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嵩看着林蓁的背影渐渐远离,他心中一阵纷乱,越发心神不宁起来。他出声喊道:“维岳,你,你慢些走。”
林蓁转过头来,问道:“大人,您还有什么指教吗?”
严嵩眼前忽然晃过林先浩那张讨厌的脸,他急忙开口道:“维岳,我……我对你不住,庆儿他、他收买了你族中一个叫做林先浩的人,让他指证你的哥哥林学是宁王之子,奏疏如今已经送上去了,你……”
他一句话没有说完,林蓁的脸就在眼前晃了起来,他所处的整个世界仿佛就要崩塌,从天到地都摇的厉害。他踉踉跄跄跟上去拉住林蓁的衣袖,道:“我明日就奏明皇上,致仕回乡去,至于你和你的家人,你们也快快离开家乡,找个地方隐姓埋名的生活吧……”
乾清宫门前,陆炳迈着沉重的步子,从宫内走了出来。除了他之外,朱厚熜一般不会让外臣踏进乾清宫的宫门。而这一回,和他一同被召见的,竟然还有两个从来没有见过的人。朱厚熜的声音十分冰冷,对他们道:“你们几个,马上赶去潮州,把那个叫林学的人带来京城,另外,将他家中一并搜查清楚,看看到底,还有没有留下什么和宁王有关的东西……”
第119章
八月中旬, 参与双屿岛之战的所有人都得到了皇帝的嘉奖,但林蓁却因为私自处罚匪首而被押解进京。柯相接连上疏替林蓁辩解, 他的奏章如同石沉大海,丝毫没有一点消息。
林蓁一路坐船,很快又回到了离开不到一年的京城。这一路上若说他的心情不忐忑那是不可能的。林蓁已经让沈炼和陈一松尽快赶回家乡去把自己的家人接到宁波,再由宋素卿送往日本, 至于他自己,反正怎么都是孑然一身, 万一真的论起罪来, 不知道……不知道文曲星允许他最后许的那一个愿望还作不作数呢?
当然, 林蓁估计自己这一行的结果完全要看朱厚熜的心情。根据以往的经验,朱厚熜的心情是一件不太好琢磨的事儿,林蓁有点后悔让朱厚熜读什么心术、权书之类的读物,之中明明白白写着,处于上位的人最好让下属觉得他的心情飘忽不定, 这样有助于建立足够的威信。
近十年过去, 朱厚熜显然已经牢牢地掌握了这个手段。从翩翩少年天子到支持张敬孚大刀阔斧改革的中兴之主, 他的心思, 早已不再是林蓁所能猜测的了。
当林蓁见到朱厚熜的时候, 这位年轻的帝王高坐在宝座之上, 远远只能看到他的脸色白的发青,青白之中没有任何血色, 林蓁已经想好了说辞, 林学的事, 他不能承认,出生在这个世上,不是林学的错,甚至也不是程氏的错,是宁王的错,但是,宁王已经死了,该受到惩罚的人受到了应有的惩罚,难道事情不能就此结束吗?不管朱厚熜是不是会相信他,他都必须保护自己的哥哥。
林蓁左右看去,他没见有见到他的精神支柱陆炳,只有朱厚熜从宝座上缓缓起身,一步步向他走了过来,一边走,一边问道:“林蓁,朕想听你亲口说说,你到底有没有什么事情瞒着朕?”
林蓁深吸一口气,答道:“皇上,若您说的是双屿岛匪首的事,那人确实是我在追捕的过程中,不慎将他射死的,您若是不相信,所有和我一同追捕他的人都可以作证……”
朱厚熜身穿一件明黄色的直领大袖道袍,脚踏玄履,一言不发沉着脸站在林蓁面前。林蓁故作镇定抬起头看着他,他两道冷冷的目光直射在林蓁脸上,让林蓁心里一阵发寒。他停了下来,不再接着往下说了。朱厚熜此时却开口道:“林蓁,自打你来到兴王府的那一天,朕就觉得你不简单。年方八岁,面对藩王世子还能谈笑风生的人,朕到如今也仅仅见过你一人而已。所以,虽然这奏章上所写之事十分离奇,但它发生在你的身上,朕倒是……也不觉得有多么奇怪了!”
朱厚熜又看了林蓁一眼,道:“朕准你站着答话,你起来吧。”
林蓁并不想站起来面对朱厚熜那利剑般的目光,但是他没有选择,只能慢慢的站直了身子,同时趁着朱厚熜回转过身去的时候,四处寻找着陆炳那熟悉而高大的身影,令他失望的是,空荡荡的金殿里,除了他们两个之外别无他人,没有陆炳,甚至没有黄锦,这殿堂看着有些熟悉,只是,他离开之前那个除夕夜里曾经把酒言欢的朋友,如今又恢复了君臣之间不可逾越的身份,而且,那把一直悬在他头上的剑,终于就要在今晚落下来了。
朱厚熜问来问去,话题还是围绕着双屿岛上发生的事,并没有绕到林学身上。正当林蓁费尽心机解释宋素卿是如何与他们互通消息的时候,朱厚熜冷不丁笑了一声,忽然说道:“林蓁,你刚才四下里看,是在找阿炳么?”
林蓁一下子愣住了,道:“……不,不是。”
朱厚熜又紧接着问道:“难道你不想问一问,阿炳去哪里了吗?”
林蓁心里一惊,也不再假装糊涂,道:“您派他……去潮州了?”
朱厚熜侧过脸来,他那明晃晃的衣袍在昏暗烛影中闪着淡金色,好像聚集了这大殿之内所有的光亮。而林蓁就站在黑暗之中,等待着不知道将会如何猛烈的暴风骤雨来临。林蓁扑通跪在地上,从袖中掏出朱厚熜曾经赠给他的玉印,开口说道:“皇上,您送我这两个字‘维躬’,我一直记着他的出处:‘维躬是瘁’,小人当年在兴王府上,尽心尽力陪您读书;如今做了官,仍然兢兢业业,不敢有丝毫的懈怠。我出身贫寒,从小也经历了不少事情,但也正因如此,我才知道那些在田间、在街市上劳作的百姓,他们的日子有多么艰难。”
朱厚熜转过身来看着林蓁,不知道他说这些是什么意思,只听林蓁又接着道:“皇上,自您登基以来,重用的都是贤明能干的臣子,发布的都是有利于国计民生的政令,曾经民生凋敝之处,如今却欣欣向荣,然而,正如先前我对您所说过的那样,若是想让大明国力更加强盛,乃至于号令海外,还有很长的路要走啊。”
听了林蓁的话,朱厚熜一边沉思,一边往他的皇位上退去。林蓁继续说道:“《诗经》中说得好:‘天难忱斯,不易维王。’臣下深知您肩负大明整个江山社稷的不易,然而若是您能如周文王一般让天下昌明,百姓安居乐业,您又有什么可担心的呢?”
朱厚熜一听这话,猛地回过头来,厉声问道:“林蓁,你觉得我在担心什么?”
林蓁答道:“可以担心的事情很多,但和证实那些捕风捉影的谣言比起来,难道不是您如今正在做的事情,您的江山和百姓更加重要吗?”
朱厚熜更加怒不可遏,他气冲冲抓起案上玉砚冲着林蓁就丢了过去,林蓁并没躲闪,那砚台虽未曾砸中他,墨汁仍溅了他一头一脸。朱厚熜看着他那满脸是墨的模样,心中气尤未消,怒喝道:“林维岳,改税法,派船出海,这些朕都可以安排别人去做,你不要以为,大明缺了你就不能振兴,你的状元也不过是朕钦点的,若是没有朕的提拔,你还在海阳山都种地呢!”
林蓁叩头道:“皇上,您说的没错,改税法的事情,徐子升比小人还要在行。至于出海,沈炼、翁万达,陆大哥,还有陈一松他们都可以胜任。航海图臣已经交给了柯知府,若是您能网开一面,臣倒是愿意继续回到海阳山都去种地,只是……”
他将握在手中那枚玉印拿了出来,放在跟前,对朱厚熜道:“除夕之夜,皇上曾经当着臣和陆千户的面说过,若是臣能成功的将双屿岛上的匪寇剿灭,皇上您能答应臣下一个请求……”
朱厚熜确实记起了这件事情,而且,方才林蓁的话,并非对他一点也没有影响,然而,他思索片刻,还是冷笑了一声,道:“林蓁,当时你所要请求的事情,难道就是这个吗?可怜婧儿如今坚决不肯让朕和太后为她挑选驸马,她在等着谁,难道你真的不知道吗?!”
林蓁目光一怔,抬起袖子稍微抹了抹脸上的墨汁,却发觉自己的手有些发抖。他刚想说话,忽然,有个内侍在殿门处报道:“皇上,您派去潮州的人回来了。”
林蓁急忙回头看去,想从中寻找到陆炳的身影,却只见几个陌生的人走了进来,不,有一个人他是认识的,就是多年不见的林先浩,他虽然看上去老了几岁,但还是一张焦黄的脸,滴流乱转的眼珠,当他看见狼狈的跪在地上的林蓁的时候,得意的笑道:“状元郎,你也有今日呀!”
他话音未落,顿时感觉到了殿中阴沉沉的气氛,他身后一人对他低声呵斥道:“皇上面前,岂容你胡说八道,赶紧跪下!”
林蓁对林先浩的奚落不以为意,他的目光落在那几人抬进殿中的几个巨大的箱笼上,那里面会是什么?林蓁一时心跳的快窒息了。在他对面,朱厚熜似乎也急于知道答案,他把手一挥,那两人将箱子一个个打开,原来,里面都是一张张散碎的画纸,还有一卷卷捆好的画轴。
朱厚熜沉声问道:“人呢?人在哪里?”
其中一人答道:“陆大人让我们先将这些带回来给您过目,至于人,他说过了,他会亲自带到的。”
朱厚熜笑道:“好,若是他没有把人带到,那么你们两个都得去死!”
林蓁太阳穴突突直跳,他不知道“你们两个”说的是那两个锦衣卫,还是他和陆炳,他不希望自己连累了陆炳,但是他也知道,陆炳这样安排,肯定是别有计较,刚才那一瞬间他差点扑上去抓住那人问问自己的母亲妹妹到底有没有受到牵连,然而现在他知道陆炳留在那里,至少这一点他可以放心了。
朱厚熜瞟了一眼那些画卷,一字一顿的道:“你们都查到了什么,当着林蓁的面,仔细说说,林蓁,你若是有不服的,你也可以说出来让朕听上一听。”
第120章
那几人相对一望,道:“回禀皇上, 并没查到任何与宁王有关的东西。山都乡里的村民我们都一户户走访过了……”那人从怀中掏出几页纸, 基本上从程氏离开山都乡开始, 一年年都记录的清清楚楚, 程氏何时与林毅斋成亲, 林学、林蓁、林莹何时出生, 林毅斋何时考中童生,何时去世,林学、林蓁何时离开家乡外出求学等等全都说了一遍。最后又道:“林大人的这位兄长曾经娶过一位妻子,却在两年前已经过世, 两人也并不曾有任何子女,如今林大人的兄长已经搬出了林家, 独自一人生活在他过世的妻子家中,这些东西,也是我们在他自己的住宅中找到的。”
林蓁心中波涛翻滚, 当在系统里严嵩告诉他林先浩告了御状之后, 他就料到,朱厚熜的人很有可能会在沈炼和陈一松之前赶到,林学或许走不成了。但是, 他心中还抱有一丝侥幸,希望自己的家人能够暂时避开, 而现在看来, 他的愿望已经落空了。
如今陆炳一个人留在了那里, 这让林蓁的心情更加纠结。如果陆炳放走了林学, 那么陆炳如何交差?陆炳也有父母妻儿,万一朱厚熜震怒,他们岂不是也要遭殃?可若是陆炳将林学带来,自己的哥哥也就性命不保了。为什么,为什么就没有个两全的办法呢?
而且,林蓁此时方才意识到,比起林学真正的身份,朱厚熜更生气的是他的隐瞒。如果陆炳帮着他一起隐瞒,那么朱厚熜绝对会更加怒不可遏。但这件事和别的事情不同,这件事已经过去很久,想来他们也找不出特别确凿的证据证明林学是宁王的孩子,他不承认还有一线生机,若是承认了,林学就必须得死!
朱厚熜这时却显得一点也不着急了,他命人搬了把椅子坐在那里,一张张翻看起林学画的画来。一边看还一边说道:“林蓁,这些都是你哥哥画的么?你也过来一起瞧瞧。”
林蓁不知道朱厚熜打的什么主意,只能爬起来走到跟前,眼看朱厚熜的手指在那一页页散碎的画卷上翻过,故乡的花鸟草木,流淌的溪水,玩耍的孩童,一幕幕就在眼前,还有他们家遥遥看去那古朴庄重的宅子,林蓁心头一酸,眼泪哗哗的流了出来,冲着凝在脸上的墨汁,一眼看去更加惨不忍睹了。
朱厚熜开口问道:“这些画,都是山水景物么?可有什么不寻常的?”
那些锦衣卫闻言,知道朱厚熜是想寻找一些所谓的“证据”,但他们对望一眼,都摇头道:“我们都细细看过,并未曾发现什么特别之处?”
林先浩跪在一旁,扯着嗓子喊道:“怎么没有,皇上,您看着林学,他还题反诗呐,你们两个,怎么不敢把那张画拿出来给皇上瞧呢?”
那两人狠狠瞪了林先浩一眼,朱厚熜却抬起脚在其中一个箱子上一踢,将那箱子踢翻,里面的画撒了一地,只听他对那两人冷声喝道:“怎么?你们也要和陆炳一起瞒着朕吗?他说的是哪一幅画,你们马上给我找出来!”
原来那两人虽然先前与陆炳并不相识,但陆炳一路上 早已把他两人说动,他告诉他们,林蓁与皇上相交极厚,皇上如今不过一时气愤,受了小人挑拨,实际上绝对不会治林蓁的罪,若是他们与林蓁为难,将来林蓁恢复了官职,朱厚熜也不再计较这件事了,他们肯定没有好果子吃。
这两人左思右想,别说林蓁和朱厚熜的关系,就凭陆炳和朱厚熜这从小长大的情分,他们也得罪陆炳不起,更何况一路上瞧着陆炳气度昂然,再瞧林先浩这贼眉鼠眼的模样,他们心中都讨厌林先浩,而对陆炳确是敬重万分。
到了山都乡,几人四下认真询问,发现林蓁在家乡的口碑非常好,众人回忆,林学确实是程氏嫁给林毅斋之后才生下来的,至于是过了多久生下来的,二十多年过去,谁还记得清啊!倒是林蓁的邻居林阿伯信誓旦旦向他们保证,林学绝对是一年之后才出生的,况且这和鱼鳞册上登记的相符,他们也就带着帮林蓁洗刷冤屈的决心回到了京城。
然而他们并不知道,朱厚熜暗地里又命人寻找了一番当时宁王叛乱之后,府里被抓起来的太监侍女,这些人有的被罚做苦力,有的则终身□□,几经询问,确实有两人回忆宁王二十年前确实奸.污了一名使女,而这名女子在王妃的保护下离开了王府,从此她们就再也没见过了。
有一人道:“后来过了些年月,有个醉酒的汉子来到我们府前叫喊,说他妹子生了王爷的儿子,这个人被侍卫打了一顿赶走了,但后来王妃却秘密又把他找了回来,还给了他些银子,而且又派人出府寻访,这大概是正德十一年的事情。”
朱厚熜回想着这些事,眉宇间的阴云正在不断聚集。林先浩在那一堆纸中扒拉了半天,找出一副轴卷打开,只见那画的是一幅山水,上面赫然写着:“立锥莫笑无余地,万里江山笔下生。”林先浩两眼发亮,蹭蹭挪到朱厚熜跟前,对他说道:“皇上,皇上啊,您说他一个穷画画的,还惦记着万里江山,这若不是反贼的后人,还能是谁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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