铺子里还有活计,范远瞻纵不放心,亦只能提着菌子回去。
范溪将背筐下头吊着的藤板凳拿出来放到屁股底下,一边顶着日光编柳条筐,一边卖菌子。
旁边摆摊卖茄子豆角的大婶瞧她一屁股坐下不挪窝,菌子铺开也不叫卖,以为她不晓得做买卖的事,禁不住提醒她道:“小娘子,你这卖菜可得喊出来,别人方知晓。”
“喏,像这般,”范溪黑白分明的眸子诧异地望过去,大婶一张口明朗爽利的声音流出来:“卖茄瓜嘞——茄瓜豆角豌豆尖尖——。”
范溪瞧她这模样,抿嘴笑笑,“谢谢婶子。”
大婶鼓励地朝她笑笑,“莫害臊,做生意就得要这般爽快,你来试试。”
范溪深吸一口气,又朝大婶笑笑,张了张口开始喊,“卖菌子嘞——羊肝牛肚鸡枞松茸——”
她喉咙发紧嗓子发涩,喊出来的声音比猫叫大不了多少。
旁边几位摊主都笑。
卖菜的大婶笑道:“万事都有第一回,喊出来便好了。”
旁边卖瓜的老汉瞧她摆了半地的菌子,搭话问:“这么多菌子,都从山上采来?”
旁边卖凉粉豆腐花的婶子泼辣,一串笑声跑出来,“瞧你这话,若不是自山上采来,难不成还能生在她家箩筐里?”
老汉笑呵呵,“我这不是瞧她这菌子多么?”
卖菜的大婶喊她,“再叫一次罢?”
范溪定定神,张嘴便叫:“卖菌子嘞——羊肚牛肚鸡枞松茸——买的多送柳条篮!”
这一遍叫完,她声音大得多了,清脆的少女声音在街上回荡,引得路人目光纷纷朝她望过来。
旁边人似与她应和,也张嘴叫卖起来,霎时,满条街响起了各式各样的叫卖声。
“凉粉豆腐花——吃着甜掉牙——”
“西瓜——又大又甜的大西瓜,不甜不要钱。”
“油皮鸭,香脆可口人人夸——”
……
范溪人小声脆,在一众叫卖声中很快便脱颖而出。
没一会儿便有个灰衣妇人来问:“菌子怎么卖?”
“大娘,这堆四个铜板一斤,我上午才采的,新鲜异常。”
妇人看向鸡枞,“这堆价钱几何?”
“六个铜板一斤。”
妇人声音提高了些,细长的柳叶眉皱起来,“怎么这样贵?肉才八个铜板一斤!”
范溪略有些歉意地笑笑,“这些菌子较为稀少,我草鞋都走烂了才找到这么些,故卖得贵一些,您若嫌贵,尝尝旁边这堆菌子亦别有风味。”
“四个铜板罢?若四个铜板,我便来两斤?”
范溪摇摇头,诚恳道:“大娘,我这菌子,纵使送去酒楼,都能卖到五个铜板一斤,四个铜板真不成。”
“天生地长的东西,你还卖那样贵呀?别人两个铜板便卖了。”
“这不是上山不容易么?山路滑,若一个不慎,人就得摔跤了。大娘您买点回家尝个新鲜呗,三个铜板,买上半斤已能炒一盘鲜嫩菜肴。”
不知哪句话打动了她,妇人犹豫一下,最终还是蹲下挑菌子,她挑来挑去,挑出个头大的,“你可得给足秤。”
范溪抬头朝她笑了一下,“您放心,我们做生意,不敢胡来。”
范溪将称提起,秤杆高高地翘着,妇人仔细看过称的点数,方满意地点头。
“我给您包上。”范溪用荷叶将菌子包好,又从菌子堆中拈了两朵作为赠品,而后对妇人笑道:“大娘,这荷叶也是我来之前方采的新鲜荷叶,煮粥煮汤都不错,您若好这口,也可尝尝。”
妇人瞧着她麻利的动作,满意地点头,随口点评道:“你这小娘子,做起生意来倒不赖。”
范溪笑笑。
第一单生意开张,旁边有几个客人围了过来。
有客人翻检一阵,摇摇头走了,也有客人要个半斤一斤,范溪都给足数,又略多送两朵。
她正忙着,有个脆生生的声音插进来,“你这买菌子送柳条篮,如何送?”
范溪抽空看那买菜的小娘子一眼,道:“买这六铜板一斤的菌子,两斤以上就送个柳条篮,四斤送两个,六斤送三个,以此类推。”
旁边正在买的妇人听了便笑,“若我能买十二个铜板菌子,也送柳条篮么?”
“送!”范溪果断点头,实际上,她那里才编好两个半篮子,若客人买多了,还得略等一等,待她篮子编好。
妇人笑着摇摇头,只要了两个铜板菌子。
小娘子倒豪气,“给我来两斤。”
范溪一一帮着秤好,收钱。
有人眼馋她编的篮子,特地买上两三斤菌子,就为挣个篮子。
范溪带的菌子不算多,客人们你半斤,我一斤,眼见太阳斜到山顶时,她菌子还剩一小堆,估摸大半斤,外带十来根柳条。
范溪边编篮子边卖菌子,略有空余时,便十指翻飞,不一会,柳条变作个篮子。
剩下的菌子要么小朵要么有残缺,范溪望了眼,不打算继续耗时间,她将剩下那点菌子盛到篮子放到隔壁卖菜大婶的摊子旁,“婶子,我卖完了,马上归家。这篮子您留着使罢,也尝尝我家的菌子。”
大婶拿起篮子,左右瞧瞧,赞叹道:“你这手真巧,若拿去卖,起码得卖到两三个铜板。”
“随意编的,当不得什么。”范溪将东西放入箩筐内,对大婶笑笑,“婶子,我先回去了,今日多谢您。”
“哎。”大婶忙拿上两根茄子抓上把豌豆尖塞到她背筐里,“你也尝尝我家的菜。”
范溪抿着嘴笑笑,没推拒,“多谢大婶。”
范溪收好东西,却没往县城外走,而是去范远瞻他们铺子外头等。
东家一眼见到外面的小娘子,乐呵呵道:“溪娘罢?快进来,刚多谢你送的菌子了。”
范溪笑:“就山上的野货,不值什么钱,哪里用得着谢?”
范远瞻看见妹妹,无声地朝他笑笑,手脚麻利地搬货去了。
这家人卖杂货,油盐酱醋,各色调料粮食杂物应有尽有。
范溪坐在东家给的小凳子上,看他大兄忙活。
天气热,他大兄褂子汗湿了,透着里头精壮结实的肌肉来,来买调料的大姑娘小媳妇,无论年龄如何,都免不了多看他一眼。
范溪心头有些骄傲,她大兄长得最好,剑眉星目,轮廓鲜明,一笑一口白牙,仿佛满天星辰都放他眸子里了。
附近十里八村,不少小娘子都偷偷给她大兄送过手帕,连带她这当妹子的,也没少受人所托,得些甜头。
范溪看了看她兄长,又扭头睁着一双清亮的眼睛打量起杂货铺来。
铺子里东西那样多,范溪有好几样想买,最想买的便是那红糖。
二十铜板一斤的红糖,若能买上半斤,家里能用好久。
娘现今情况不好,还在屋里躺着,若买包红糖带回去,煮粥的时候放点糖,甜甜嘴也好。糖是好东西,她娘那么虚弱,喝点糖粥,亦有利于补元气。
范溪先前卖菌子之时便悄悄数过了,她今日总共挣了一百一十八铜板,纯利,拿出十铜板来买点糖,买点八角桂皮,等会归家之时,再花上三五铜板带一两根筒骨回去,让家人好生补补也好。
东家想到她还买糖,当即笑得更为慈祥,“要半斤?”
“嗯,劳烦您。”
东家爽快地亲手给她秤好,额外多给了半勺,“若要香料,你自个拿便是。”
范溪不好意思,东家各式香料捡出一点,用油纸包好,塞到她手上,笑道:“拿着罢。”
说着,东家朝范远瞻说了一声:“今日事忙得差不多,远瞻你早些带着你妹妹回去,天黑后蚊虫多。”
范溪朝东家福了福,甜甜道谢。
范远瞻将手头东西整理好,跟东家告别后,带着妹妹回家。
兄妹俩出了店门,范溪指着其中一边,“大兄,这头。”
她声音清脆,今天生意好,声音里头还带着点难言的欢快。
范远瞻跟着心情好起来,他摸摸妹妹的脑袋,笑问:“去这头作甚?”
范溪脚步轻快得都快蹦着走了,闻言她抬头,眉眼弯弯道:“我们去买两个筒骨,熬点汤补补。”
“成,就去买筒骨熬汤。”范瞻将她的背筐接过来,背到自个身上。
范溪将鼓鼓囊囊的钱袋也塞到范远瞻手上,“大兄,你来保管。”
范远瞻伸手接过,吃了一惊,压低声音问:“一日功夫,获利这样多?”
“也就占了个新鲜的便宜,明日怕就没这样多了。”
“若能有一半,这桩生意也不错。”范远瞻摸摸妹妹的脑袋,轻叹一声,“就是辛苦溪儿。”
“家中谁不辛苦?”范溪摇摇头,眉眼弯弯,唇红齿白,声音轻快,“一家人不说这个。”
范远瞻心中一下对妹妹喜爱得不成,又揉揉她脑袋,轻轻应道:“嗯。”
两人转进卖肉的小巷子,天色已晚,肉摊子只剩两家。
范溪走向其中一家,昂首问屠夫,“老伯,您这筒骨怎么卖?”
屠夫看范溪,随口道:“只剩两根,你若全要了,三铜板一斤拿去。”
范溪见那还附着薄薄一层肉的筒骨,心里生出薄薄的渴望。
范远瞻温声:“劳烦老伯,帮我们称一下。”
“两斤六两。”屠夫顺手从旁边割了指头粗长一条肉下来,“八铜板。”
范远瞻数出钱递过去,范溪喜滋滋地提着用草绳绑好的铜板。
兄妹俩转身,迎着西下的夕阳,一步一步往家赶。
第6章 肉粥
他们到家的时候,柴娘正在收辣椒干。
安娘是个勤快人,几块菜地种得满满当当,一年到头,家里各样菜都种有。
这段日子,安娘生病在床,范远瞻兄妹跟着奔波,地里自然就疏忽了些,虽说拔草浇地施肥等还在做,更精细的却有心无力。
前两日范溪见地里辣椒红了不少,还想着什么时候摘点回来晒,不想柴娘已提前晒上。
听到动静,柴娘回头,见他们兄妹回来,立即笑开了,脸上笑纹舒展,“你二人回来了,可累了?”
“不累。”范溪提起手中的筒骨晃了晃,笑道:“婆婆,我买了筒骨回来吃。”
柴娘接过她手中的骨头,嗔怪,“怎么买了肉回来吃?”
“今日挣着银钱了,买点骨头炖汤给娘补补。娘如何了?”
“好多了,下午你出门后还与我说了会话。”
兄妹两人回屋看他们娘亲,安娘子难得醒来,看看家里一双儿女,虚弱地笑笑:“我听你们外祖母说,溪儿今日背了菌子去卖?”
“嗯,挣了一百多铜板。”范溪笑笑,“我明日还去,去另一头山里采点菌子回来。”
安娘子摸摸她瘦小的手,慈爱道:“你这一日不停地转悠,怕不是太累?”
范溪笑了一下,露出一口白牙,“无碍,其实也不算成日转悠,我卖菌子时光坐在阴影下等客人上门就成。”
“娘这身子,难为你们了。”安娘子拍拍她的手,看看她,又看看范远瞻,殷切嘱咐,“银钱要挣,身子亦要顾,不能太过劳累。”
“娘您放心罢,我们心里有数。”
“大兄,你陪娘说会话,我去煮汤。”
“去罢。”
范溪抬脚出去,厨房中,柴娘正洗菜切菜,见到她,老人家笑问:“溪娘,晚上吃茄子冬瓜可好?”
“好。我再凉拌些蕹菜梗,后加道筒骨汤。”
“这婆婆便不会了,你来。”老人让出点位置,朝她慈爱笑笑,“下午累着了不曾?不然明日婆婆去采菌子卖,你在家看顾你娘罢?”
范溪摇头:“不累。婆婆您不知晓哪有菌子,还是我去罢。”
说着她将围裙系上,挽起袖子,先将筒骨洗了,后把上头附着的一些肉剔下来,等会给她娘煮粥之时将肉沫加到粥里头,让她用点肉粥,增强营养。
祖孙俩动作很快,不过片刻,菜弄得整整齐齐,骨头汤也已熬上。
范远瞻从屋里出来,在门背拿上锄头往外走。
范溪见他动作,在围裙上擦了擦手,“大兄,你要去何处?”
“我去稻田那头看看,天气热,不知稻田里缺不缺水。”
范溪闻言忙道:“我亦去,大兄,你等等我。”
“你去作甚?”
“我去摘点蕹菜,晚上好拌些蕹菜梗,顺便再去看看能不能捉到泥鳅。泥鳅剁碎了熬粥十分滋补,今日正好有骨汤,放下一起熬,估摸着就不会腥了。”
范远瞻见她说得头头是道,站在门口笑:“成,你与我一起,快去拿东西。”
“哎。”
八九月的天气,到处都是泥鳅,若是下田,一脚下去,能踩到好几条。
范溪盯着脚丫下的泥鳅,赶忙合掌去掬,泥鳅灵活,十次不得一次,范溪赶忙换簸箕去舀。
范远瞻在田埂处巡视一圈,又挖出缺口来,堵好沟渠,放水进去,这才回来看他妹折腾。
这边一般人家都不怎么吃泥鳅,一个是捉泥鳅终究要费点功夫,很多人都没这个功夫来弄,另一个就是泥鳅不怎么好吃,收拾出来,除了头尾之外,也就剩一把骨头,还得费油来做,要不然会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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