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举手之劳,慎言不必谢我。”卫湛抬了抬自己的手,笑得意味深长。
第四章
徐讷讷跟着世子出去一趟回来就瘸了一条腿,此事在幕僚中掀起了轩然大波,以往那几个对她不屑一顾的,这回都借着探病的借口来明里暗里打听。
徐讷讷对此一概以“自己不小心扭的”搪塞过去,但幕僚们心眼多,没几个人相信她说的话,暗地里还是到处打听,都打听到春风写意楼去了,然后便传出了世子为人严苛的流言。
卫湛得知后和沈楼道:“这群人还真是等不及,真以为我的地方这么好进?”
作为至交好友,沈楼对卫湛的领地意识深有体会,之前听说卫湛招了一批幕僚入卫王宫时,他就觉得不太对劲。现在想来,这些个幕僚怕是早上了卫湛的死亡名单。
“那个徐慎言最近如何?有没有露出什么马脚?”沈楼忍不住好奇。
卫湛一听这名字就皱了下眉,嫌弃道:“姓徐的跟豆腐做的一样,脚瘸成那样,最近都没出门。”
沈楼忍不住笑:“我还道他怎么坐得住,那日那大汉应该给他传了消息才是。我查清楚了,那人名唤周崖,明面上是林家商行的人,是跟着商行少当家来的茶楼。他倒不是细作,只是接了私活,专给人递消息之类的。”
卫湛低着头,随手翻了一页手上的书卷,漫不经心地“嗯”了一声,对那名为周崖的大汉并不感兴趣。
“对了,你让我去定做的轮椅也做好了。”沈楼道,“何时送去王宫?”
他话音刚落,卫湛手中的书卷就被合上扔到了一边,他黑眸沉沉,眼神分明是冷冽的,嘴角却又勾起一点弧度,显得诡异又危险。他道:“现在就送过去,送到我那儿。”
卫王宫分为内宫与外廷两部分,内宫是卫王与王妃的居所。卫湛作为世子,内宫有他的宫殿,但他一般住在外廷,幕僚也养在外廷。
外廷有几个院子,幕僚一共九个人,两两住一个院子,徐讷讷是最后入宫的,刚好独占一个院子。不得不说,运气很好,不必和其他幕僚套近乎,人少也不怕自己秘密暴露。
但最近因她受了伤,小院里十分热闹,特别是陈不二,除了有事,其余时候都赖在她院子里,跟她聊各国的风土人情。
暮色四合的时候送走了最后一位客人,徐讷讷终于有时间好好想想自身的处境。前几日那大汉塞给她的纸团上只写了一句话——“霜月初五,春风写意,礁洲之汀,万壑千流。”
她琢磨了几日,隐约明白这是一场约见,时间为十一月初五,地点在春风写意楼。至于后面八个字,她想了许久还是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宫女帮忙打了水来,她洗了把脸让自己清醒一些,坐到桌边继续看《周国纪事》。她虽继承了周讷的大部分记忆,但那些也只是记忆而已,留不下太深刻的印象。眼下若要长久地混下去,必须充实自己。
结合今日陈不二说的风土人情,再加上周讷的记忆,徐讷讷看了半个时辰,总算对周国有了个大致的了解。周国成立至今已经三百一十二年,开国之初周帝皇位不稳,不得已封了几个诸侯王,还赐予了王国封地。可祸乱也由此而生,周国逐渐式微,而几个诸侯国势力越来越大,已经威胁到了周国的统治地位。
徐讷讷心里不禁感叹,四个诸侯国虎视眈眈,周国这是要完啊。难怪赵太后跟狗急了跳墙似的,胡乱咬人。
已经夜深人静,窗外廊下灯笼的微光晕出一片柔和的安静,徐讷讷打了个哈欠,正准备洗漱上床,忽听外边传来一点奇怪的声音。
咕噜噜,像是木头轮子碾过石砖地面的声音,咯吱咯吱,像是木头架子要散架的声音。两种声音夹杂在一处,衬着寂静的夜色,气氛稍显恐怖。
卫王宫内不允许乘马车,何况这几乎是深夜,连走动的宫人都没几个。徐讷讷故意咳了一声,外边的声音越来越近,近到已经到了她门前。
“慎言,睡了吗?”卫湛抬手敲了下门,姿态闲适。还没等里面的人应声,他便推门而入,还道:“我就知道你没睡。”
徐讷讷:“……”我为什么没锁门?
卫湛穿了一身黑衣,站在外边几乎与浓重的夜色融合在一处。但他肤色偏白,相貌又出尘,带有一种清冷气质,眼底似有寒星,在夜里也极为明显。
“世子寻在下有何事?”徐讷讷已经猜到了,大概是来给她送轮椅的。但其实她的脚好的差不多了,那大夫收的诊金贵,医术倒是配得上他的诊金。不过她最近走路都拄着拐杖,拐杖到底有碍观瞻,有个轮椅也不错。
因此她故意装着脚伤还很严重的模样,颤巍巍地拄着拐杖站起身来。配着她一脸呆板木讷的表情,竟有些身残志坚、威武不能屈的悲怆感。
卫湛顿了一顿,让人将轮椅送入屋内,道:“轮椅已经打造完成,沈楼明日正好有空,慎言可不要叫我失望才是。”
徐讷讷沉声应是:“必不负世子所托。”
“你的脚伤如何了?让我看看。”卫湛一手搭在轮椅椅背上,一只手已经伸出去,手心向上,食指和中指微动,示意徐讷讷上前来,“也正好来试试这轮椅好不好用。”
徐讷讷颤巍巍地走上前在轮椅上坐下,轮椅上铺了一层软垫,靠背上还搭了一块皮毛,一坐上去就暖呼呼的。她木讷的表情终于有了丝变化,眼睛稍稍睁大了些,眼里透着几分好奇。
她正要试着自己推一下硕大的木轮子,卫湛忽然半蹲下,道:“把鞋脱了,我看看你的脚伤。”
“这可使不得!”徐讷讷惊得差点破声,卫湛身为世子,怎么能看她一个幕僚的脚,礼贤下士也不用这么拼吧?她怀疑卫湛有阴谋,说不定要借着看脚的时候捏碎她的踝骨。
卫湛抬起头微微一笑,眼底星芒闪烁,眼角的疤在晕黄的灯下看不太清,乍一看去,只觉得他光风霁月,有先贤之风。这位先贤还格外礼贤下士,要亲自看幕僚的脚伤好了没有。
“无碍,带你出去却让你受伤,我于心有愧。”他不容置疑地撩开她下摆,伸手就要扯她鞋子。
徐讷讷绷着脚咬着牙,跟卫湛的手劲展开了一场无声的较量,看不见的火花四溅,最终结果是卫湛轻而易举地脱了她的鞋,然后褪下了半截白袜。徐讷讷已经心如死灰,丧着脸任他动作。
手下的脚腕纤细得不盈一握,在灯下更显白皙,仿佛他稍用点力气,这截脚腕就要断了。
真的跟豆腐一样,卫湛心道,这小白脸一看就没吃过苦练过功夫,到底是怎么扛过那杯毒酒的?
“嘶——”
卫湛回过神来,看到了脚腕周围的红痕,不由纳闷:“都养了三四日了,怎么还红着?”
“世子,那是被你捏的。”徐讷讷盯着他,唇色发白,“还有,请世子放开在下的脚,在下脚抽筋了。”
卫湛:“……”抽死你算了。
他沉着脸放开她的脚腕,为自己那一瞬间的异样感到羞耻,却又不由自主地想再看上一眼。他冷着脸站起身,蜡烛在他身后,光被他颀长的身材给挡去了大半,徐讷讷感觉到了极强的压迫感。
但她没工夫理会世子突如其来的冷脸,她的脚因为刚才绷得有些紧,这会从里到外都是一抽一抽的疼。她疼得咬住了唇内软肉,脸色也白了些许。
卫湛拧着眉道:“我就用了一点力气,你是豆腐做的不成?”他说完才意识到自己的真实想法暴露了,但他不以为意。反正都说出来了,他十分理直气壮:“慎言往后还是得习武,不然的话就太文弱了些。我不过捏了一下,你就疼成这样。”
那阵抽筋的疼痛终于过去,徐讷讷听见这话又倒抽了一口冷气,木着脸道:“世子,在下那是抽筋抽的。且在下是一介书生,没有那个习武的底子。”
卫湛一摆手,道:“不妨事,等你脚伤好全了,我就给你配个侍卫,学些……粗浅的拳脚功夫也是好的。”
徐讷讷有理由怀疑,他那可疑的停顿是想说花拳绣腿。
“世子……”
但卫湛已然不耐烦,背着手道:“此事就这么说定了,你早些休息,明日一早沈楼就会过来寻你。”他说完这话又沉沉看了徐讷讷一眼,然后便毫不犹豫地转身走了,留下徐讷讷一个人欲言又止差点被噎死。
世人皆道卫王世子光风霁月,温良俭让,但徐讷讷知道不是这样的。《诸国》里的卫湛说一句乱臣贼子狼子野心也不为过,他的父亲卫王在世时一直只是个诸侯王而已,卫王死后,卫湛就直接攻入周国并迅速称帝。
卫湛出了门后还回头看了一眼,窗上隐隐约约透着一个人影,身材瘦弱,仔细观察还能看出那人大概是瘸着的。
一个与黑夜融为一体的暗卫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他身后,小声道:“世子,已经安排好了。”
卫湛却抬手止住了他的话:“撤回,我要他活着,从现在起,你的任务就是给我盯着他,保证他的安全。唔,也给他起个代号,就叫豆腐吧。”
第五章
徐讷讷本以为自己会睡不着觉,但其实她晚上睡得极好,甚至做了一个美梦,虽然醒来就忘了梦里的事情,但那种愉悦的感觉一直围绕在身旁,直到她看见沈楼进门。
沈楼眉眼永远带笑,一双桃花眼多情得很,和无趣的徐讷讷站在一块时对比极为明显。
“阿言,你脚伤好些了么?”他笑眯眯地进了院子,态度自然地寻了张椅子坐下,又笑眯眯地寒暄问起。
徐讷讷装模作样地拄着拐杖出门,道:“劳烦你记挂,已经好多了,只是不好走路。”
沈楼眼睛闪了闪,道:“轮椅应当已经送来了才是,你试过了没有?”他在心里琢磨,昨晚上才送到卫湛手里,应该还没送过来,正好这时候去卫湛院子里要……
谁知徐讷讷遥遥一指,屋里赫然是刚从他手里送出来的木轮椅,椅子上还相当贴心地铺了软垫皮毛。
沈楼转头意味深长地看她,不对劲,卫湛对这块豆腐的态度实在不对劲。
两人没耽搁多久,用了早膳之后就出门了,出门前卫湛特地拨了一个侍卫过来给徐讷讷推轮椅,但徐讷讷知道,这就是个眼线,不过有个能推轮椅的也很不错就是了。
因为轮椅占的位置多,徐讷讷一人独占了一辆马车,侍卫忠实地骑着马护在她的马车旁,沈楼上了前一辆马车带路。
徐讷讷才来不久,自然是不认路的,直到马车停在了春风写意楼前,她才恍然大悟,今日的会面原来在这里,有点风雅。
她不爱喝茶,但作为一个才华横溢的大才子,不爱茶又有些说不过去,只能附庸一下风雅,面上摆出一副赞叹的表情。
忠实的侍卫两只手轻松而迅速地托着轮椅连带着轮椅上的徐讷讷下了马车,沈楼已经进茶楼打过招呼,迅速有人在门口石阶上铺上供轮椅出行的木板。
徐讷讷享受着众人开道的待遇,有些感叹,终于有一点原主身为周国大公子的感觉了。生来高贵,万众瞩目。
会面定在二楼的雅间,徐讷讷全程被人抬着上楼,已然是个半残废,沈楼在一旁看得牙痒,好几次差点没忍住嘴贱,但看到一旁的侍卫,他皱了皱眉,还是忍了下来。
卫湛手底下第三暗卫卫丙,力气大,速度快。这倒不是主要的,主要的是卫湛手底下的暗卫都跟卫湛一个德性,表里不一且睚眦必报。
目前还不知道卫湛为何要把卫丙调到徐慎言这个小白脸身边,但小心不招惹总是没错的。
徐讷讷一如既往地维持着自己木讷呆板的人设,看谁都是一双死鱼眼,她隐约听见一楼大堂有茶客小声窃窃私语:“世子的幕僚果然不同常人,当真深不可测。”
她在心里满意点头,就得给人这种印象,看来她人设定的不错。
进雅间前,她下意识抬头看了一眼,门上竟然挂着块小牌匾,写着礁洲之汀四个字。原来如此,那纸条是约她在这个雅间见面,那最后的万壑争流又是什么意思?
没等她继续思索,先进门的沈楼道:“来一壶万壑争流,味浓些。”
徐讷讷一顿,视线对上了屋里的另一个人,那是一个年轻清秀的女子,神情透着些许的慌张,看见有人进门就局促地站了起来,下意识对他们行了宫人礼。
竟然是熟人。
原主周讷身边的二等宫女之一,日常负责庭院打扫,等闲很少出现在周讷面前。周讷的记忆里都对这个宫女有印象,反过来说,宫女绝对认识周讷。
但是那宫女视线在他们面上扫了一下,就忐忑地低下了头,似乎没认出来。
徐讷讷心里经历了剧烈的挣扎,但看到宫女掩饰在惊慌下的平静,她忽然灵光一闪,或许那个约她见面的就是眼前这位宫女。
沈楼半威胁似地开场,将宫女吓得战战兢兢,什么话都交代了出来:“奴婢、我名唤碎秋,是景阳宫的二等宫女,寻常很少见到大公子,奴婢、我什么都不知道。大公子突然失踪之后,太后就以照顾不周为由杖责了许多人,我运气比较好,被遣散出宫,来卫国投奔了我姨母。可是我什么都不知道!”
怕他们不相信,她又哀求道:“我就是一个二等宫女,连大公子的身都近不得,求两位大人给奴婢一条生路。”
沈楼笑开:“怎么说得我们要对你如何一样?放心,我们世子也是为了大公子的安危,你既然是大公子的婢女,应当盼着他平安才是。”
宫女脸色骤然发白,抖着唇只反反复复说那一句“什么都不知道”,徐讷讷眼神冷淡地打断她:“那你抖什么?你这副模样明摆着告诉别人你知道点什么。”
演的挺好,就是那副样子惹人厌烦。
宫女瑟缩了一下身子,结结巴巴道:“就是、就是宫里有些传言,说、说是大公子有意谋、谋害二公子,被太后申斥,之后便不见了。而且、而且”她目光躲躲闪闪地移到徐讷讷脸上,满脸都写着欲言又止。
徐讷讷木着脸,眼皮半阖,低头轻抿一口万壑争流,一瞬间味蕾炸开,像是水流迸溅,冲击得她脑子里只剩下水声。她想,似乎是薄荷的味道。
这茶水让人无比清醒,她便听到那宫女小声道:“这位公子长得有几分像大公子,就是大公子英气一些,这位公子看着、看着颇为文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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