点头,道:“我都知道,维岳你吉人自有天相,决不会有事的。况且,当时你将航海图中重要的几页都留了下来,若有什么意外,我一定上奏皇上,请求撤销海禁,重新恢复市舶司与海外诸国的贸易,等到时机成熟,再派人出海,去海外寻找让我大明的命脉更加强盛的真金白银。不过,维岳,我等着你回来和我,和当日与我们在翰林院里朝夕相处的那些好友——龚用卿、赵时春……席大人相聚,到时候,我们一起起草奏章,共同上疏……”
好吧,但愿徐阶的愿望能实现吧。林蓁没有答话,而是对着徐阶深深一揖,转过身迎着海风,和沈炼一起跳上了第一批离岸的一艘战船的甲板。
十五刚过,一轮极明亮的圆月挂在当空,幽蓝的海水和漆黑的夜空相接,那月亮洁白光亮,就如同近在眼前一般。林蓁甚至能感觉到他们的船划过海面的时候落在月亮上的倒影,当然,那不过是围绕着明月的片片薄云罢了。
虽然已经见过几次刀光剑影,但这一回,是林蓁觉得最危险,最没有把握的一回。他能看到同坐一船的官兵们,还有沈炼脸上的凝重。陈一松随着柯相坐在临近的另一条船上,这样的安排,是为了怕某一条船只被击中落水,还能有另一人指挥着行动继续进行。
林蓁身上也挎着水军常用的弓箭,眼看着身边一艘艘战船在洒着点点碎玉般月光的海面上无声行驶,他们这一行人远远绕开了双屿岛面向宁波而守卫密集的正面海港,朝背后与日本相对的那一片海域驶去。
此时,双屿岛上也和往日不同,所有的港口都已经早早关闭,喜欢天黑后在外面晃悠的佛郎机人也被身穿黑衣的范陶公的手下赶回了他们居住的那几条巷子,岛的另一边是几座宽敞的宅院,这些小院的样子和江南庭院颇为不同,倒和寺庙有几分相像。
就在其中一处院子之中,宋素卿焦急的走来走去,刚抬手一晃,才想起自己的扇子已经给了林蓁。他低声询问身边一名佩戴倭刀的武士:“你确定你看清楚了,张总管那老头子还有李总管都上了城楼?咱们的人呢?你把他们纠集起来没有?”
那武士把头一点,道:“按您的吩咐,留下了一部分保护那些商人和那几位大名的亲信,其余的人,就在我们平日练武的场院听命。”
宋素卿语无伦次的道:“好……好好,船……船呢,万一有事,带上重要的东西,我们赶紧、赶紧上船!”
那武士又一点头,过了片刻,问道:“您真的决定,和大明官府合作?”
第115章
宋素卿紧张的咽了口唾沫,道:“林蓁手里有大明皇上的手谕, 咱们要是帮他们抓住范陶公, 日后皇帝开关通海,咱们还可以继续买货, 且不用再和范陶公分利;不合作,那就是死路一条,我不想死, 难道你想死吗?!”
那武士显然还没有把生死置之度外的武士道精神练到极致,他默然摇了摇头, 道:“什么时候动手?”
宋素卿瞧了瞧院中的沙漏,道:“就现在, 快点,你派我上次选的那二十个人, 不要多, 不要少,去向那些佛郎机人挑衅, 就说他们……前几天抢了咱们的货那件事……算了,说什么他们也听不懂, 你就找个人扮做我的模样, 让他带人过去, 然后若是见了那些长毛鬼,你们……你们就直接亮□□吧, 记住, 最好逼得他们放……防火铳, 他们上次就想杀我,这次让他们尝尝咱们的厉害。”
双屿岛这座似乎永远都生活在黑暗之中,但又好像永远都没有黑夜的城市,终于在这一天平静了下来,然而,只有少数人知道,这短暂的平静之下,隐藏的是一场大乱的火苗。岛上的灯光一盏一盏熄灭,最后几乎只剩了那座高高城楼最上方,坚固的石墙后面明亮的火把还在燃烧着。
就在沉沉夜色下,一队日本武士躲过比平日松懈许多的巡逻队伍,冲进了佛郎机人聚集的几条巷子。他们二话不说,看见佛郎机人挥刀就砍,佛郎机人虽然毫无准备,但这些天好不容易才做成的几笔生意让他们坚定了在岛上留下来的念头,而日本人无疑就是他们最大的对手,隐隐看见之中打扮的不男不女的“宋素卿”,佛郎机人的一个小头目丧失了理智,大喊道:“枪!把我的□□拿来!”
那一小队武士虽然人少,但个个都是宋素卿精心挑选出来的。他们一边将燃起的火把往事先打探好的佛郎机人堆放货物的仓库扔去,一边挥刀砍杀着冲出来的佛郎机人,剩下的佛郎机人则还没缓过神来,不知道如何是好,当有人开枪的时候,这群海盗身上的野性被激了出来,他们纷纷寻找着自己的枪,想要好好教训教训这些不知天高地厚的“倭国的猴子”。
那几名武士训练有素,燃起大火之后拔腿就跑,往海边逃去。佛郎机人穷追不舍,他们跑向自己的大船,想要利用船上载着的火炮,把“倭国猴子”们都炸成碎末,谁知道,他们离开之后,又是一队日本武士趁乱溜进了这些佛郎机人的住处,将没烧掉的货物洗劫一空,留下了更多的火把,把他们刚搭建起来不久的住处烧了个干干净净!
佛郎机人发觉势头不对,想回头已经晚了。然而,接连响起的枪声早已划破夜空,传到了海面上,也传入了那座城楼里的人们的耳中。
城楼面向宁波海面的一扇大窗之上,闪过了一个矮胖的身影。张总管焦急的推开窗户,回头道:“主人,不好了,倭人和那不识好歹的长毛鬼们打起来了,咱们该怎么办!”
这屋子里头放着三张案几,除了张总管之外,另外一位总管和两名副总管都坐在案旁,将手中厚厚的账目一一核对,屋内摆着一副倭金的彩画大屏风,将这几个人隔在一边,屏风的另一边则是一张价值连城的镶嵌着玳瑁的螺钿描金拔步床。这拔步床从外头一瞧好像一间小屋,雕栏画柱,十分精致,上面的嵌着的珍珠贝壳闪闪发光。里面显然不止一个人,还有至少两三个女子伺候着,虽然如此,外面这些核对账目的却不敢有一点疏忽,只要是读上一遍,哪怕是错一个数字,这屏风后的人也会勃然大怒,到时候他们轻则挨打,重则被丢进海里喂鱼。
听说倭人和佛郎机人动了手,里面的欢笑声顿时停了下来,过了半晌,才有人开口问道:“动手的,有几个人?”
张总管瞧了瞧,道:“还好,看样子不多,只是倭人放起了火,把佛郎机人的货烧的烧,抢的抢……”
他话音未落,海岸边传来了隆隆的炮声。屏风之后忽然传来了两声惨叫,然后是一声怒吼:“宋素卿那个兔子,他竟敢背叛我!”
众人被这一声喊得魂飞魄散,待反应过来时,却觉得更加纳闷。这时,屏风后两个女子衣冠不整,慌慌张张的跑了出来,拔步床中的人继续喊道:“快点,纠集我们所有的兵力,到东港迎战!”
见张总管还愣在原地,屏风后闪出一个人影,跳起来就给了他一个巴掌:“快去!官兵要打进来了!”
张总管身子一晃,赶紧往屏风外跑去,却听里面的人又道:“算了,你年纪大了,腿脚慢,李总管,你去!记住了,咱们的两千人架上佛郎机铳打头阵,那些我平日训练的武士架船绕到后头去偷袭他们,那个会佛郎机话的小子呢?让他赶紧给佛郎机人传个消息:只要他们跟我们一起对抗官兵,往后在岛上买卖货物,我少收他们两成!”
张总管似乎仍然满心不解:“主人,我是说倭人和佛郎机人打起来了,您怎么说官兵来了?”
李总管已经离开,另外两人哆哆嗦嗦地问道:“主人,账……账还接着念不念了?”
屏风后的人披上衣服,走了出来,两位副总管从未见过他的真容,此时一看,连下巴都险些惊得掉了下来。原来这传说中的范陶公竟然是个身高不足四尺,圆滚滚胖乎乎,十来岁的一个孩子。他一只眼被眼纱遮住,另一只眼凶狠的瞪着屋里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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