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便先帝根本不是练武的料子,在武学一道毫无长进,五洲也从未嫌弃过他,不管他什么时候去,只要阮劭东点了头,他就一定认真教导。
后来阮劭东入伍,扶持先帝夺嫡登基,也都有五洲的身影。
若说一开始,五洲只是阮劭东的师父,到后来,他可以说是阮劭东和先帝两个人的师父了。
但那时先帝只知道他姓吴,是阮家的忠仆,并不知道其它。
所以当五洲率兵将他和年幼的文劭帝围困在归云山时,他比任何人都要震惊。
这个一手教导他,从十三岁起就时时出现在他身边,甚至一路扶持他登基为帝的人,竟然是宣王的旧部。
而他这二十多年来对他的好,对他的教导和辅佐,都是为了借他的手光明正大的在夺嫡之争中除掉安王一脉的其他皇子。
等到安王一脉只余先帝一个,先帝又对阮劭东极其信任,将兵权一步步交到他手里的时候,他也就没什么用了,就成了阮劭东登基路上最后的一块绊脚石。
而绊脚石,都是要被踢开的。
先帝当时已经被逼到了绝壁前,身边亲信死的死伤的伤,还有一些索性就是五洲借着他的信任安插进来的暗桩。
他退无可退,危急时刻是阮劭东带人杀了过来,横刀挡在了他面前。
五洲显然没想到阮劭东会忽然出现,看到他的时候皱了皱眉。
按照他的安排,应该是等他杀了先帝和小太子以后阮劭东才会赶来,但他派去的人显然没能把消息瞒好,也没能拦住阮劭东,让他比预期的早到了很多。
阮劭东的震惊一点都不比先帝少,他直到亲眼看见五洲对先帝刀剑相向的时候都仍旧觉得不可置信。
明明昨日他们还在一同饮酒,怎么今日师父就忽然谋逆了呢?
五洲以前从未跟阮劭东说过他的真实身份,年少时是怕他藏不住事,在跟先帝相处的过程中露出马脚,后来是见他真的跟先帝情同手足,不忍让他面对两难的抉择,便一直没有告诉他。
可眼下已经瞒不过去,面对阮劭东的质问,他只得将当年的事和盘托出。
阮劭东对于自己的身份惊讶不已,听到最后低声喃喃:“所以……我根本就不是阮家的孩子,真正的阮家长子……代替我去死了?”
五洲垂眸:“我知道这对不住阮家,但当时也是逼不得已。我们也没想到,会那么巧碰上个合适的孩子……若是我自己有个孩子能代替你,我定会毫不犹豫地把他送出去,可我没有,只能用阮家那个孩子代替。”
“你虽不是阮家亲生,但这些年为了弥补阮家,我们也在暗中也给了他们不少助力。只要他们老实本分,等你登基后他们本也可以有一份尊荣,但……”
五洲一口气说了太多,意识到自己险些将不该说的说出口时忙停下了。
可阮劭东还是从他最后两句听出了不对,脸色骤然一变。
“你刚才要说什么?”
“没什么。”
五洲道。
阮劭东却想到了什么,眼中漫上血丝,额头青筋暴起。
“我爹娘的死……跟你有关?是你……杀了他们?”
两个月前,五洲回了一趟阮劭东老家,再回京时便带来了阮劭东爹娘过世的消息。
据说是阮老夫人不小心跌了一跤,倒下之后就没再醒过来,阮老太爷一急之下中了风,在床上躺了几日,也跟着去了。
两个老人家本就上了年纪,阮老太爷又向来身子不好,之前就隐隐有过中风之兆,所以阮劭东根本就没怀疑。
按理说他该回去守孝才是,但这两年边关时常被胡人劫掠,先帝正值用人之际,便下旨夺情,没有让他归家。
阮劭东本就为未能回家给二老送终而心有愧疚,此刻猜到他们可能死于非命,脸上更是血色尽退,耳边嗡嗡作响。
五洲张了张嘴,最后却只回了一句:“他们不是你爹娘,宣王和……”
话没说完,就听阮劭东一声怒吼,挥刀砍了过来,口中怒道:“你杀了他们!你杀了我爹娘!”
五洲提刀挡住这一击,道:“侯爷!你冷静点!他们根本不是你爹娘!你爹娘早就死了,死在这归云山上!是安王害死了他们,你该为他们报仇才是!”
阮劭东哪里听得进去,又是两刀狠狠砍了过来。
“我是镇北侯!我爹姓阮,我娘是青州徐氏!他们养育了我近三十年,三十年!”
他的武艺是五洲亲手教的,他的一招一式,五洲都非常熟悉。
这两刀五洲再次用自己的兵器架住了,可他已能明显感觉到自己的力不从心。
他毕竟也年近五十了,跟那些与他年纪相当的人比起来,可以说一句精神矍铄,但跟阮劭东这种正值壮年的人相比,无论是反应还是力气,都无法相提并论了。
他很想跟阮劭东好好聊一聊,说说宣王的事,说说阮家的事,可现在不是时候。
山腰处隐隐传来动静,禁军马上就要赶来了。
从阮劭东出现在这的那一刻起,他就知道他所剩的时间比自己想象的要少了很多。
仇人之子就在眼前,距离成功只有一步之遥。五洲知道不能再耽搁,对跟随自己一同而来的部下道:“动手!”
因为忌惮阮劭东而一直未有动作的人当即向先帝冲去,被阮劭东带来的人和先帝的亲卫共同阻拦,双方厮杀在一起。
五洲自己牵制住了阮劭东,一边架住他的刀刃一边喊道:“侯爷!你只顾着阮家的爹娘,就不想想你真正的爹娘,不想想王爷和王妃吗!”
“他们大好年华,眼看着便能坐拥天下,却死在了自己亲兄弟的手里,死在了自己最信任的人手里!”
“他们死前还在为你和小郡主着想,自己引开追兵,让我把你们送了出来!你如今这般袒护仇人之子,对得起他们吗?”
阮劭东双目赤红,眼中有水光一闪而过。
他似乎非常不愿面对自己的身份,口中仍在极力否认着:“我不是宣王之子,我不是!”
五洲用力将他的刀刃挡开,道:“你现在否认又有什么用?你身上就是流着宣王的血,流着大齐皇室的血!杀了陛下和太子,皇位就是你的了!不杀他们,你便会跟当年的王爷落得一个下场!”
“你就算不顾自己,也不想想还在侯府的夫人和几位少爷吗?夫人还怀着身孕,马上就要生产了啊!”
阮劭东的刀一顿,被五洲趁势一击,险些没握住掉到地上。
五洲本以为他犹豫了,马上就会调转刀锋跟自己一起去除掉先帝。
不想这几句话却让阮劭东彻底崩溃,疯了般地挥刀砍向他。
“为什么要逼我!为什么!”
他过去三十年的人生都是骗局,爹娘是假的,兄弟是假的,唯一真实的存在,也就只有妻儿了。
可如今,他的妻儿却成了别人胁迫他的理由!
为什么他们明知这会毁了他的生活,还要做这种事?为什么明知这会害死他的妻儿老小,却还要为了他根本不想要的皇位赌上他的一切?
阮劭东将满腔怒火都压在了自己的刀刃上,疾风骤雨般挥刀劈砍着,直到刀刃陡然一顿,被什么东西卡住,这才停了下来。
他茫然地抬起头来,视线有些模糊,半晌才看清眼前的画面。
五洲站在他面前,额头上挂满了汗,腰间卡着一把刀,鲜血汩汩涌出,而握着刀柄的,是他的手……
阮劭东双手颤抖,再次被泪水模糊了视线,他一边想捂住那伤口,一边又扶着自己的刀不敢松手,怕松了手那伤口的血会流的更快。
五洲却在这时顶着苍白的脸色对他笑了笑,低声道:“侯爷……出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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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6章 忧惧
文劭帝当时就站在先帝身边,亲眼看着五洲倒在了阮劭东怀里。
阮劭东二十余年来与先帝情同手足, 与文劭帝的关系自然也十分亲厚。文劭帝一直把他当做自己的伯父一般, 却没想到他竟真的是自己的伯父。
他看到五洲嘴角翕动, 又跟阮劭东说了几句什么,但他离得远,周围又都是打斗声, 除了阮劭东本人, 没人知道五洲临终那最后几句说的到底是什么。
文劭帝好奇了很久, 哪怕现在距离当初那件事已经过去很久很久了, 他仍旧会时不时想起当时的画面, 思索五洲到底跟镇国公说了什么。
今日他才知道, 当时那最后几句怕就是关于阮氏的事情。
阮劭东是在事发当天才知道自己的身份, 自然不知道自己还有个一母同胞的妹妹。
而当时他的妹妹已经因为难产过世了,只留了一个三岁的女儿在世上。
这也是为什么同年阮劭安和曹氏会带着年幼的阮芷汐入京,国公府又这么巧的看上了阮芷汐, 提出让她寄养到府上的原因。
从一开始,他们善待这个女孩就不是因为什么膝下只有儿子没有女儿, 而是因为阮芷汐是秦氏的女儿, 是阮劭东的亲外甥女,他妹妹留在世间的唯一血脉。
文劭帝想到这些,心头沉沉。
他这些年对国公府真的没有怀疑吗?真的还如年幼时那般全心全意地信赖着他们吗?
他无法给自己一个肯定的答案, 因为他清楚并不是……
若非心中有疑,他怎么会一直记着五洲临死前的事,不停地想他最后跟阮劭东到底说了些什么。
若非心中有疑, 他又怎么会在顾君昊告诉他晋王或有谋逆之嫌的时候,第一反应是觉得这事是镇国公府告诉他的,还在阮振平入宫时故意言语试探。
他知道不管自己表面上多么光风霁月,与国公府坦诚相待,但在他心底深处,其实早已经开始动摇了。只是之前父皇在世,他不用直面这些。父皇驾崩后,他也记得他临终前交代的话,不要被自己心中的恐惧支配,所以一直在努力克制着。
当年五洲事败,阮劭东交出了自己的兵符,愿自刎谢罪,只求先帝放过他的妻小。
先帝没有回他,只让他先回府去,之后数日未与他见面。
那几日先帝也没有上朝,将自己关在宫里,除了送水送饭的太监,谁都不理。
宫门再开时,他将阮劭东传唤进去,两人长谈了一整日,喝空了两坛酒,等宫人实在觉得不对推门闯进去时,他们已经东倒西歪地醉倒在了地上。
文劭帝不知道他们当时谈了什么,只知道那日之后,一切就像从未发生过。
先帝没有拆穿阮劭东的身份,甚至也没有拆穿五洲的身份,对外只说是宣王余党行刺,五洲为救驾而亡。镇北侯救驾有功,加封其为镇国公。
五洲是个行事谨慎的人,当日带去归云山的都是以前没在人前露过面,只在暗中行事的部下。除了他自己,没有一个是阮劭东曾用过的人。
这些人都是他专门培养的死士,本是打算等先帝死后,他们就等阮劭东过来,做出不敌之势,死在阮劭东手里。
届时阮劭东作为先帝生前好友,又帮他手刃了敌人,在没有其他合适人选的情况下,登基为帝顺理成章。
五洲把所有的一切都安排好了,唯独没想到阮劭东比他想的早到了一步。
尽管他最后没能成功,但他所做的这些还是给先帝的善后工作带来了许多便利之处,那套救驾的说辞没有引起任何人怀疑。
先帝与阮劭东从此便似回到了从前,君臣和睦,毫无嫌隙。
但已经发生过的事情不可能毫无痕迹,阮劭东待先帝虽仍旧忠诚,对大齐亦尽心尽力,但在那之后其实几次动过请辞的念头,只是都没有得到先帝准允。
即便如此,阮劭东还是每三年都会交还一次兵符,只要先帝不想再让他掌兵,就随时都可以借着三年一次的官员调动收回他手中权柄。
另外不管是他还是他的孩子在外征战,府上家眷都留在京城,从未跟着一起离开过。
这些传统一直延续到了现在,多年来从未变过。
阮劭东心里愿意相信文劭帝,相信他可以放下心结,不介意他的身份。
但他又无法不担心他哪日后悔,对他起了疑心,觉得他要造反。
在那日归云山之乱后,他终于也体会到了“伴君如伴虎”的感觉,开始小心翼翼,谨言慎行。哪怕先帝多年来确实待他一如从前,他也没办法真的再像以前那样,与他兄弟相称。
先帝驾崩前,知道自己时日无多,便把文劭帝叫到身边,遣退了所有下人,与他长谈了一番。
他谈起自己与阮劭东的相识,谈起他是怎么为他挡了刺客一刀,在背上留下了一道长长的疤。
谈起他们后来成为无话不谈的好友,他为他杀出一条血路,扫清了所有障碍,扶持他登基为帝。
以及登基后的那几年,他是怎样不顾旁人反对,支持他的新政,为他巩固皇权。
他说了很多,都是归云山之前的事,说完才问文劭帝:“知道朕为何要跟你说这些吗?”
文劭帝确实不解,便摇了摇头。
先帝笑了笑,道:“你知道当年那些事,自然也知道这些都是刻意的安排。但是瑜儿,你也要知道,不管这些事有多刻意,幕后又有多少推手,但伯义……镇国公,他当年对朕的情谊,都是真的。他是真的拼了自己的命护着朕,扶持朕,真心实意地想助朕登基,辅佐朕将这大齐治理成我们少年时所期盼的样子。”
文劭帝恍然,垂眸道:“儿臣受教。”
先帝摆了摆手,视线飘向窗外,声音因为病弱而显得轻飘飘的。
“什么受教不受教的,朕知道,不管朕说多少,你也不可能真的像朕一样信任国公府,这是人之常情,可以理解。但瑜儿,古往今来,君臣反目,有多少是臣子真的僭越,又有多少是为君者心生忧惧,为了以绝后患而斩草除根?”
“都说为君者,最易猜忌,说白了,其实就是最易忧惧。担心自己好不容易得来的皇位被人夺走,担心手握兵权的臣子功高震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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