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厚熜将那卷画往林蓁面前一丢,冷道:“林蓁,令兄真是豪情万丈,风骨傲然……你再等等,你不承认,我自然有办法让你承认。”
正说着话,又有人来到了殿中,那人跪拜了朱厚熜之后,从怀中掏出一张契书,双手恭敬奉到朱厚熜的面前,朱厚熜连接也不接,对他说道:“朕不用看了,你直接给林状元看吧。”
林蓁拿过一瞧,不觉吃了一惊,那是当年林毅斋拿了王妃的银子赎回他卖的地的时候,县里的梁大户给他写的收据。林蓁双手禁不住抖了起来,他该怎么向朱厚熜解释这银子的来历?又或者,现在无论他怎么解释,事情已经没有回旋的余地了?
朱厚熜抬手按在当胸,长长舒了口气,对那两名锦衣卫道:“好了,如今,朕就等着陆炳带人回来,再将此案一并过堂审理。你们两个,把林蓁押进诏狱去吧,此事绝不可对外声张,否则,别人还以为朕亏待了功臣呢!况且,林状元人缘好得很,若是有人知道你入狱了,到时候一张张奏疏上来替你求情,朕该怎么对百官解释你到底所犯何罪呢……把他押下去!”
林蓁就穿着风尘仆仆赶回来的时候穿的那一身囚衣,脸上身上满是墨汁,被那两人拖起来往外拉去。他心里并没有担心自己的安危,他想的是林学、还有程氏,若要过堂,程氏肯定也得到场,就算这次陆炳没有带她进京,朱厚熜也会派人去把她抓来的,程氏身体虚弱,到底能不能经受这样的颠簸呢?!
一出宫殿,那两人便把林蓁扶了起来,对他略施一礼,说道:“林大人,陆千户说过,让我们好好的照料您,他马上就会从山都乡回来,到时候,你们一起想个办法,让皇上把气消了,令兄,还有您的家人,都会安然无恙的。”
林蓁苦笑一声,道:“多谢你们的好意,不过,你们没瞧见吗?皇上已经派了许多人四处查访此事,我能不能一一辩解已经不重要了,关键是皇上现在根本不相信我,也不信任陆大哥,唉,你们还是赶紧把我关起来,快点回去交差吧。”
那两人也叹了口气,带着林蓁往宫外走去,很快,林蓁就见识到了大明朝最阴森恐怖的监狱——诏狱,在明朝,进诏狱不但不是什么丢人的事,甚至还象征着士大夫的直言敢谏,会在他们的履历上留下光彩的一笔。
林蓁一点也不想要这样的光环,他宁愿自己和自己的家人都能平安躲过一劫。不过,令他十分意外的是,他并没有见到传说中的十八般刑具,没有闻到腥臭的血气,住的也不是暗不见天日的牢房。那两名锦衣卫不知道和什么人商议了一番之后,就把他领进了一个院子,在一个小屋里住了下来。
这儿和普通人家的四合院没有什么区别,就是房子稍微小一点,而且大概不常住人,隐隐有些潮气,林蓁心生疑惑,又不敢多问,还是其中一人临走时小声对林蓁说道:“林大人,您住在这儿是皇上的吩咐,他还吩咐不要对您用刑。您可以放心了,一切都等陆大人回来之后再做计较吧!”
林蓁点点头,谢过了这两个锦衣卫,坐在屋里那窄小的床上,他尽量试着把自己乱糟糟的心情理顺一些。其实,他也不是没有翻盘的机会,如果他说出严世蕃就是匪首,而林先浩是受了严世蕃的指使来告自己的,那么很林先浩的供词就会大打折扣。毕竟一旦林先浩的动机受到怀疑,其他的事情他都可以想办法搪塞过去。
然而,这样做的风险太大了,严世蕃所犯的罪过绝对足以株连九族,那么沈炼呢?严咸宵呢?甚至严嵩,他这一世除了没有好好管教严世蕃之外,都没有做什么罪大恶极的事情,况且严世蕃也不是他能管教的了的。除了严世蕃之外,其余的人都不该死。
除了这个办法,他还有一次机会——系统给予他的机会,他已经让张璁和严嵩看过了他们的前世,最后一个应该选谁?林蓁可以冒险一试,但他心里却总有些犹豫,因为,他不知道朱厚熜的心理,能不能承受上一世发生的那些事情……
第121章
一日,两日, 数日过去, 朱厚熜的日子也不怎么好过, 参与双屿岛之战的柯相等人都来到了京城, 他们日夜恳求朱厚熜释放林蓁, 朱厚熜不说放, 也不说不放,就这样把他们晾在那里。可是,双屿岛上的事务还需要人来安排,开海, 通商,都需要趁这个时机进行下去, 否则,沿海的客商和那些日本、佛郎机的商人心生恐惧,不知道会产生什么样的变数。
眼看要到九月, 京城的天气凉了下来。朱厚熜披上一件大氅, 斜躺在榻上,手中几本奏章却一眼也没看进去。黄锦在旁小心翼翼伺候着,却听朱厚熜闭着双眼, 开口问道:“黄伴,你说, 朕应该把阿蓁放出来吗?”
黄锦仔细瞟了朱厚熜一眼, 斟酌着道:“依奴婢看, 此事若是真的, 那林家一家人自然都罪责难逃,只是……别的尚且不论,奴婢就是怕郡主伤心呐!
朱厚熜躺在那里,轻轻笑了一声,道:“说到底,你也是在为林蓁求情。”
黄锦道:“冤有头,债有主,生在何样的家庭,父母是何等样的人物,这些都并非林蓁或他兄长的意愿,如今天下大治,陛下不如宽厚处理,如此反而更叫天下人心悦诚服。”
朱厚熜缓缓睁开双目,把奏章丢开,起身说道:“黄伴你知道这个道理,朕又怎能不知,宁王早已伏诛,朕怕他作甚?哪怕此事是真的,朕也不会杀他,顶多将他关在凤阳了事。朕只是气不过,这件事情,林蓁竟然不肯实话实说,他的胆子也太大了!”
他话音刚落,一名侍卫在廊下报道:“启禀皇上,陆大人回来了。”
朱厚熜腾的坐正了身子,刚想开口,却又躺回榻上,拿着手中一本奏章翻了起来,过了半晌,他方才开口问道:“他是一个人回来的?”
那侍卫道:“陆大人进宫时只他一人,至于有没有别人与他一同回来,小人就不知道了。”
这些天,林蓁在诏狱里有吃有喝,虽然都是粗茶淡饭,但他是从小过过苦日子的人,这些也都算不得什么。那两名锦衣卫其中的一人曾经来看望过他一次,却只是在院外远远地观瞧,瞅了林蓁一眼就走了。林蓁估计,是陆炳还未曾回来,要么就是朱厚熜又在四处网罗什么证据。他的系统毫无动静,他也一直都没有下定决心,直到一天傍晚,林蓁刚要休息,却听院外传来一阵脚步声,两名佩戴着刀剑的锦衣卫走了进来,对林蓁道:“林蓁,皇上要见你。跟我们走吧。”
林蓁心中惴惴不安,让那两人给他套上了枷锁,将他推上一辆马车,车轮隆隆往皇宫驶去。等他被领进殿中的时候,陆炳和朱厚熜已经等在那里了。朱厚熜坐的离他们很远,别说表情,林蓁连他的面目都看不清楚。但是,他隐约觉得朱厚熜在盯着自己,他本来想侧头看看陆炳,从陆炳的表情里读到一点信息,但因为朱厚熜的目光,他只得看着前方,直挺挺跪了下来,道:“罪臣林蓁,见过皇上。”
虽然林蓁不敢看陆炳,但是他能感觉到,陆炳整个人不像平日那样,站得笔直,精神奕奕,而是有些萎靡不振,好像经历了连日奔波没有睡好,满身还带着一股尘土的气息。
他也没有看林蓁,两人之间隔着不到一尺的距离,已经能听得到彼此的呼吸,但就是不能相互交流。林蓁被这种可怕的沉默逼得头脑发胀,太阳穴砰砰跳个不停,加上几天在诏狱里精神紧张,不能好好休息,他处在一种极度兴奋,却又极度疲惫的状态下,这个时候殿中的沉默,几乎已经让林蓁的心理承受能力到达极限了。
终于,朱厚熜的声音远远的从大殿上传来:“陆炳,朕让你带回来的人呢?”
陆炳躬身一拜,开口答道:“回禀陛下,人……我没带回来。”
林蓁心中一动,忍不住侧头看去,难道他真的把林学放走了?!
朱厚熜轻轻笑了两声:“阿炳,你从来也没有让朕失望过啊。你说吧,到底是怎么回事?!”
陆炳还是目不斜视的望着前方。这时候,林蓁感觉陆炳浑身绷得紧紧的,甚至已经有些僵硬,他心中有一种不太好的预感,忍耐也彻底到了极限,他一转身抓住陆炳的衣袖,开口问道:“陆大哥,你快说,我哥哥呢?我哥哥怎么样了?”
陆炳没看林蓁,他衣袖下的胳膊在微微颤抖,他艰难的咽了口唾沫,开口说道:“回禀皇上,臣……臣本来是想好好劝说一下林学,让他和他的母亲与臣一同入京,将事情的真相向皇上您解释清楚,他也答应了下来,谁知臣动身的前一晚,他……他突然在家中悬梁自尽了!”
林蓁眼前一阵眩晕,拉着陆炳的手一下子放开了,陆炳忙抬手扶住了他,对他说道:“维岳,我绝对,绝对没有逼迫你兄长入京,他自始至终都很配合,我们谁也不知道他会忽然自尽啊!”
陆炳还在不断解释着,大意是林学自己一个人单独居住,他们虽然派了人守卫,但林学早早就吹灭灯烛睡下了,里面没有一点动静。可是到了第二天早上一开门,他们却发现林学早已死去……
林蓁扑通跪在了地上,他想,不对,自己的哥哥不会自尽的,说不定是陈一松他们想出来的金蝉脱壳之计,说自己的哥哥死了,实际上送他去了日本。他抬头向陆炳投去一道求助的目光,可陆炳却对他轻轻摇了摇头,道:“阿蓁,你的哥哥真的已经死了,我……我无能为力,你若是心中有气,我这条命可以赔给你。”
林蓁浑身发抖,整个人抖成一团,他知道陆炳说的都是真话,因为陆炳不会骗自己,也不会骗朱厚熜。坐在殿上的朱厚熜也不说话了,他脸上方才的肃杀之气已经消散,却仍然笼罩着一层阴云。此时,只见陆炳从怀中掏出一张薄纸,上前几步,递给了在阶下站着的太监,道:“这是林学留下的。”
林忽然蹭的从地上爬了起来,颤声说道:“皇上,还请您……还请您允许臣先读一读家兄的绝笔……”
朱厚熜坐了下去,默然把头一点,那内侍走过来将纸递到林蓁面前。林蓁慌忙接过来,只见上面写道“阿蓁吾弟亲启。”
他眼眶发热,继续往下读去,他一字一句读到末尾,读完的时候,已经哭的泪眼模糊,那张纸也被他的泪水打湿了。内侍小心从林蓁手中将纸抽出,转身送到朱厚熜手上,朱厚熜匆匆一扫,也忍不住轻声叹气,道:“林蓁,朕绝对无意取你阿兄的性命,你……你要相信朕。”
林蓁再三叩首,道:“皇上,事已如此,臣怎敢埋怨皇上呢?只望皇上念在我和家兄手足情深的份上,允许臣下回到故乡,亲自安葬家兄。”
一向很有主见的朱厚熜此时忽然犹豫不决起来,他缓缓起身,在殿中踱步,最后停在陆炳跟前,像是问他,又像是自言自语:“朕应该让林蓁回去吗?”
陆炳看看朱厚熜,又看看林蓁,最后对朱厚熜说道:“皇上,以臣愚见,还是让维岳回去看看吧。况且前段时间他征战劳累,如今让他回乡休息些时日,或许也是一件好事。”
朱厚熜点了点头,道:“林蓁,朕就准你回乡一月,办理你兄长的丧事,待事情处理完毕,在回京听命,你看如何?”
林蓁伏在地上,泣不成声的点了点头。朱厚熜望了一会儿,对陆炳使了个眼色,便带上内侍匆匆往后殿去了,偌大的殿堂上,只剩下了林蓁和陆炳两个人。
林蓁哭了半天才直起身来,擦干眼泪,抬头一看,陆炳眼中也已经泛红,看上去十分难过和疲惫。林蓁不知道该说什么是好,他相信陆炳已经百分之百的尽了他的努力,他这会儿稍微平静下来之后,甚至觉得,或许这是事情最好的结局,但是,他还是没法接受林学已经以这样的方式,结束了他才二十多岁的生命。
他再也见不到林学了,在他回家的时候,没有人安静的微笑着,眼中带着欢喜来迎接他,没有人默默坐在屋里,一笔笔画着那些生动的花鸟和记忆中渐渐变淡的场面,他也不会再看见林学和林莹两个人坐在院里,他和林学小时候休息的那块大青石上,一句句的诵读着那些朗朗上口的诗词,林学的声音低沉而略显沙哑,林莹的声音活泼清脆,他二人一先一后读着同样的句子,伴着枝头小鸟唧唧啾啾鸣叫,是一首让林蓁永远难忘的乐曲。
可是,或许就像林学信中所说的那样,人生相聚终有散场,他和林学兄弟之间的缘分如今已经到了尽头。
陆炳将他扶起,对他把事情的详细前因后果说了一遍,原来陆炳来到山都,和林学交谈之后,觉得他为人淳朴,且又在王府之外长大,不管事情是真是假,他都没有任何不臣之心,对朱厚熜全无一点威胁。于是他和沈炼、陈一松商议了一番,打算先拖上一拖,他自己让那两人先行进京,自己留下来教林学见了朱厚熜该如何应对,等到朱厚熜的气消的差不多了,再亲自带林学和程氏入京。
同时,他也和沈炼还有陈一松商量了一下,如今宁王的事情早就过去,况且朱厚熜刚登基的时候处罚大臣过于严峻,现在为了维持民心,各种刑法都适当减轻了。所以,林学不可能被处死,最多□□凤阳,如果是那样的话,他在朱厚熜见过林学之后会想办法找人顶替林学去凤阳,然后让林学再平平安安回到潮州,前往日本。另外,也有可能朱厚熜只是命令林学从此不得离开山都乡,这样对林学的生活也没有太大影响,那他们就什么都不用做了。
众人都觉得陆炳分析的颇有道理,程氏放下心来,林学也丝毫没有任何反对意见。陆炳叹息道:“谁知道,令兄心中早就拿定了主意,他自始至终什么都没有问过,我教他如何对皇上答话,他也听的认认真真,直到那天……”
第122章
林蓁回到山都, 一乡的百姓竟然十有八九身穿着白衣,在道旁迎接林蓁。林蓁心中奇怪, 问过程氏才知道,原来这些年林学名气越来越大, 再加上家中的产业增多,着实存了不少银子,然而林学除了将林莹的嫁妆和程氏的养老钱备好之外, 其余的银子都拿出来周济百姓,这山都乡甚至金石镇里,许多人家都受过他的帮助, 如今他死了, 这些人感念他过去的好处, 都情愿身穿白衣来帮他料理丧事。
这一切都让林蓁心中更加难过,他听着那些乡亲七嘴八舌的说着林学平日的善举, 他心中想道, 林学心中说他能有他们这样的家人是幸运的, 他有林学这样的兄长又何尝不是一种幸运呢?如果不是林学, 他恐怕没有那么大的动力要入朝为官,千方百计立下功勋,这也是为了能给林学求一条活路啊。
在乡亲们的帮助下,林学的丧事办的十分顺利,头七已过, 林蓁强忍心中悲痛, 打算去林学住的地方看看。林学住的是原先他的妻子一家的宅院, 说是宅院,其实十分矮小破旧,和原先他们林家的屋子差不多。林蓁心里纳闷,不知道林学为什么搬出家里,住在这种地方,结果屋门一开,他竟然看到了一张熟悉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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