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讷讷“哦”了一声,随手就将帕子搁在桌角,回头打扫的宦侍看见便会将帕子收走扔掉。
“你敢扔试试?”卫湛突然黑了脸,“留着!”
啧,阴晴不定阴阳怪气说的就是卫湛了,这人的脾气比六月的天还要可怕。
徐讷讷表情都没变,他说什么就做什么,闻言就把那帕子放回怀里,准备回头洗洗收着。
卫湛这才低下头,似是终于解决了什么事,能安安稳稳地处理公务了。书房陷入安静,间或是翻页的轻微声音以及徐讷讷偶尔吹干墨迹的稍重的呼吸声。
冬日里天黑得早,门外的宦侍等了许久也没听到世子像往常一样吩咐点灯,迫不得已敲了敲门。卫湛从公务中抬起头来,这才发现屋里已经陷入昏暗,他下意识朝徐讷讷看去。
徐讷讷还在低头写着,只是因视线昏暗的原因,她头越来越低,看得十分吃力。她老早就想叫人点灯了,但是一看卫湛那么认真,一目十行,丝毫不受昏色的影响,她便只能强忍着,祈祷他什么时候能放她先去用晚膳。
“进来点灯。”
徐讷讷长舒一口气,点灯应该意味着要用晚膳了吧?
卫湛看她一眼,总觉得她脸上枯瘦枯瘦的,想到宫中幕僚的饭食,他道:“先别写了,跟我去用膳。”
第九章
徐讷讷短短几天内就和世子同桌用膳了两回,另外几个幕僚面上再表现得云淡风轻,心里也不由泛起嘀咕——不说其他的,徐慎言在九个幕僚中着实不算出挑,甚至有点算废的,也不知当初世子是不是瞎了眼才让他混了进来。
想想另外几个,打头的陈不二在陈国声名赫赫,年纪轻轻就写过一篇《谈鉴》劝谏陈王,虽被陈王不喜,但由此他的名声也传遍另几个诸侯国;另一个听风就是雨、最喜欢胡说八道的幕僚姓高,据说曾经是剑客,勇猛无敌,在赵国也是赵王的座上宾。
听闻高姓幕僚的不解,徐讷讷仔细回忆了一番,告诉他道:“当初是高僧给我批过命,说是我的命格对卫国有利,世子觉得挺好,就把我招为幕僚了。”
事确实是这么个过程,只是被她掐头去尾一堆,听起来就怎么都不对味了。
周讷被赵太后安排的护卫悄悄送到卫国之后就苦于无法接近卫王,恰好卫湛招幕僚,但他要的也是有几分名气的人,就算周讷去毛遂自荐也没用。然后赵太后心一横,启用了一个埋了很久的暗桩,在卫湛面前似是而非地说了那么几句,卫湛当即便把周讷迎进了王宫。
高姓幕僚不信,但也不想跟如今正受卫湛看重的徐讷讷对上,只能呵呵笑几声,出了门转头就在另外几个幕僚中传了一遍世子信佛,徐慎言是他的有缘人,这才得他另眼相待的流言。
卫湛:我怕是信了邪才会看徐慎言是有缘人。
徐讷讷:从我这流出的这传言似乎与我无关。
徐讷讷在卫湛的书房待了三日才终于写完一篇感言,期间经历了从字丑到动作慢到感言不深到不知所言等种种羞辱,就算她脾气再怎么好,也有那么几次被卫湛气到冷脸。
而卫湛似乎看她越生气他就越开心,嘴上说说还不够,许是第一日画脸给了他灵感,后面两日徐讷讷在书房都顶着一张花脸。
对此她表示,阴阳怪气的卫湛还很幼稚。
只是幼稚的卫湛第二日就命人在书房点了火盆,还说是为了书卷不受潮,不过那个火盆离书架很远,离徐讷讷的桌子很近。
此时,她瞥了一眼火盆,特别想把刚写好的感言扔进去,烧成灰都不想给卫湛看。
主位上卫湛正低着头写字,此刻却像眼睛长头顶上了一样,突然开口道:“写完了就拿来给我看看。”
徐讷讷脚伤已经好得差不多了,也懒得整日动手掰轮椅,今日就没用轮椅,只是走路的时候左脚还是有些局促,不算明显,但卫湛看出来了。
等她走到桌前,卫湛就道:“专门给你弄的轮椅你拿来当摆设吗?一瘸一拐的,走出去还以为本世子亏待你了呢。”
他头一次用“本世子”这种体现他尊贵身份的自称,徐讷讷有点惊讶,一时摸不清他到底生没生气。她想了一下,又觉得奇怪,不用轮椅的是她,卫湛生什么气?气她败坏了卫王宫的形象?
“世子,在下最近没有出门的意向。”徐讷讷解释了一句。
卫湛瞥她一眼,不置可否地“嗯”了一声,拿过她手里的纸仔细看。对于她写了两日的感言,他的态度可以说是慎重的,并没有因她的字迹潦草而嘲讽,而是一个字一个字仔细看过去。
那日他给她的是一本关于前朝的史书,前朝国号为齐,史书主要写的是齐国末代皇帝昏庸无道,大兴土木,致使民不聊生,百姓揭竿起义,而后有了周国的建立。
一个王朝的更替,浓缩在史书里,也就不过这薄薄几十页。
徐讷讷原来是学文学的,也读过许多史书,感想自是不少,洋洋洒洒写了五张纸。看到卫湛那般认真,她不由心生忐忑,幸好她没有随意糊弄,而是认真看了再写的。
良久,卫湛放下纸,道:“写的不错。”他抬起头看向面前这个低眉顺眼的少年郎,徐慎言身上看不到一般少年的意气和焦躁,他显得安静而木讷,很轻易就能混在人堆里,找也找不见。
卫湛从来没有这般认真地看过他,只觉得他肤色太过白皙,应该是很久不见阳光。想到他细作的身份,卫湛不由自主地皱了下眉。
徐讷讷心内却是一惊,难道她还写了什么不好的?难道是因为她夸了几句周国建国之初的举措顺带说了几句分封诸侯国的诟病?
卫湛试探着开口:“你来我门下是为了什么?扬名立万还是荣华富贵?听说你家中已经无人,那往后你还会留在卫国吗?”
他似是不经意说起,徐讷讷初时还没反应过来,待听明白之后,她不由陷入迷茫。为了什么?原主周讷没有选择就被她的母亲抛弃,而周讷到死都有可能没有意识到赵太后的步步杀机。而她,徐讷讷,更是没有选择,被拖进陌生的时空,猝不及防就代替周讷活了下来。
她如今最迫切的愿望当然是活下去。
“我……”她嗫嚅着不知如何开口,“我、我只是想活下去。”
如果可以,她自然想在活下去的基础上给周讷一个看清真相的机会,别让她不明不白地死去。可惜这个想法大概永远都无法达成了,她也不想去周国见那位赵太后。
“这么简单?”卫湛有些意外,“你如今是我的座上宾,难道还有人敢对你不利?你放心,若有人找你麻烦,你尽管告知于我。你既成了我的幕僚,我自然担保你的安全。”
他说完就想起自己曾经给对面这人一杯毒酒的事情,顿时略不自在地咳了声,不由腹诽,连能毒死一头猪的毒酒都弄不死你,你怎么会活不下去?
卫湛私底下的手段算不上光彩,甚至有些狠厉,他自己也知道,因此干那些上不了台面的事时,他都很小心,确保自己绝对不留证据和把柄。所以就算那时候他看见徐慎言死而复生也没觉得多惊慌,反正他手段了无痕迹,旁人绝对看不出来。
徐讷讷并不知他光明磊落的皮下有这么一副黑心肠,闻言还感动了一会,《诸国》中的大佬竟然亲口说要罩着她,按照主角光环定律,她如今已经是一个合格的加戏女配了。
“多谢世子,在下愿为世子赴汤蹈火,在所不辞!”这般氛围之下最适合说的当然是表忠心的话,这种走向她看得多,当即张口就来,甚至弯腰深深鞠了一躬,鼻尖几乎要蹭到桌面。
卫湛被她的大礼吓了一跳,认真地看了她好一会儿,末了勾唇道:“你既然投诚于我,我自然保你的身家性命。只是我只要绝对的忠诚,你想好了吗?徐慎言,成了我的人,以后都不能跑了。”
他刚刚认真看了那篇感言,终于感受到了徐慎言的才华,虽然用词简单质朴,但提出的想法很新颖,是任何史书上都没有提到过的,正好契合他心里所想。人生在世,有这么一个能意见相通的人,并不容易。
所以,他是真心实意地想留下徐慎言,只要徐慎言愿意放弃细作身份,卫王宫的大门将永远对他打开。
徐讷讷愣住了,她听出了卫湛话里的认真,因此她也认真思考了一下,然后立马下了决定:“想好了,我愿为世子效鞍前马后之力,绝不生二心。”
眼下情况是最好的一种了,她甚至没有预测过这般好的情况。在她看来,因为周讷的身份,她和卫湛应该是天然对立的。就算《诸国》中卫湛很可能笑到了最后,她也不敢抱这位的大腿,只想尽量安全无虞地从他身边离开。
如今卫湛却向她抛了橄榄枝,她要是不接着,那就是傻子了。而且她猜测,或许卫湛其实知道一点她身为细作的身份。既然卫湛都不介意,她当然更不会介意。有他撑腰,她以后就算面对赵太后也有底气。
为了显示自己投诚的决心,徐讷讷面色越发严肃,神情坚定得仿佛当年入党一样。
卫湛没注意她的表情,只觉得“绝不生二心”这几个字比忠诚两个字更好听,默默琢磨了一会儿,他点了头:“行,你要是生了二心,我就弄死你。”
徐讷讷想了下,突然从自己袖袋里摸出一张小纸条递给他,道:“世子,在下先前被塞了这么一张纸条。”是那张写了时间地点的纸条。
卫湛看了一眼,心道这投诚倒是来的干脆,都有点不真实了,这小蠢货出去肯定很容易被人骗。
“今日是初七,你赴约了?”纸条上写的日期是初五。
徐讷讷赶紧摇头:“在下前日一直待在您的书房。”
“没事,我让人查一查去。”卫湛看她还站在书桌对面,想了想还是道,“你今日这文章写得很好,给你一日假,先回去休息吧。”
徐讷讷应了正要退下,忽听卫湛又叫住她道:“徐、徐慎言,往后有这种纸条,你都得给我看。”
第十章
投诚带来的好处是巨大的,徐讷讷充分享受到了作为座上宾的待遇,高出其他幕僚一大截。除了陈不二总觉得她在出卖色相,对她颇有几分恨铁不成钢之感,其他几位幕僚每回见到她都要阴阳怪气刺几句,以表自己不同流合污的清高,实际上话里酸水直冒。
对此徐讷讷表示,你们酸你们的,我抱着卫湛的大腿绝不动摇。
只是快活日子没过几天,她就听闻了惊天噩耗。
周国年仅六岁的二公子将于年后正式登基为周帝,按照规定,各个诸侯国都要派出使臣前往周国庆贺新帝登基。
卫国收到这一消息,卫湛就把所有的幕僚都召集到议事厅,连沈楼也叫了来。徐讷讷神思不属地坐在末位,目光定在虚空,眼皮半阖,嘴角下撇,整个人都是一副没睡醒的模样。
幕僚们已经开始激烈的讨论——
陈不二:“大公子必已身亡,不然的话,赵太后如何会扶持二公子即位?”
高姓幕僚:“陈兄此言差矣,赵太后此举只是为了安抚民心,在下听闻周国大将军最近越发肆无忌惮,有僭越之嫌,而大公子失踪,尸首却是没有找到的。这人证物证都没有,如何能确定大公子身亡?”
幕僚三:“如今最紧要的问题可不是大公子,诸侯国都要派使臣朝贺,在下认为此行人选得细细斟酌,最好世子亲自前去……”
卫湛抬头看了他一眼,那一眼没有情绪,幕僚三却生生吓出了一身冷汗。
幸好沈楼解救了他:“不如我去吧,唔,再从诸位先生中挑两位一同前去。先生们的脑子比我聪明,到时候总能看到有用的东西,探一探虚实。”他转头看了一眼,有几个幕僚都露出感兴趣的眼神,他眉梢一挑,转向低着头的徐讷讷:“不如阿言与我同去?”
徐讷讷还在发呆,猝不及防被喊,心脏差点被吓停,愣怔了好一会儿才明白他的意思,赶紧看向卫湛。
“怎么,阿言不愿意?”
徐讷讷为难地皱眉,慢吞吞道:“世子还未发话,在下可不敢越过世子自作主张。”
她余光还瞥着卫湛,就见他唇角不着痕迹地勾了一下,笑意转瞬即逝,但显然他是笑了的。
“无妨,慎言若是想回家乡去看一看,我自然不会拦着。”
旁的幕僚一听,心中顿时就不对味了,大家都是背井离乡的人,也有两个原来是周国人,怎么就徐慎言被允许回家乡看看?本来还说着出使的事情,被世子一说,便成了回家的好差使。
徐讷讷怎么会想去周国,连忙道:“公事与私事不能混为一谈,世子好意,在下万万不敢领。”
卫湛没再说什么,只是警告地看了沈楼一眼,让他别再说话。沈楼摸了摸鼻子,余光看向徐讷讷,心中咋舌,这小白脸不简单啊,没几日就把卫湛笼络过去了。
“此事容后再议,诸位说一说对周国形势的想法,大将军位高权重,拥兵四十万,有那个想法也不足为奇。”卫湛轻飘飘地说着大将军的谋逆之心,仿佛他说的只是一件寻常小事。
周国朝臣里以大将军为尊,地位比于皇室也不遑多让,积威甚重,深受几个诸侯国的忌惮。
徐讷讷在脑子里翻了一下记忆,依稀记得是个气势十足的中年人,身上贵气看着竟比周讷她爹还重些。
几个幕僚又争先恐后地发表意见,徐讷讷照例发呆,她对这种政斗当真是一问三不知,只能凭借着以前看史书的经验,勉强听懂里头的弯弯绕绕。幸好没了沈楼捣乱,卫湛也不再单点她回答问题,她便一直发呆到议事结束。
卫湛说了结束语,她下意识道:“世子所言甚是。”旁边便有个人轻嗤一声,显然对她这种尸位素餐的行为表示十分不屑。
她波澜不惊地掀了下眼皮,凉凉地扫过去一眼。因她眼神过于木讷呆滞,那人以为她在翻白眼挑衅,竟一下子被激怒了,嘲讽道:“徐甚是先生这么久都没说上一句到点的话,可是有什么高见藏着要单独与世子说?藏着没意思,不如现在就说出来,也让我们听听。”
这段话不光嘲讽了徐讷讷,还连带着讽刺了一通卫湛,胆子可以说是非常肥了。徐讷讷眉头微微皱起,问他:“你叫我什么?”
那人没料到她只注意到称呼问题,登时差点气笑:“你日日嘴里都是‘所言甚是’,叫你一句徐甚是怎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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