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厚熜背起手来,往岸边走了几步,林蓁产生了一种错觉,觉得他似乎发现了自己,但这种感觉转瞬而逝,只见朱厚熜站在岸边,道:“你觉得这是我的意思,就可以把他推进水里?那你父亲替父王去皇庄上收粮的时候,勒索佃户,中饱私囊,上月逼死了一名女子,若是改日朝廷责问起来,他是不是也要说,他觉得那是我父王的意思?你们,是不是有点太自作聪明了?”
那几人顿时都傻了眼,这个世子别看身体不好,脑子却转的比谁都快,说真的,不光是他们几个,就连王府里那些有资历的下人,都觉得这个孩子有时候比兴王都更难伺候。你不按照他的意思去做,他嫌你蠢笨,你稍微猜一猜他的意思,他又说你自作聪明,这几个少年心里都十分后悔,再转身往身后池塘一看,哪里还有半点动静,他们心中害怕,这要闹出人命来可怎么办?就连陆炳都有点紧张,问朱厚熜道:“世子,要不要叫人?要不要我下去瞧瞧?”
朱厚熜还在一边踱步往林蓁藏身的地方走来,一边侃侃而谈:“‘许止虽弑君而不罪,赵盾以纵贼而见书。’看来,我在你们面前抱怨那几句,也是有错的了……”
这时候,谁还敢跟这位世子大人争这些是非对错啊,大家都在河岸上急的转成一团。林蓁可没听见朱厚熜后面又说了些什么,他本来就打算赶紧上岸,这会儿看见朱厚熜往那片滑滑的石头上一踩,他赶紧出声喊道:“世子小心!”
林蓁话音刚落,朱厚熜就脚下一滑,往旁边的水里跌去,陆炳眼疾手快,赶紧前去拉他,却因离得有些距离,还是一把没有抓住。林蓁只得拼命往旁边一划水,在朱厚熜就要落入水面的时候猛一使劲,将他托了上去,就在这一瞬间,陆炳已经赶到,他紧紧抓住这位金贵的世子,把他拉上了岸。
岸上的其他人此时已经吓得魂不附体了。世子大病初愈,要是在这个时候落水,出了什么好歹,他们的脑袋都得搬家。其中有人已经慌慌张张的跑到前面叫人去了,林蓁估计朱厚熜应该没什么太大的问题,不过他可就倒霉了,朱厚熜跌下来的力量将他重新压回了水中,还重重的砸了他的头一下,他拼尽力气往上游去,终于在力气耗尽之前浮出了水面。他隐约看见岸上一片混乱,人们都在围着朱厚熜转悠。林蓁使劲爬上了岸,想起身过去看看朱厚熜到底怎么样了,却因为刚才一阵折腾已经消耗了太多体力,站起来的又有点太急,他眼冒金星,耳畔嗡嗡嗡一阵乱响,他还没来得及听听那些声音到底在说什么,忽然间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等他醒过来的时候,屋里烛影重重,眼前是平时服侍他的那两个丫鬟,似乎屋里还坐着另一个人。他活动活动手脚,觉得有点无力,就是在水里跳进跳出的后遗症,别的倒是没有什么。
于是,他慢慢坐了起来,仔细一瞧,原来屋里的人是陆炳。林蓁忽然放下心来——他既然在这里,就说明世子估计没出什么问题。林蓁刚坐起来喘了口气,忽然听见屋里坐着的陆炳问道:“你……醒了?”
林蓁赶紧道:“我醒了,我没事,世子怎么样?”
陆炳道:“早就传了大夫来看,如今应该没有什么大碍了。”
林蓁点点头,掀开被子下了床,道:“我,我也该去向王爷请罪……”
陆炳好奇地看着他,道:“都是姓张的那一伙人惹出来的事端,你有什么罪?”
林蓁道:“世子是多么聪慧的人呐,谁能瞒得过他,我藏在水下眼看着世子训斥他们几个,世子想必都知道了吧……”
陆炳笑道:“你放心,世子并未在王爷面前提起你的半个不是。倒是我还问过他,为何见你落水,他毫不担心,世子说:‘他是潮汕乡下人,焉有不会水的?况且他掉进水里,半点也没呼救,像是溺水的样子吗?’”
林蓁心悦诚服的点了点头,又道:“即便如此,我也得去跟世子认错。要是我早点上来,他就不会落水啦。”
陆炳站起身来,道:“他确实没事了,倒是大夫说你要修养几日,你好好休息吧。”
说着,他往外走了几步,又犹豫地停在了门口,回头道:“对了,世子对你还是很满意的,不过,若是他不提,你也不要在他面前再提起‘凌雪’的事。”
说罢,他又加了一句:“哦,凌雪就是他那只猫。”
说到这里,他又坐了回来,道:“嗯……我还是对你说一说其中的缘故好了……”
林蓁赶紧起来,请陆炳在桌边坐下,而他自己也坐在一旁,听陆炳跟他讲起了这凌雪的来历。原来这位兴献王也不容易,他和王妃蒋氏成亲之后,就从京城来到这楚地就藩,也不知道是因为他们两人都是在北方长大的,还是什么其他缘故,他们一直对这楚地的水土不太适应,而他们的子女更是可怜,二人的第一个儿子,刚出生几天就夭折了,之后蒋氏和兴献王唯一的侧妃王氏又接连为他生下了两个女儿,一个三岁,一个八九岁上都因病而亡,这接连的打击无疑让兴献王两口子十分难过。所以这朱厚熜一出生,两人就一直心惊胆战,小心翼翼的养育他,也不敢放他去和其他孩子玩耍,也不敢让他接触过多的外界事物。这位世子,据陆炳说,在外人看来,从小他就延承了兴献王恬淡的性格,饱读诗书,安安静静,但这都是无奈之举,因为兴献王和王妃实在不想在承受失去孩子的痛苦了。
第127章 番外三
这一切都符合林蓁心里头的推断,林蓁心想,看起来,虽然兴王的家庭构成很简单,但作为一个手中掌握着无限资源的皇亲贵胄,王府里的人员构成却可能非常复杂。这位世子由于常年身处深宅大院,有着大把的时间,超群的智力来观察琢磨这些是是非非。
陆炳还在继续向林蓁讲述着这“兴王府的故事”:“好在后来,王妃又为王爷诞下了一位郡主,只比世子小三岁,世子终于不再那么孤单了……只是前几年郡主年纪渐长,男女有别,且王爷见世子十分聪敏能干,便常常把他带在身边,处理公事,接见宾客,读书练字,都亲自教他,世子和小郡主见面的机会也越来越少……到如今,世子身边虽然也有几个用得上的人,但他们大多是这府里下人的孩子,或是京城里派来伺候他的太监。先前世子还小,不懂得分辨,近来却也常常觉得这些人之中,大多要么只会阿谀奉承,要么就是别有用心,都不怎么只得结交,可疏远了他们,他那院子里平日就更冷清了,所以去年他便缠着王爷给他买了凌雪,凌雪特别聪明懂事,因此世子分外喜欢她……”
林蓁一听,原来是这么回事,估计凌雪亲近自己,世子不高兴了,至于他有多么不高兴,林蓁并不知道,估计这也只能算是一个由头,借此,他肯定会让兴王重重惩治那几个孩子的。
这番话说完,陆炳自己也喘了口气,道:“好了,我该回去照顾世子了,世子本来想来看看你,不过……”
说到这里,陆炳嘴角浮上一抹笑容,道:“为了让王爷罚他们……世子总还要在床上多躺上几天……”
林蓁明白了他的意思,与此同时,他似乎觉得陆炳的眼睛像小孩子一样微微眨了眨,让林蓁不禁莞尔,他几乎忘了,薛侃说过,陆炳只比自己大上一岁,想想隔壁林阿伯的小孙子这么大的时候,字都不认识几个,就知道整天上树掏鸟窝,再想想陆炳、世子,甚至是来挑衅自己的那几个孩子……这王府里的人,实在是太不一样了!
不过,从这个角度来说,自己这一行绝对值得。他将来是要做官的,林蓁读了这么长时间的王阳明的《传习录》,虽然越读他对王阳明越佩服,但书中所记,他有的赞同,有的也不是完全赞同,比如依照王阳明的意思,一切道理都在你心中“我心自明”,但林蓁不知道是不是自己还没达到那样的境界,总觉得,有些东西可以从心中取,有些东西却还是要从外面求——他不来王府,永远也无法接触到像朱厚熜、陆炳这样的人,又该怎么知道怎么和他们相处,他们心中在想些什么呢?王阳明自己的老爹是个状元,在京成立来往结交的都是官场名士,王阳明自己也曾是当时的首辅,那位神童李东阳李大人诗社里的成员,没有这些经历和潜移默化的影响,王先生会是如今名动四方,弟子成群的阳明子吗?林蓁不知道自己将来有没有机会向王阳明先生请教请教自己心中的这些疑问……
林蓁动了动,发现仍然有点头晕眼花,他差点忘了,自己身体原先的底子本来比朱厚熜也好不到哪儿去……咳……话说这次在水里泡了这么久,不会感冒了吧……
林蓁好好地休息了一个下午,晚上他正昏昏沉沉躺着,忽然屋门处传来了一阵轻轻的响动。林蓁爬起来,往门口一看,这可不得了,他赶紧翻身下床,拜道:“世子殿下,您……您怎么来了?”
朱厚熜随意的挥了挥手,道:“听大夫说你还得休养一阵,你回去躺着吧。”
林蓁哪敢再躺回去,于是就让小厮拿了件厚点的衣服裹上,道:“没事,没事……总是躺着不好,还是站起来活动活动腿脚,好的快点。”
说着,他甩了甩自己的胳膊,引得另两人都露出了些笑意,朱厚熜开口让他坐下了,然后道:“其实我来,就是有件事情好奇,想问问你……我那只凌雪,向来除了我之外,都不爱亲近别人,连见了阿炳,她都绕着边走,可我听说她整日到你这院子里来,我一直想不明白,这是为何?”
林蓁心想,应该是那条鱼太好吃了,不过这个回答朱厚熜估计是不会满意的,林蓁看了看这位面无表情的世子,斟酌着答道:“嗯,小人来自乡下,从小和这些猫阿狗啊,鸡呀鸭呀接触的就多些,估计它们见了小人,就没有太多防备吧。”
林蓁抬头看了看朱厚熜的脸,见他似在沉思,于是又道:“其实呢,小人和他们相处的时候,向来是把他们当做朋友,而不是当做宠物,譬如小人这院子,您的猫喜欢来就来,喜欢走就走,就好像朋友来拜访一样,她来了,我好吃好喝的招待她,她走了,我就高高兴兴送走她,她给我的生活增添了乐趣,我给她提供了温暖,我也不指望她挥之即来,招之即去,所以她在我这待的舒服自在,就多来了几次,当然,那也是在您生病的时候,如今您好了,她自然还是依恋主人,也就不再来了。”
朱厚熜仿佛若有所思的坐在那里,半天才笑了一声,道:“她不来了,是因为我让父王把她送回乡下去了……不过听你这话,我倒是有些感悟。”
他站起来在屋里走了走,回头看看林蓁,又看看陆炳,道:“只是我到底和你不同,就像父王,他再怎么礼贤下士,和那些人毕竟也是尊卑有别,你看如今凑进王府来的这些人,甚至是早早就待在我和父王身边的人,一天到晚嘴里只知道说些溢美之词,心里尽想着怎么讨些赏赐,在外面却又作威作福,你说,父王他又该如何分辨谁是真心为王府出力,谁是假意逢迎呢?”
听朱厚熜问起如何辨别他身边的人的好坏,林蓁心想,这位世子啊,疑心病可真够重的,他好好想了想,道:“世子,您学识远比小人渊博,想来听过《论语》中那一段:‘君使臣,臣事君,如之何?’”
朱厚熜缓声答道:“你是说……‘君使臣以礼,臣事君以忠。’”
林蓁正色道:“没错,像您和王爷这样身居高位的人,固然和小人这样的人身份上有云泥之别,但是,人从心底里都是希望得到对方尊重的,只要您依礼依节的对待对方,从心里尊重对方,抛却心底的诸多防备和偏见,想来就能达到王阳明先生所说的‘心如明镜,物来自照’的境界,也就看得清谁是真心,谁是假意了。”
朱厚熜闻言一愣,看了一眼身旁站着的陆炳,陆炳忙道:“世子,其实咱们府里虽然确实有几个仗势欺人的下人,但大部分人还是安分守己,规规矩矩的老实人。至于今天那几个孩子,王爷终于肯下决心处置他们和他们的父亲了,想必从今往后,他们都知道了世子您的厉害,也不再敢胡作非为了吧。”
朱厚熜又上下打量了几眼林蓁,他没想到这个什么山都乡来的小子,说起话来还一套一套的,他有些老气的“嗯”了一声,在屋里扫视一圈,瞅见了林蓁那本《传习录》,便上前拿了起来,道:“‘心如明镜,物来自照’这话说得有几分味道——这本书,我拿去看看,改日还你。”
说罢,他对陆炳把手一挥,两人又像第一天那样,颇为默契的保持着不远也不近的距离,一前一后走出了林蓁的屋门。
在王府大夫的精心调养下,林蓁很快恢复了健康。兴王听说林蓁救了自己的儿子,对林蓁赞赏有加,就连那位蒋王妃都特地赏赐了林蓁好几匹绸缎,吩咐府里的裁缝给他做了几件新的秋衣。(此秋衣非彼秋衣,秋天穿的衣服是也~~)
第一天讲学的地方安排在王府中的中正斋,这回,林蓁终于能开始履行自己此行的职责了,他早早起床,穿了件清爽朴素的玉色袍子,在小厮的带领下来到了王府长史讲学的地方。一路上,林蓁见到了好几座肃穆清净,又不太像是书斋的房舍,快到那中正斋的时候,又走过了一间大殿,上书“纯一殿”三字,林蓁问小厮道:“这……这是什么地方?王府里怎会还有庙宇?”
听见林蓁问起殿前的那座恢宏的楼宇,小厮笑道:“这不是寺庙,是道观,王爷和王妃,还有世子都信奉道教,常在那里焚香祷告,对了,还有件事,这安陆人都听说过……”
林蓁凑上前去,听小厮神神秘秘的道:“咱们世子出生的时候啊,王爷的一位挚友,玄妙道人姓陈讳纯一的正好就在同一时辰羽化升仙去了。所以这府里的道人们都说,咱们世子他是玄妙道人投胎转世而来,世子他将来会有大福的!”
第128章 番外四(上)
林蓁“哦”了一声,心想,都已经是一辈子尊贵无比,衣食无忧的兴王世子了,更大的福,那得是什么样的福呢?不过转念一想,确实,自从这位世子活下来之后,兴王的另两个女儿也没病没灾的长到现在了,这可能也是一种福分吧。
那小厮还在滔滔不绝的道:“还有呢,世子出生的时候还有其他吉祥瑞兆,听说黄河里的水清了五日,这兴王府中,紫云布满天空,红光遍地……这可不是我编的,是府里老人亲眼所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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