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湛的书卷又翻了一页,淡淡道:“我记得慎言今年十七,倒也到了该娶妻的年纪了。”
徐讷讷木着脸答:“在下无心娶妻。”
她后知后觉反应过来,卫湛若是知道她是个女的,哪还能看中她的色?怕不是当场能一剑捅死她!
她赶紧佯装忧郁道:“我本将心照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
这话说的挺有余地,卫湛合上书卷,往后靠在车壁上,姿势颇为放松,长腿舒展开,又挤占了一分徐讷讷的空间。
“那倒是可惜了。”
可惜什么?他没说,徐讷讷也不敢问。
马车上安静得过分,卫湛闲着无聊,又把书摊开来看。徐讷讷则是侧了头,目光落在车壁上,仿佛那上头有多么吸引人的东西,叫她整个心神都落在了上面。
卫湛偶尔从书卷中抬起头来扫她一眼,见她沉思时嘴角轻抿,像白玉一样的耳垂上泛着淡淡的粉色,侧脸精致,鸦羽似的睫毛扑闪几下,然后垂着不动了。
这是……睡着了?
卫湛眯了眯眼,书卷丢在一旁,换了个姿势向右歪在座上,长腿随意地伸展开,不可避免地碰到了左侧的徐讷讷。
徐讷讷瞬间清醒过来,觉得脚上有异感,当即低头一看,入目的却是一只黑靴子,靴面上绣着暗金色的云纹,此时这靴子十分坦然地踩在她白色的鞋面上。
看到她的视线,卫湛一挑眉梢,慢悠悠收回了脚。徐讷讷便看着那只黑靴子移开,露出了下头雪白的缎面……上的一块污渍!
在这一瞬间,她觉得自己要窒息了,那一块脏渍就在鞋尖处,白底黑渍,格外明显。
“怎么了?”卫湛坐正了一些,好整以暇地看着她。
徐讷讷深吸一口气:“无事。”她强迫自己不去看那块污渍,索性扭头看向马车前面。
马车侧窗上突然传来两声叩响,就响在徐讷讷耳侧,她下意识偏过头,就听卫湛道:“开窗。”
她依言打开侧窗,马车外卫湛的亲信侍卫递上一个细细的竹筒,她接过来,很有眼色地呈到卫湛面前。
卫湛却只是瞥了一眼,吩咐道:“打开。”
徐讷讷犹豫了一下,这般放在竹筒里的信一般都是机密,她自觉如今还不是卫湛的亲信,卫湛为何对她这般放心?事出反常必有妖。
但她还是犹犹豫豫地打开了,从竹筒中抽出一张卷成柱状的纸条。
“打开来念给我听。”
徐讷讷一板一眼地念起来:“据暗桩所说,周国大公子是在宫内失踪,失踪后,景阳殿内宫人被赵太后尽数更换,处死三十四人,放出宫七十二人,失踪二十余人。”
她一边念一边在心里感叹,卫国的暗桩都打进了周国王宫了,难怪赵太后对卫国尤其忌惮。
卫湛手指一下一下点在座旁的小茶几上,听她念完便问:“慎言对此有何看法?”
徐讷讷道:“此事必有蹊跷。”
“有何蹊跷?”
“恕在下愚钝。”
卫湛又挑了眉梢,伸手揉了一下自己的眉心,何止是愚钝,简直是蠢透了!
“周大公子在宫内失踪,赵太后对此讳莫如深,既然放出了七十二名宫人,总有能打听一点内情的。”
徐讷讷点点头:“世子所言甚是。”
卫湛瞥她,这人连马屁都不会拍!翻来覆去就那么几句“说得有理”“所言甚是”,难怪那群下属给她取了个诨名叫“徐甚是”。
世子马车出行,沿街行人车驾都要避让,原要小半个时辰的路程差不多两刻钟便到了。马车停下,车夫在外边恭敬道:“世子,已经到了。”
徐讷讷自觉地先下去,转身候在一旁,等卫湛慢悠悠下了马车,她这才抬起头来看那春风写意楼。
原来这是一座茶楼,进出的多是文人墨客,自有一种潇洒风流的姿态。看见卫湛时,那些人退后半步躬身行了礼,又态度自然地直起身子,全程保持安静。
卫湛扬了扬手,行礼的人退开一些,让出了进门的路。
进门后,卫湛径直走向楼梯,徐讷讷走路慢,不得不大步跟上去。刚跨了两步楼梯,她视线落在了自己鞋子上,鞋尖上的污渍直直戳进了她眼睛。
她瞬间觉得自己不会走路了,右脚根本不想用力,只想踮着脚尖。
前头的卫湛听见一深一浅的脚步声,颇为纳闷地转过身来,就见自家幕僚一瘸一拐的,像是受了伤。
卫湛:“……你何时受了伤?”
徐讷讷一顿,因卫湛站在楼梯上,她得仰着头才能对上他的视线。她犹豫了下,选择实话实说:“世子您踩了在下的鞋。”
卫湛震惊得差点失态:“把你踩伤了?”他不就故意蹭了那一下,这小白脸的身子是豆腐做的不成?
徐讷讷木着脸道:“非也,可在下的鞋子脏了。”
卫湛:“……”脏死你算了。
作者有话要说: 卫湛:吧啦吧啦
徐讷讷:此事必有蹊跷。
卫湛:吧啦吧啦
徐讷讷:世子说的有理。
卫湛:吧啦吧啦
徐讷讷:世子所言甚是。
第二更。
第三章
卫湛上了楼后径直向右拐进了一间雅间,徐讷讷跟了进去,小二拿着茶水单子过来询问要何茶水。
卫湛道:“来一壶飞花缀叶,再来几盘茶点。”小二领命退下,房间里只剩了他们两个人。
徐讷讷在卫湛的示意下坐到了他对面,只是右脚还是无意识地踮起,卫湛看了几眼,忽然往桌上扔了一大块银子,道:“赔你的鞋。”
徐讷讷一惊,她怎么敢收卫湛的银子,忙不迭推回去:“世子见外。”
卫湛“呵”了一声,手指轻点桌面,道:“赏你的,要么你现在就去买双鞋,省得一直装瘸。”
徐讷讷沉思了一瞬,秉承着不要白不要的信念,很是干脆地拿了银子出了门。等她走后,屋内屏风后突然走出一人,视线落在已经闭合的门上,语气纳闷:“世子,他真是周国的细作?”
卫湛垂眸:“不会有假,装的倒是挺像模像样的。”
“不过这细作似乎有些蠢笨,你让他去买鞋他便去了?”
卫湛冷笑:“你猜他是去做什么了?连这春风写意楼里都有他们的人,这会估计是传消息去了。我已叫人跟着他去,我倒要看看,他还能装成什么样。”
沈楼虽觉得世子对这位细作的态度有些不同寻常,但也没深思,只顺着卫湛的话道:“既然他是去传递消息,何不叫人当场捉拿?”
卫湛似笑非笑:“还不到时候。”
此时徐讷讷拿了钱正要下楼,却在走到楼梯口时被人撞了一下肩膀,撞的人力气挺大,徐讷讷又没防备,生生给撞退了两步,脚后跟踢到了旁边的柱子,脚踝处一痛,崴了。
“嘶——”她痛得倒吸一口凉气,看向撞她的那人,那人也惊得双目瞪圆站在原地。
“故意的?!”撞人的大汉肤色黝黑,气质与这座茶楼格格不入,此时瞪着眼睛更显气势非凡,质问的语气凶得很。
徐讷讷虽看着木讷,但这种时候万万不能输了气势,当即眼睛一瞪道:“撞伤人还有理了?”原身到底做了周帝嫡长子十余年,皇家的矜贵气度不免流露出几分,大汉也想到这茶楼里的人非富即贵,不敢再纠缠,哼了一声转身就走。
徐讷讷手心攥得死紧,像是脚腕疼得狠了,旁边目睹一切的小二赶紧过来搀扶:“公子小心。”
徐讷讷扶着他的手臂,脚腕上钻心地疼,说话都连不成句子了:“烦请、请你扶我回先前那、那雅间,再、再给我找个大夫来。”
小二听得胆战心惊,这位客人可是跟着世子一起来的,如今在他们茶楼受了伤,他们茶楼是必要给个交代的。
“您小心些。”小二肃着脸将徐讷讷扶到先前那雅间外,抬手敲了敲门。
徐讷讷趁着这时候将手心攥成一团的纸团给放进了袖袋里,幸好她今日穿的是宽袖衣裳,袖摆又大又长,几乎能遮住她一整只手臂。那纸团是方才那大汉撞她时塞她手心的,她下意识收了起来。
雅间里面,卫湛和沈楼耳力都很好,自然听见了门外有两个人的脚步声,其中一个还是一瘸一拐的,沈楼悄无声息地回到了屏风后面。
卫湛应了敲门声:“何事?”
徐讷讷直接推开门,苦着脸道:“世子,是在下。”
小二低头扶着她入内,等她坐下,这才小心翼翼回禀:“禀世子,这位公子方才在廊上被人撞了一下,崴了脚,小的这就去请大夫。”
卫湛:“……”真不是装的?
姓徐的如今是他的座上幕僚,他于情于理也得表示关心,便道:“快些去,报我的名号。”
小二应下走了,卫湛咳了一声问:“这是怎么回事?”
徐讷讷道:“在下走得好好的,哪知那人直直撞上来,在下躲避不及,撞到了旁边廊柱,因而扭了脚。”
卫湛低头看了一眼,脚踝处有白袜遮挡看不见,但徐讷讷脸上表情做不了假,他为表自己体恤下属的心意,又关心了几句。不过看着另一只鞋尖上仍染着污渍,他倏地顿住,意味深长道:“你这回瘸的是左脚啊。”
右脚鞋尖有污渍,这人就跟瘸了右脚一样,左脚真瘸了,这人还能怎么走路?
徐讷讷也想到这个问题,面色越发凄苦:“今日出行不利。”被踩脏了鞋又扭了脚,到现在还不知道卫湛单独带她出来是为了何事,回去后肯定要受其他幕僚的白眼。
没一会儿小二就带着大夫回来了,徐讷讷自觉地将鞋子脱下,大夫将白袜褪到脚踝以下,捏着脚踝猛地一用力,徐讷讷疼得心都抽了一下,但好歹咬着唇,没丢人地叫出声。
卫湛瞥了一眼她的脚踝,发现她确实没说谎,脚踝处红肿了一片,看着有几分可怖。他凉凉地想,活该,不过这小白脸的脚还真像豆腐做的一样,又白又嫩,脚腕就那么小小一圈。
大夫慢悠悠写了个药方,又给了瓶药粉嘱咐徐讷讷外敷。徐讷讷忍痛将刚从卫湛那里讹来的银子付了诊金,大夫竟也不推辞,拿着银子就告辞离去,离去前还道:“公子以后若是走不了路,尽管来找我。”
在徐讷讷看诊期间,点的飞花缀叶和茶点都已经呈上,卫湛慢条斯理地给自己倒了一杯,一边喝,一边看着徐讷讷的表情。
大夫走后,徐讷讷才长舒一口气,缓解脚踝处那一阵阵若有似无的痛感。
“这春风写意楼的飞花缀叶以冷泉水为引,伴有梅花冷香,慎言快尝尝。”
徐讷讷依言喝了一口,明明是热茶,入口之后却有一股凉意,随即淡淡的梅花香盈满鼻尖,茶水的甘甜随后而至。
她眼睛亮了下,夸道:“甚妙。”
“对了,今日带你来此,主要是想让你见一见人。”卫湛敲了敲桌子,“出来吧。”
沈楼应声从屏风后出来,抱拳与徐讷讷行了一礼,语带笑意道:“在下沈楼。”
他生的就是一副翩翩君子的模样,举手投足间更添风流姿态,徐讷讷忙回了一礼:“在下徐慎言。”
她知道沈楼,是卫国第一大家族沈家的嫡次子,性子放荡不羁,不为沈家家主所喜。但他是卫湛的至交好友,也算是卫湛座上第一幕僚。传言中这两人感情深厚,常说话至深夜,然后同榻而眠。
卫湛为何要她来见沈楼?难道是要来试探她对龙阳的态度?
沈楼也纳闷,他为何要来见这个周国的细作?
两人心里都是雾水,面上却是自然得仿佛是相交多年的好友,一顿寒暄之后,沈楼已经亲切地唤徐讷讷“阿言”了。
徐讷讷不如他态度自然,木着脸回了一声“阿楼”。幸好她平日里就这么一副木讷的模样,旁人也看不出来。
这情形太诡异了,卫湛似乎当她是心腹,竟然单独带她出来见沈楼。她敢打赌,就算在卫王宫待的时间最长的陈不二都没有这种待遇。
等他们寒暄完,卫湛才终于说起正事:“来这的路上我收到了信,景阳宫放出了七十二人,其中有二十余人来了卫国,三人来了卫都。你们明日就去寻了那三人,想办法打听些消息。”
沈楼看了徐讷讷一眼,点头应是。
徐讷讷心如擂鼓,景阳宫是周讷的宫殿,就算地位低下的宫人很少能见到周讷本尊,但见到肯定能认出来!
但她不能拒绝卫湛的命令,而且她怀疑,卫湛可能已经看出了什么,此举主要是为了试探她。
“是。”她低下头,下意识地踮了一下脚,想到自己如今受了伤,她灵光一闪,道,“世子,在下如今受了伤,不能成行……”
卫湛还以为她要拒绝,正想着拿什么堵她的嘴,就听她道:“烦请世子命人为在下打造一座轮椅,好方便在下出行。”
轮椅在卫国并不罕见,只是工艺颇复杂,寻常时候也很少有人需要此物代步,所以得命木匠专门打造,大概要费个几日功夫。
卫湛看了她半晌,唇角轻翘:“当然。”原来是想拖延时间。
三个人又说了一回话,将那壶飞花缀叶喝完就散了这场短暂的会面,沈楼先行离去,徐讷讷作为伤员,由小二扶着下了楼梯。
卫湛走在后面,看着前面那个左脚瘸着、无意识踮起右脚的背影,心中思绪万千,这世间难道真有夺舍?
明明那夜是他亲手赐下的毒酒,姓徐的也喝了,随后就毒发身亡没有呼吸了。怎么第二日一起来就变得活蹦乱跳的?
这事堪称卫湛十八年来遇见的第一桩怪事,扰得他夜不能寐,恨不得当场就剥了徐慎言的皮,好看看下面到底是人还是精怪。
思索间他们已经到了马车前,徐讷讷正愁着该如何单腿而不失体面地爬上去,脖子突然一紧,卫湛已经提着后领将她提上了马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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