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孩子爸爸,你想。”
“我文采不行,还是你来。你们家都是文化人。”
章琬华忍不住轻叹了口气,“说到这个,想到我爸了。现在全国各地都在平反,也不知道他那边怎么样了。”
李岩放下了拨浪鼓,“你生孩子这事儿,给你爸写信了吗?”
“还没来得及写。”
“你写我来给你寄,回头我找人去帮忙打听打听,看看你爸那边有什么消息没。他那不是什么大错误,应该很快就会回到原岗位。他一回来,你妈的病应该就能好点儿。”李岩顿了顿,“说到这个,有件事儿我思来想去,还是给你打个预防针吧。首先我代表我爸妈跟你道个歉。他们是老思想、老顽固了,农村大多数都这样儿,思想上还不够觉悟,有些重男轻女的旧思想。我不在的时候,他们要对你说了些什么,你别往心里去。反正我是很稀罕我闺女,往后我也不打算再多生了,就一个挺好。咱也得响应国家号召不是?”
章琬华有些惊讶,“你只要这一个闺女?那你爸妈还不得跟你急了?”
李岩抱了抱闺女,“一个有什么不好?你爸妈不也就只有你一个女儿?一个闺女就是掌上明珠,我才不想生个臭小子以后来气咱们俩呢。那天在产房外听着你撕心裂肺的叫,我就在心里决定,再也不让你生了。”
章琬华湿了眼眶,“你说我怎么就找了你这么个人?”
李岩笑道:“你这是在表扬我?还是在对我表达不满?”
二人都笑了,襁褓中的小英子,也仿佛听懂了似的,露出了甜甜的笑容。
在院子里墙根下的王秀花,一边泼了洗衣水,一边将尿布抖了抖,晾到绳子上,向东屋的方向白了一眼,自言自语道:“生个丫头片子,也不知道成天哪来的高兴劲儿?”
过了个把月,高考成绩发榜了。
李岩交了最后一门弃考,自知肯定是考不上的,但章琬华不一样。他满怀期待地去看成绩,等来的却是令他十分震惊的消息:章琬华并为娶得高分,连大学的分数线都没有达到,只勉强过了大专的分数线。这太不符合他对章琬华一贯的了解了。
李岩心里一琢磨,飞似的奔回了家。
章琬华知道今天是发榜的日子,也知道自己最后一门考试有一面故意没写的白卷,心知是考不上的。家里供不了两个大学生,李岩应该是考上了吧。
哪知一抬头,却见李岩蹙着眉,从外头走了进来。她担心是他没考好,不由也蹙起眉关切道:“怎么了?考得怎么样?”
李岩没有回答她,而是深吸了一口气,坐到床沿,“你先别问我考得怎么样,先回答我你考得怎么会是这样?”
章琬华对李岩的质问分毫不意外,轻轻拍着怀中入睡的英子,“当时我都离生的日子不远了,脑子里稀里糊涂的,又紧张,考不好也正常。”
“撒谎。”李岩板着脸,“你还记得当初因为杨枣花的事儿,你是怎么对我说的?你说咱们俩一辈子绝不打着为对方好的旗号,替对方做决定。还有癞子那事儿,我说夫妻俩之间要有罪基本的信任。现在你呢?都不跟我商量了,还对我说谎。”
章琬华打断了李岩,“李岩,你知道咱家什么条件吗?是,在李家沟咱家的确还算体面。可你知道供养一个大学生要花多少钱吗?更何况现在还有了英子。我做决定自然有我的道理,你就不用管我了。”
“我怎么不管你?我是你丈夫,你是我妻子,我要对你的未来负责任。我不能因为你嫁给了我,就要做一辈子乡下的妇女,给我生娃洗衣做饭,然后一直到老。我是希望你能做自己,将来你爸爸妈妈都回城的时候,能看到心爱的女儿在我的身边还和以前一样。”
二人沉默了阵,李岩道:“既然你这么说,那我也不瞒你了。你帮我做了决定,我也帮你做了决定。这场考试,最后一门我没考,交的白卷儿。”
“你疯了!”章琬华急红了眼,怀中的英子似乎意识到了动静,有些不满地动了动。
“没疯,咱俩想得差不多。我猜你也放弃了一些题目吧,只不过我放弃的题目比你多。就这样,你虽然没达到大学录取分数线,但达到大专分数线了。大专也不错了,很多人想上都上不了。而且大专的费用要比大学低得多,你就听我的,去上吧。以后想考大学还可以继续。”
毕竟在那个刚恢复高考的年月,出一个大专生也算的上是社会人才了,高中生都是文化人。
见章琬华还在犹豫着,李岩一下子握住了她的手,“这事儿你可得听我的。”章琬华终于点了点头。
“噫!俺家石头娃就是能耐哩!咱村儿也出了个状元郎!”王秀花本来觉得儿媳生了个女娃,在乡亲邻里间抬不起头来,这一下子重新又抬头挺胸起来。尤其在他大伯家那口子跟前更是走路都雄赳赳气昂昂的,像只骄傲的母鸡。
李家嫂子又是酸溜溜又是不服气,“又不是大学,咋就状元郎了?那古时候的状元,可都是骑着高头大马游街来着,咋不见你家石头也这样来?”
王秀花手一叉腰,“你懂个球?如今新时代了,状元那自然是旧社会的说法。俺打得是比方,比方你懂不懂?一瞅你就不懂。不懂就别瞎说!这大学生、大专生啥的,就跟过去那些个进士差不多!咋?有能耐也让你家老大、老二考一个去!”
李家嫂子被怼的哑口无言,自家那两个儿子跟个木头疙瘩似的,除了会刨地,一棍子打不出个闷屁来。看着昔日不如自己的王秀花,如今趾高气昂起来,李家嫂子自然浑身不自在,她眼珠一转,不由想起个旁的事情来,于是便笑眯眯地对王秀花道:“哎呀,说的也是。俺是没有妹子你那个好福气,生出石头娃这么个聪明的孩子来。要说这石头也是真争气,这是给咱们李家祖宗争光啊!”
从来就没听过大嫂马屁甚至一句好话的王秀花,被夸得飘飘欲仙,几乎飞起来。正晕乎乎着,忽然李家嫂子话锋一转,眉头一蹙,“唉,可就是这个媳妇儿娶得不怎么样。没个娘家,也没个帮衬也就罢了。头胎还生出个女娃来,这可是你们家长孙的位置。你说凭石头现如今这地位,别说搁在李家沟了,就是放到整个槐花乡、镇上、县里,镇长、县长的闺女俺看也能娶!”
一提到孙女,王秀花的脸立马就黑了起来,气得也不跟李家嫂子理论了,气呼呼地拎起小挎篮子,就往家里走。
一进门,看见闺女春芳正在做针线活,好像在缝女娃的小衣裳,更加气不打一处来,直接冲过去,夺过针线,就把那缝好了一半的小衣裳,扔到地上,“做个啥?生得赔钱货,还浪费粮食,扔了算了。”
春芳气急败坏,“妈,你这是干啥呢?再怎么着,那也是哥的骨肉不是?再说了,你自己不也是女的吗?你怎么不讨厌你自己?”
王秀花一愣,旋即又气又跳脚,“瞧瞧,这就是俺生的丫头,俺把你养这么大,就是为了你向着外人跟俺顶嘴?过两年你再一嫁,那就是别人家的人了,跟俺有啥关系?”
“嫂子又不是外人!”
“你……你以前不是最不喜欢她吗?怎么现在也向着她说话!”
春芳嗫嚅道:“我觉得吧,她人也还行。没你们想得那么不好,以前就是看她啥都比我强,心里不舒服罢了。”
李岩从外头回来,将一篮子枇杷放到桌子上,“凤仙婶儿家枇杷树今年大丰收,非要塞给我几个。她家小孙子还问我,你什么时候回去给他们上课。”
章琬华若有所思,索性接过这个话头,对李岩开了口,还没说话,就被李岩抢先打断了,道:“我知道你想对我说什么。你放不下村里小学那帮孩子,想说你走了去上大学了,这帮孩子就没着落了对不对?”
“嗯。”
“我跟你说,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以前没你的时候,日子也照过。所以你走了,他们还会继续在村里找个识文断字的人继续教书。说不定以后县里会派人来支教,这不是你该操心的事儿。你要真想继承你爸妈的衣钵,继续当老师,全国各地需要你去教的学生多了去了,想桃李满天下还不容易?满天下都是桃李等着你去浇水,你非要在李家沟干什么?”
章琬华被他的话气笑了,“真是不晓得该说你什么好了。你这么一说,我倒真有打算去个师范。反正上好大学是不能够了,调剂个师专应该没有问题。”
“嗯,这点我也想到了,今天已经去县里帮你问了,可以到浙江的师范院校去,你不是杭州人吗?你妈也被接回那边的疗养院了,你也可以离得近照顾着些。”
“真的?”章琬华惊喜万分。
“你看看你,最近都没怎么见你笑,今天还是头一回。是不是我不在家的时候,妈给你气受了?”
章琬华淡淡笑笑,摇摇头,“没有,不是你想的那样。你看你,哪儿有你这样当儿子的,成天把自个儿妈往坏处想?咱们这个人,就是嘴巴坏点儿,也能折腾,心倒不坏。和大伯母笑面菩萨似的那种不一样。”
“你还替她说话,我自个儿的老亲娘我能不了解她?心眼不坏是真的,可这嘴有时候说起话来也是够膈应人的。我在家都受不了,更何况你最近天天在家,又不能出去,我怕你长此以往心情不好。”李岩剥开一个个儿大的枇杷,放到章琬华的嘴边。
章琬华温柔怜爱地看了一眼旁边的英子,“我倒没什么,就是觉得咱闺女委屈了。妈因为她是女孩儿,不待见她,有时候说的话确实不大好听。她降临到这个世界上,跟咱们这些大人的恩怨有何干系?何其无辜?”
李岩听她这么一说,顿时心里也明镜儿似的,“你不用多说,我都知道。但想着秋天要开学了,我也不想跟她正面起冲突,免得节外生枝。她心里意难平,那是观念问题,一时半会儿纠正过来比登天还难。所以啊,咱才更要去外面念书。一来是,惹不起咱躲得起;二来,你希望英子以后继续生活在这样观念落后、封闭的小乡村吗?将来向小芳一样被耽误?”
“你说的对,咱不能因为眼前的困难,让女儿过这样的日子。我是被时代耽误了,女儿生在新时代,长在红旗下,她应当有更广阔的天空。我同意你的想法,去上师范。你同我一块儿去,咱们一边照顾英子,你一边复习。我省吃俭用一些,再业余做点零工。要是以前没被抄家就好了,家里还有古董字画什么的。”
李岩故意笑道:“呦,看来还是大户人家,是不是地道里还藏着好东西?”
章琬华见他打趣自己,拍了拍李岩,“去你的。哎,说正经的,女儿的大名你想好了吗?真叫李英?”
李岩摇摇头,“按照家谱,英子这一代女孩该从草字头,我想了个同音不同字的,叫李莹,我还想加个三点水,小名叫滢滢,莹是像玉的石头;滢滢是清澈的水。我们这代人经历了混沌的岁月,希望滢滢能活得清明澄澈、简简单单。”
在李岩的“欺上瞒下”、“偷梁换柱”下,成功地将章琬华上学的事安排妥当了。
临行前,王秀花和李老汉还是十分不乐意。尤其是王秀花,嘟嘟囔囔道:“人家男人出门儿赚钱,都是留媳妇儿在家伺候公婆。你这倒好,带着媳妇儿和孩子出去,像个什么话?”
李岩道:“妈,您不是一直想再要个孙子吗?你说我这一去上学,留琬华一人在家里,她跟谁生儿子去?我瞧您也不太待见滢滢,那我也不烦劳您老照顾了,您老照顾好自己和我爸以及小海他们就行了,滢滢和琬华跟我走,不挺好的?”
王秀花老脸一红,虽说自己重男轻女,但她看得出来儿子对这个女儿宝贝得不得了,所以当着儿子面儿从来不敢甩脸子。没想到儿子还是看出来了,于是忙岔开话题道:“叫啥滢滢?英子多好听?”
李岩无语了,也懒得理论。
这时李老汉抽完了一袋烟,磕了磕烟灰,对儿子道:“儿媳跟去也好,对你也有个照应。你刚才说的也对,这到外省念大学不比在镇上念书,也不好常回来啥的。你媳妇一年到头见不到你几面,这三四年的一耽误,俺和你娘还等着抱孙子呢。也是个大事,你就带着你媳妇儿去吧,等到你媳妇儿再怀上了,就回李家沟来。但小英子就不用带去了,小孩子家的没得给你添乱,俺和你妈能带。”
李岩忙摆手,“不不,还是我们带着吧。英子还小,还没断奶,放在家里哪好养?”
李老汉把脸一沉,“小女娃哪有那么娇贵?用棒子面糊糊喂就行了。”
李岩一听,那更不行了,照这么说,哪里还敢把女儿放在家里?虽说虎毒不食子,可农村改又不是没有先例的,而且还不少。在很多地方,都有生了女孩不想要,就送人的事情。怕的就是被身边一些乡亲邻里的左一句怂恿、有一句撺掇,家里老人糊里糊涂的脑子一热,就做了这种糊涂事。
索性也不跟李老汉他们客气了,直接了当地道:“上学那么久,看不到滢滢我这个当爸的会想念的,你们就别跟我多说了,我已经决定了,带着滢滢一道去。天不早了,爸妈都睡吧。”说着便回了自己屋。
李老汉还想多说什么,可他明白自己的儿子,从小就是个有主见的性子,现在长大了,又是考上了大专的学问人,朝他跟前一站,自己都觉得矮了三分。在农村,有文化的人别管在哪个年代,都是受人尊敬的。更何况儿子现在是有了大学问的人,要去外省的省城念书哩!于是便也不再多言语了。
在乡亲们的夹道欢送下,李岩和章琬华,带着女儿滢滢踏上了求学的路途。在来之前,家里也想向村里的亲戚乡亲们借钱凑学费,可都被李岩坚决地否定了。他知道,这也是乡亲邻里的一番好意,但这好意也会成为肩上沉甸甸的负担。将来等你发达了,你无时无刻都得受着这良心上的考量。村里的路坏了,得你修;没通电,得你出钱;谁家娶媳妇了,你得出大份份子钱。你要是出人头地了,什么村里谁家出事儿了,甚至杀人放火进了局子需要疏通关系都要你出面。
在他们眼里,你是从村子里出去的有出息的人,你是万能的;你是靠他们的一针一线、省出来的口粮供出来的,你得一辈子记得这份恩情。这也是后来很多凤凰男处理不好各种关系的缘由,背了一辈子的良心债,哪那么容易还?所以受委屈的就会是身边人。
与其这样,他宁愿自己苦点累点。好在自己是从将来穿越过来的人,又是工科生,做点手艺活儿养活琬华和滢滢应该不成问题。
21/54 首页 上一页 19 20 21 22 23 24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