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豆一摸自己脑门,果然满脑门汗,一抬胳膊就要拿衣袖去揩,挨到头上才记起谢娘子的教导,讪讪一笑,转而去摸手帕。
阿萁哭笑不得,接过小钿儿递过的手帕,问道:“急慌慌的又去哪?不许再去逗阿细,咬你一口,胳膊都咬断掉。”
阿豆笑道:“我才不逗她,小细娘爱流口水,脏得很。”
阿萁失笑:“你自己也是个泥猴,还嫌小细娘。”
阿豆面上一红,道:“我早改了,如今我是文静的小娘子。”她一手揪住阿萁的衣角,求道,“阿姊,我们立一架秋节好不好?”
阿萁道:“我可不管,你求阿爹去。”
阿豆笑起来,道:“那便是准了,阿爹疼我肯定应我。”她在兴头上,拔腿就要去找施进,想想又回头问道,“阿姊,你今日怎没去香坊?”
阿萁道:“豆娘,我有正事找你。”
阿豆心里咯噔了一下,偏头看了眼阿枝,阿枝更是心里打鼓,死死地捶着头。阿萁只当没看见她们主仆这模样,牵了阿萁的手一路到花墙后头。这处花墙原本要种蔷薇,施老娘看后笑道:扎得好篱笆架,正好种瓜豆。谢山老人怔愣片刻,大笑道:甚是甚是,好篱笆,留着种瓜种豆。
阿豆不爱花,但,想来富贵人家肯定种蔷薇,不种瓜豆,唉,自家纵有钱也是一腿的泥腥味。因此,阿豆对着这处篱笆很是嫌弃,快跟几步,抱怨道:“阿姊,来这里做什么?没有好看的。”
阿萁拉她到墙架后的凉亭中坐下,对小钿儿道:“小钿儿,你和阿枝去帮我和豆娘子去厨房沏壶滚茶来,再看看有什么可吃的,也拣一两样。”
小钿儿脆应一声,拉了有些迟疑的阿枝就走。阿豆低下头,转了转眼珠,更添不安。
阿萁有意磨她的脾性,问她在谢娘子那学了什么,字认了几个?又通了几样道理?可有得来夸赞?阿豆咬着唇,一一答了,小声问道:“阿姊,你到底想问什么啊?”
阿萁摸摸她的发揪,玉珠花攒在她发间,平添几分秀致,豆娘怕衬不出珠花的好看,再不敢弄散发髻。阿萁不由笑,道:“豆娘,阿姊问你,留四妹在家你心中是不是大不服气。”
阿豆将眉一搭,往石桌一趴,道:“我服不服的也没甚紧要的,还不是嬢嬢说了算。”她恨恨道,“阿姊,你替我找个好夫家,识字读书,又不缺银钱的,要不,也在三家村如何?我有好些玩伴,虽然打不过我,岁数还是相当的。不行不行,他们家不及咱们家,还是不要的好。”
阿萁惊笑:“那人品、相貌又当如何?”
阿豆眨眨眼,嘟囔:“怎有这般多的讲究。”
阿萁笑起来,道:“豆娘还小呢,浑不用想这些的。不过,嬢嬢与我说,小四娘还小,多有难测,许不如豆娘留在家中,只是,嬢嬢也不知你愿不愿,万一不愿那只得委屈小四……”
“我愿我愿我愿……”阿豆喜出望外,忙跳着脚道,“我是不觉得委屈的。”
阿萁道:“豆娘细想想,在家有在家的好处,外嫁有外嫁的好处,事关终身,你眼下年小,还不知事……”
阿豆抢道:“我才不怕呢,留在爹娘身边不强出了许多,嫁出去伺侯刁婆娘,拿药治死才。”
阿萁呆怔,沉下脸:“哪学来的话?”
阿豆自知失言,咬着唇,拧着手,小声道:“我也是听村头徐娘子骂的,卫老嬢嬢让徐娘子饿着肚洗衣,还在她粥里撒糠麸,还拿棒槌打她。我躲树后,听徐娘子边哭边骂,她身上好多的裂嘴伤呢。”
阿萁皱了皱眉:“豆娘,我们不让人欺,也不去欺人,拿药治死这话要忘掉耳根后去,可记得?”
阿豆吞口口水,大力点头。
阿萁又怕只听好的,不记孬的,便道:“嬢嬢留不准你和四妹谁在家中,豆娘要学着支撑家门,将寻常小儿郎都给比下去,也好叫外头人看看,施家的女儿抵得别家儿郎。”
阿豆漆黑的双眸有点点光芒,志在必得,男儿郎才能留在家中,她是女儿家,女代子责,那不就是比男儿郎还要强些?
施进与陈氏那边施老娘一说,夫妻二人倒没有半句多言,只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愿多思家来四女各自成家,唉,春花谢后子满枝,秋风乍起皆离枝。
陈氏叹口气道:“婆母做主便是,招婿上门,好好赖赖都在自家眼跟前。”
施老娘道:“你们也算有时道,外头打听打听,有几家女儿都是在嫁在同村的,就几步路远。”
施进闷声道:“再近也嫁了别家。”
施老娘骂道:“莫非不嫁,留成仇?”骂得施进缩着头不敢言语,又道,“小二跟江小子的婚订,他家拟了聘礼的草帖跟我通了气,三金俱齐的,比的是富贵人家的体面,自家嫁妆帖子也要拟好跟亲家透个底来。”
施进有些羞惭,搓手道:“叶娘亲订时,我还敢说一句给女儿置办嫁妆,临到萁娘,她自己有本事,我倒不知要陪嫁什么事物,搬了家去也不嫌够。”
陈氏脸上也有些红,讷讷问道:“婆母的意思是?”
施老娘深恨这两个没主意的,道:“你们既由我说,我便依了自己的想头说,家里的香坊,我想给萁娘带了去。”
施进点头,笑道:“应当,左右是萁娘的自己捣鼓出来的,里头又有女婿相帮,论起来,倒是他们的产业。”
陈氏心细些,有些不情愿,要说不愿,又说不出口,只怔坐在那发愁。
施老娘道:“依理呢,萁娘未嫁,不管她捣鼓得什么都是家中的,只是咱家这老脸上如何过得去?我活了大辈子,你们活了半辈子,不曾给儿孙挣下什么家业,连这个屋宅都是贪她一个小娘子。男儿郎也就罢了,承香火养爹娘,该他的。萁娘却是女儿家,谁家养女儿不赔钱的,还指望挣回来。靠子养,是天经地义,靠女养,未免丢人。”
施进和陈氏都有些尴尬。
施老娘又苦笑,长叹一口气道:“只是,祖坟没埋好,养不下小儿郎,这没埋好,不知怎的也冒了青烟,养下这么个能干的,少不得也要靠上一靠。依我的意思,香坊都给萁娘,留出三成利的给家中,这是白得的,期间有亏损啊,这银钱周转不灵,自家要一同担这担子,没得只要好不要歹的。要是万事顺当,等得或三娘或四娘婚配招婿,此事方罢。他们要是立得起来,有几分出息,靠着几年来的积攒,尽可办下产业来,纵是办不下,拿这些银钱买田地也可出吃租过个富闲日子。”
这回陈氏也没了异议,与施进双双点头应下。
他们没有多话,此事便就此敲定。施老娘索性又招来阿叶与阿豆,道:“叶娘亲事早定,家中还没有这些出息,聘礼嫁妆两家都议定,但是,都是施家女儿,不能这般薄待,另贴三千两给叶娘。余的嫁妆便不再改换了。”
阿叶起身,想要推辞,被阿萁拉了一把:“阿姊,你只听嬢嬢的吩咐就是。”
阿豆也没半点的不高兴,大姊姊外嫁是吃亏,大姊夫卖点柴火,帮着香坊走走货,也没甚大出息,不值得计较。
施老娘又道:“豆娘将来要是外嫁,只看家中的手力,有则嫁女,没则卖女。”
阿豆抽抽鼻子,全没放心上。
施老娘便又说起香坊的事,阿萁有些诧异,以为施老娘岁大说漏了,谁知施老娘使了个眼色叫她收声:“香坊是萁娘一手办,里头又有江石的操持,真个论起来,江家要占一半去,是姓江的臭小子犯呆鹅病,才落到了自家。万一较真,我们不占理。只是,萁娘姓施,没得好处都与她,我做主到豆娘或萁娘成家起,每年白分她三成利。”
阿叶担忧地握着阿萁的手,她觉得妹妹有些受委屈。
阿豆却有些吃惊,香坊竟不留在家中,她愿意是愿意,只有些忿忿,又说不上来为何忿忿。一忽儿觉得香坊合该是阿萁的,一忽儿又觉得香坊合该是家里的。
施老娘又开口道:“知足些,早两年家中过节才有大肉呢。到你们婚配,还有十余年呐。”
阿豆一个激灵,神思又拉了回来,费劲地搬搬手指,好似也没差,遂又高兴起来。
施老娘将她们各人神色尽收眼底,心里着实有些安慰,农家,为着十吊钱兄弟反目,姊妹结仇,乃至打死人命的都有,自家也算有心胸了。
家中事议定,施老娘招了阿萁,牢牢扶住她的手,走到僻静处,这才道:“萁娘,嬢嬢后想了想,这才周全,省得你招怨怼。将后你得了我的嘱咐,量她们歪了根,不拿出这三成,她们不会自思自家不好,只会怨你多事,纵得了,言在前,她们也以为你不过代管,该她们的,心中也未必念你的好。咱们先掩下不说,她们不好,得不到这三成,怨不到你身上,要是得了这三成,是天上掉饼,反承你的好。”
阿萁陪着施老娘走过长长的回廊,新漆的廊柱,还能嗅得清漆味。她看到西移的日头投下柱影,一道又一道。施老娘的背又驼了些,连着步子都不似早两年稳健。
“嬢嬢到底偏了我。”
施老娘笑了,又似没笑,轻道:“哪里是偏了你。”
第156章 三生有约
晨光新透轩窗,阿叶揉揉指尖,揉得两手綿软温烫,这才重拿起针线,何娘坐在她身边,小心地帮她劈着线,时不时地添炭添茶。
“大娘子不必这么捉忙,二娘子出嫁在明岁金秋,算算还有百来日,尽可赶得急。”何娘笑道。
阿叶摇摇头,道:“要是有余暇,我再帮二妹绣几个荷囊,她不耐烦做针线,总不好身上连根线头都是外买的。”
何娘道:“荷囊值得多少功夫,十日便得好几个。”她劝道,“大娘子年轻,当心坏了眼睛,又不是指着针线过活。不拈一点针线落人口舌,却也不必这般日夜用心的。”
阿叶温浅一笑,道:“何姨不知我家中早些景况,虽不指着针线过活,却也占着小头。”她摸着胭脂被面上绣着的百子图,“家中全托了二妹的福。”
何娘笑道:“你们姊妹情义深厚,大娘子有心好事,也当爱惜自己,若真个为着一床百子被累倒了,不是招得二娘子心里不安。”
阿叶顿了顿手:“何至于累倒,先前我做针线还连带着洗衣烧饭,也不见劳累。”她轻声细语道,“前几日嬢嬢说我嫁妆简薄,又添补了好些银钱给我,二妹托妹夫打听良田,要买来给我添妆,我实不知该怎么回报。黄白二物,本就贪了二妹的,总不好使着二妹的银钱给她添人情,这这……羞也羞死,如何使得。”
她红着脸,支吾道:“要是我已出嫁,从夫家回来添妆,就算外头买的,情义上说不过去,情理上倒还使得。可……可我和二妹同日出嫁,就算卫郎有心,也使不上了力。”
何娘欣喜,夸道:“大娘子说得甚是,正是这个理。姊妹之间再不见外,也要有来有往,一个只管给,一个只管接,不是长久之计。这般你念我,我念你,才是彼此的心意。”
阿叶得了何娘夸赞,愈发羞涩了,道:“我也是自己瞎琢磨的。我身无长物,也只针线上略有所长,绣一床百子被盼着二妹嫁后福寿平安、多子多福。”
何娘连连点头:“我的好娘子,百子被再好不过。只不用太慌急,百子百子,一天绣二子,两月也绣得了。”
阿叶将手放在炭盘上烤了烤,慢声道:“何姨的话,我记下,实是过得舒泰,万事不用操心的,便有些迷了道。”
何娘子笑:“大娘子记下便是,缓和着来,累了便出去转转。”
阿叶“嗯”了一声,又操心起来,道:“二妹明岁成婚时日紧了些,也不知妹夫家里可能修好新屋,冬闲时还能招来闲工,等得开春春忙,各人要忙田地,怕不好请人。”
何娘子道:“诶,只要花用得银钱,哪里请不到人的,桃溪好多帮工脚力。”
阿叶略有抱怨,微愠道:“妹人也忒急了些。”
何娘子笑起来:“少年郎君,本又相识,早些成婚才好呢,索性离得近,相邻住着抬抬脚的功夫就到了。”
阿叶一想也是,也放开来,笑道:“我只舍不得妹妹嫁予他人。”
门外阿萁本过来找阿叶说话的,无意听了这话,有些难为情。家里人都嫌婚期紧,连着江娘子都怕太赶不周全,只江石火急火燎得恨不得今日定下明日成婚。
小钿儿蹑手蹑脚从外头进来,嘴里鼓鼓囊囊的,似是含着饴糖,看到阿萁,两眼一亮,小跑着过来,踮脚凑到她耳边:“小娘子,江郎君拿糖哄我,叫我来问你有没有闲暇去外头呢。”
阿萁奇怪:“他在外头鬼鬼祟祟得做什么?”
小钿儿捂嘴笑:“小娘子,你们离着定亲也就几日,老太太怕不吉利,不许江郎君来家找你。”
阿萁更奇怪了:“不是说婚前不好碰面,定亲也这般?”
小钿儿睁大眼,道:“我也不懂这里边的规矩,反正老太太说不许,那就不许。”
阿萁左右四顾,道:“我嬢嬢在家还是在前头香坊?”
小钿儿摇摇头,悄悄道:“我去前头看看?”
“快去快去。”阿萁赶她。施家屋宅虽与香坊相连,谢山老人却又将香坊另隔出来,不算香坊后头仍有三进,一侧又开一道门以便出入。小钿儿快手快脚地跑去香坊,又快手快脚地跑回来,喘着气,道,“老太太在前头呢。”
阿萁一眨眼,拉了小钿儿从侧门溜了出去,果见江石提着一个提篮等在那,两人连着几日不曾见面,大有三秋别意相思。
江石从篮子中抽出了一支糖葫芦,给小钿儿,笑道:“小钿儿留在家中回话如何?省得伯嬢找不到萁娘心里焦急。”
小钿儿有些怵江石,难得见他笑得亲切,更添几分犹豫,两只眼睛在糖葫芦上连转了好几圈,愣是不敢接,期期艾艾道:“可……可……是,老太太吩咐了,不许你们独处。”
江石恐喝道:“你哄了你家小娘子出来,本就是帮凶,为人最忌墙头草,既得罪我又得罪伯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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