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蓁也跟着站起身来,随朱厚熜一起往外走去,朱厚熜侧身站住了,林蓁逆着阳光看去,朱厚熜依然年轻,他才二十岁,两道长眉似淡淡青山,眼角微挑,眸光比从前更加明亮了。他虽然不如陆炳那么眉眼深邃,相貌英俊,却自有一种天生的文雅高贵的气质,眉目舒朗而充满了智慧。
他迎上林蓁的目光,对林蓁说道:“方才那位叫海瑞的人上了一道《治安疏》,朕……不,那不是朕,他说‘此人堪比比干,但朕却不是纣王。’朕不该听信小人挑拨,对你心生猜忌,害死了你哥哥。林蓁,你能不能看在婧儿的面子上,继续留下来辅佐朕,助朕实现‘嘉靖殷邦’的诺言呢?”
林蓁沉吟一晌,最终微微点了点头。他回答道:“皇上,我原本想,实现了文曲星的愿望之后,我还是要回到我所来的那个时代,甚至,如果您同意,我想带着长公主一起离开,因为在那个时代,人们有着更多的平等和自由的权力。不过,如今我改变了主意,我已经在这里生活得太久,我不想再回去了。而且,这里也是阿秀生长的地方,我愿意尽我最大的努力,让这个时代向我们理想中的时代靠近。”
朱厚熜脸上终于露出了这些天来少有的笑容,尘烟飞舞,四周残破的宫殿一瞬间都消失了。一片明亮的光芒里,有一位年轻俊秀,相貌和林蓁有几分相似的人向他们君臣二人这边缓缓走来,声音清冽的开口说道:“林蓁,你的任务已经完成了,我曾经说过,要实现你一个愿望,你说吧,你想要什么,我都会帮你实现的。”
林蓁思索片刻,对面前的文曲星说道:“我可以问您一个问题吗?为什么您会选择了我?”
文曲星笑了一笑,说道:“你还记得在魁星庙中看到的塑像吗?你亲自告诉众人,文曲星掌管的是文采,因此文曲星转世的人才华出众,但一生的命运却往往跌宕难料。我转世数次,历劫已满,不用再入尘世受苦了,可是我在人间最遗憾的,除了你现在经历的这一世之外,还有我劫满前的最后一世。林蓁,你就是我,我就是你。我很高兴,你最终改变了你和我的命运。”
林蓁恍然大悟,自己先前在家中所遭受的那些不公的对待,无论如何贫苦却永远都十分出众的成绩,原本可以有所作为却戈然而止的人生,这一切并不是文曲星的赠与,而是一个命运的轮回。不管怎么样,正如文曲星所说的,他终于把这场轮回中的不幸变成了幸运,他改变的,不仅是他和文曲星,还有林学、月儿、朱厚熜、陆炳……所有人的命运。
而他面前要走的路还有很长,没有了系统,他要面对的是真正的挑战,那才是他真正的人生。
文曲星似乎瞧出了林蓁的想法,他抬起手来,一道光芒落入林蓁额中,他对林蓁说道:“往后你确实要面对许多危险,所以,我就在我力所能及的范围之内,给你一点庇佑吧。你将来无论面对什么敌人,都能全身而退,你将来会儿孙满堂,家业兴盛,到八十岁上无病无灾,寿终正寝。”
说罢,他又转身看着朱厚熜,对他说道:“皇上,您方才也看见了您的命运,您的寿数是六十岁,这一点我不能改变,但是……”
他再次抬手,一道金光在朱厚熜眼前闪过,只听文曲星道:“您这一世会无病无灾,平安康乐,子孙福泽绵长,如此一来,您就不用再求仙问道了……但是我希望您能保证,今后,您会像您善待您的家人一样,善待您的子民。”
朱厚熜跪了下来,沉声答道:“朕记住了。”
文曲星点了点头,他的声音变得轻快,说道:“好了林蓁,你的愿望,到底是什么呢?”
林蓁想了想,答道:“其实,我并没有什么需要为自己祈求的,人生在世,还是自己踏踏实实努力去争取的好。不过,确实有一件难事,希望您能帮助我解决。”
文曲星道:“我早已向你承诺,帮你实现愿望,你尽管说吧。”
林蓁说道:“既然您能让我穿越到这里,不知您是否能让活着的人离开这儿,穿越到别处呢?”
文曲星沉思片刻,道:“虽然难度大一些,但也是可以做到的。”
林蓁看了一眼朱厚熜,对文曲星道:“那就好,我的哥哥林学已经死了,但是魏琼玉腹中有了他的骨肉,我希望他们能离开这儿,离开这个时空,去别的地方,忘掉这里的伤痛,开始新的生活。”
林蓁和朱厚熜身边光芒渐渐暗淡,文曲星的身影也越发模糊,但他的声音仍然清晰的响了起来:“好。林蓁,我答应你。愿你们君臣一世永不互相猜疑,还百姓一个清平的天下。”
无数道金光骤起,它们在林蓁和朱厚熜的四周滚动着,仿佛一道道长鞭撕碎了黑暗而虚幻的时空。他二人眼看着对方融入了金色的碎影之中,被席卷着远离了他们方才并肩站立的地方。最终和文曲星一起消失不见了。空中飘荡着文曲星最后的话:
“崧高维岳,骏极于天……
维申及甫,维周之翰。
四国于蕃。四方于宣。
……
戎有良翰,文武是宪。”
这年九月,海禁结束,各市舶司重新开始对海外客商开放,沿海各地凋敝的商业终于兴盛起来。
嘉靖八年,陆炳考中武举,官拜锦衣卫指挥佥事。林蓁则早已回到了翰林院,擢翰林侍讲学士,继续协助首辅夏言改革税法,整顿吏治,一时百官奉法,海内大治。
同样是在这一年,朱厚熜特地下圣旨指婚,将林蓁的妹妹林莹嫁给了新科状元,文武双全,年轻俊秀的唐顺之。
到了嘉靖十五年,林蓁的长子出生,和陆炳的女儿互相约为儿女亲家。不久之后,朱厚熜将林蓁和陆炳任命为正使和副使,命他们带领船二百艘,将士一万三千人,出使海外各国,寻找银矿和海外珍宝。同一年,龚用卿担任正使奉诏出使朝鲜。
百年之后,皇位更迭,山都乡的状元第中仍然住着林家后人,这宅邸当年经历数次皇上下旨扩建,已经变得太大了,犹如宫殿一般厅室无数,道路交错,好像一座城池,一不小心就会迷路。不过,因林家人丁兴盛,子孙和睦,这宅子一直管理的井井有条,始终都没有变过。
这日,两个顽皮的总角孩童在宅子里跑来跑去,不知道到了什么地方,偷偷打开房门一瞧,只见这似乎是一处小书斋,案前摆着书卷,架上放着花草,生机盎然,似乎是常常有人打扫的样子。
其中一个小孩似乎小一两岁,长得眉清目秀的,就是胆子小些。他有点怕了,拉着另一人道:“这是不是咱们祖公的书房呀?咱们最好别在这儿乱跑乱碰。”
那另外一个孩子和这孩子有几分相似,却比他更加高大挺拔。他一拍胸脯道:“怕什么,就算是祖祖祖公的书斋,也没说不能让人来看呀。我听说咱们位祖公到那什么……呃……美洲去过!说不定这儿有什么新鲜的东西,我想看看,长长见识嘛。”
他一边爬上爬下的四处摸索着,一边说道:“你整天读书,知不知道咱们祖公最后是什么官职?”
那文静的孩子答道:“当然知道啦,他老人家最后做到了嘉靖一朝的首辅,谥号文正,而且,他是咱们大明这么多代以来,唯一一个三公兼任三孤的大官儿。”
另一个孩子哈哈笑了起来,道:“我娘整天说你记性比我好,我看也不尽然嘛。你难道忘了,咱们的外祖公,最后也是三公、三孤,还追赠忠诚伯呢!”
两个孩子相视而笑,心中都对自己的家世十分骄傲。年纪大些的那孩子又一撇嘴道:“哎呀,可惜就是他老人家定下家训,说是孩子们一定要在这乡下长大,不能早早进京享受富贵,害得我都不能去经常去看我爹,我跟你说,京城里可比这儿热闹多啦,还有那陆家的表妹,嘿嘿,你不说我也知道,上次你看见人家,两个眼睛转都转不动,你丢不丢人呐!”
年幼的孩子一听脸就红了,道:“你、你还说我,难道你没有盯着人家看嘛?”
又道:“我看他老人家说得有理,咱们还是在这乡下好好读书,然后再进京做官,你们看门口贴着的‘诗书传家远,耕读继世长’……要不是咱们家这么严的家训,能到如今都代代不衰吗?”
另外那孩子却不买账,一再问道:“你有没有偷偷去找陆家表妹说话,你快说啊,你要是说了我就不告诉你娘,你要是不说,下次我再见了她,我就告诉她上次偷偷藏了她绣的帕子的人是你……”
“胡说,明明、明明是你……”两人说着笑着,打算关好门离开,忽然轻风拂过,桌上书页簌簌作响,他们一同好奇的凑上前去,只见那字迹俊秀有力,一行行整齐的楷书,底下一方小印,颜色虽然褪去,但字迹仍然清晰。二人细细一看,只见印的是“维躬”二字。
那楷书写道:
繁华消歇似轻云,
不朽还须建大勋。
谁知榜上头筹客,
竟是遥遥异乡人。
旧岁杯前寻知己,
新樽金缕已见春。
易得万年奇珍宝,
难觅斯世一同仁!
第124章 番外一
林蓁沿着那一道长长的朱红色宫墙往前走去,只觉得走了快小半日,方才走到一座城楼似的五开间大门口,眼前丹漆的大门上嵌着一颗颗金灿灿的铜钉,晃得林蓁两眼发晕。他在门口站了片刻,只听吱呀一响,大门缓缓打开,有人迎了出来,和气的问道:“是薛进士从潮安府引荐来的么?快请进来。”
林蓁知道薛侃已经提前派人送来了消息,忙点点头,随那人往里走去,曲曲折折不知道绕过了几道回廊,又走过一座御桥,两旁都是白玉石龙凤雕栏,这些华贵精致的宅内景色处处都吸引着林蓁的注意,但他却只是匆匆扫过,一点不敢分神多看,只想待会儿见了兴王该怎么答话。薛侃既然推举他来,对他还是给予厚望的,还有自己的老师、族伯……他不能让这些看得起自己的人们失望啊。
走了半天,领着他的那人在一座大殿之前停下了,门口端端正正站着两个眉清目秀的书童,其中一人略略点头,道:“王爷就在里头等着,进去吧。”
说着,其中一人清声通报了一句,里面响起兴王浑厚温和的声音:“进来。”
林蓁小心翼翼迈步走进殿门,见里面朱红油竹龙帘挑起,沉香色书案后头,坐着一位眉目舒朗,方面长髯,有些微微发胖的长者,此人没什么皇室咄咄逼人的威严,倒是有几分书卷气,这就是薛侃大加赞誉的兴王爷朱祐杬。他身后立着位须发斑白的老者,想来是薛侃提到过的王府里学识渊博的袁长史。林蓁跪下行了礼,兴王便叫他起来,问了些年纪姓名,然后就是几句路上是不是平安顺利,气候可还习惯之类,然后便微微笑着,让下人把他带了出去。
第一轮面试就这么结束了吗?林蓁还没回过味儿来,就被人带到了方才那大殿旁边的斋房里。与他同来的人都被安排去后面休息了,他不知道自己还要在这儿等待什么。他的行李都被那些随从带下去了,手上连一卷打发时间的书都没有。这屋里倒是有个书架子,上面的东西他可不敢乱动。
临行前他又和薛侃见了一面,薛侃送了他一本他和其他王阳明的弟子编录的阳明先生学问精髓的书,叫做《传习录》,林蓁一直在认真翻看,其中的不少话都铭记于心。此时他干脆学起那书上提起的静坐的功夫,闭上眼睛,默默坐在屋内,回想着一路上的所见所闻——在山都乡生活了八年,一朝离开那里,方才发现,和外面的世界相比,山都乡虽然有些外面的世界投射进去的影子,却更像是一个世外桃源。他知道大明朝还远远不到灭亡的时候,但眼下这位玩的花样百出的皇上会怎么收场,他还真不知道——街两旁商铺酒肆人流如梭,有钱的子弟衣着华美,穿的是绫罗绸缎,佩的是宝石彩玉,城外那些失去土地的流民和贫寒之士却食不果腹,在阴暗脏乱的角落里成百的聚集着……
“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如果说这些景象让林蓁感到难过和担心,那么,来这里之前遇到的那伙佛郎机人给他带来的就是强烈的不安。一方面,近代历史在大部分人心中烙下的耻辱的烙印让林蓁深深地觉得大明朝不应该闭关锁国;但是另一方面,那些佛郎机人的别有用心的眼神又让他觉得,把这些豺狼野兽放进来也不是什么好事,这个时代别的人不知道,他可是知道历史的走向的啊,这个让人苦恼的问题,在四书五经里,在《传习录》中,都没法找到现成的答案……
他静静的坐在那里如同入定了一般,没意识到时间已经一点一滴的在渐渐流逝,外面天色昏黄,已经过去了两个时辰。他刚要睁眼,却听见门口响起了一个冷冰冰的声音:“你是谁?坐在这里干嘛?”
林蓁慢慢睁开双目,往门口一看,只见一个十岁左右的少年穿着一身白色的棉布袍子站在那里,浑身上下散发着一股和这肃穆的王府十分相称的阴沉气息。这会儿光线已经有些暗了,林蓁着实的被他吓了一跳,不是因为他这静坐的功夫不到家,而是因为门口的这个少年,他……他乍一看长得有点像自己的哥哥林大毛!
林蓁急急忙忙站起身来,定睛瞧了一瞧,方才确认这人不是林大毛,他虽然猛地看去眉宇和自己的哥哥有几分相似,但是他脸色青白,脸颊削瘦,宽大的棉袍子穿在他身上有点晃晃荡荡的。况且,他的个子比林蓁印象中的林大毛高了不少,背着光站在那儿,身体轮廓的边缘好像融化在背后的光晕里,让他的身形显得更细长了。林蓁赶紧起身一拜,道:“在下姓林名蓁,是薛尚谦薛大人推荐来为世子做伴读的。敢问阁下是……?”
那少年慢悠悠踱步走进屋来,想了一想,道:“我嘛……我姓陆,叫陆炳,是从小陪着兴世子一起玩的玩伴。”
林蓁将信将疑,又不好再问,只得点点头,“噢”了一声,抱拳重新行了个礼,然后便恭恭敬敬站在一边。那少年见他不卑不亢,声调缓和了些,坐下来问道:“你小小年纪,到王府来,你不想自己家乡的爹娘嘛?”
这话说的林蓁轻轻叹了一声,道:“怎么不想呀?《论语》中说了:‘父母在,不远游。’我家里不仅有父母和老奶奶,还有两岁的小妹,我这一路上,无时无刻不在思念他们。”
那少年轻轻一挑眉毛,道:“既然如此,你怎么不在家中尽孝,还要到王府来呢?难道王府里锦衣玉食的生活就值得你舍弃自己的父母和妹妹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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