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萧不同于寻常女子,在兵家一道上,见解颇有独到之处,尤其看大势颇准。
她由来偏爱淮阴侯,每逢讲解兵书必举起典故。
连讲典故都是骄骄傲傲地说:“你看,淮阴侯哪里是别人轻易学的?淮阴侯破魏,迂回包抄,说赢就赢了,李信击楚迂回包抄,说输就输了。淮阴侯背水一战置之死地而生;马谡上山而战,置之死地,然后就死了。”
他当年只以为她言辞多有偏颇,如今戎马数年,方知她的见识、推崇着实不无道理。
回过神便听许铄道:“——你也是,近来也不见你过府来,忙着什么去了?今儿我见你也没什么事儿,一定要去我府上坐一坐。”
齐行简挑眉一笑:“看来臣是不能拒绝了。说来还有一事要麻烦殿下……”
府上的书室除了许宸之外,通常就只有许铄能进去。
许铄回来了以后,许如是也能跟着混进去。许铄喜爱看经史子集,许如是则多是看传奇故事杂谈,或者在史书里翻一些杂谈逸闻。
譬如什么,燕赵之地民风开放,常以妇人侍奉过路的旅人,如遇壮士,还祈求借种……某地男多女少,有一妻多夫的传统,官府屡禁不绝。
大千世界,无奇不有,许如是正看得津津有味,谁知道许铄突然凑过来,许如是吓了一跳:“大兄,你做什么?”
许铄叹了口气:“哎,我一回来,阿耶就压着我看兵书,《孙子兵法》、《孙膑兵法》、连老掉牙的《司马法》都搬出来了……看得我头都大了。”
就像齐行简对学文毫无兴趣,许铄在兵法一道上也全没遗传到许宸身上的天赋。
许如是对这些一向抱着爱学学,不爱学的懒得敷衍的态度,对许铄也颇为同情:“无缘无故,怎么要你看兵法呢?”
许铄道:“如今大周国境之内,战火四起,我怎么也是要知兵事的。”
许如是“哦”了声,靠着隐囊,拈起放在身边的樱桃,笑道:“看兵书有什么用,书里都说了么,是故兵无常势,水无常形……都没有定势了,还有什么好看的。”
许铄哭笑不得,
戳她脑门:“你这说的都是什么歪理?书中都是先贤之智,微言大义。”
许如是大摇其头:“咬文嚼字,没意思。世殊时异,情势都不同,得出的结论自然不同,阿兄只看那些以当时的情况推论出来的结果,既枯燥,又无用。不好、不好。”
许铄见她拉长调子,捏着嗓子,老气横秋地摇着小脑袋,不禁失笑。
许如是见许铄笑了,又道:“阿兄你莫笑。我问你,李信伐楚之时,淮阴侯伐魏之时,用的战略也都是分兵两处,迂回包抄合而击之,为何李信败而淮阴侯胜呢?”
许铄对兵事知之不详,哪能答得出来?一下就被许如是问住了。
许如是复言:“何以背水一战,淮阴侯置之死地而后生,三国时马谡置之死地,就真死了呢?可见打仗最紧要的,是因势利导、因地制宜。”
许铄被她说得瞠目结舌,假意作揖叹服,两人相视而笑。许如是又笑眯眯招呼他吃樱桃。
许宸和齐行简到府里,便听见许如是这番“惊世骇俗”的高论。
智足以拒谏,言足以饰非,说的就她了。许宸不禁哂道:“这丫头,平素看着乖顺,私底下竟这般跳脱,齐兄,见笑了。”
齐行简静静地聆听了这番话,却出人意料道:“她说得,有几分道理。”
他似乎一闭上眼就能想到,那个小娘子神采飞扬,骄傲地昂起下巴,自信满满地侃侃而谈,身上仿佛有一种生机勃勃的魅力。
许宸:“?”齐行简素来眼高于顶,军中能看得上的都没几个,怎么会突然对个小女娘另眼相加?
“齐兄谬赞了。”
他没有刻意掩饰声音,书架后边的许铄和许如是听见说话声,连忙理了理衣裙出来。
“阿耶,今年的新鲜含桃,圣人赐给阿兄的……”
阳光刺破窗牖,照在小娘子身上,碧翠的襦裙,许如是笑意盈盈捧着一盘含桃递来。她目光落到齐行简身上的时候,话也为之一顿。
好久没见过齐行简,她还颇有一些心虚。
“菩提心,繁之从来不吃含……”许宸手方推在青瓷盘上。
齐行简审视的目光在许如是身上扫过,许如是低下了头,正要收手,却又只手拈起一粒红艳艳的樱桃:“多谢。”
许宸:“……桃。”
许如是收手也不是,不收手也不是。
齐行简把樱桃送进嘴里的时候,脸上没有什么表情。
“阿耶万安,齐公万安。”许铄犹自没有发现气氛的诡异,第一个出了声。
许宸轻咳一声,道:“还不认识吧?菩提心,来拜见你齐叔叔。”
许如是福身:“齐……叔父万安。”
“繁之,我家二娘,小名唤作如娘。”
齐行简颔首:“二娘子。”
许铄讷讷道:“阿耶……菩提心是齐公……齐叔父托人送来的。”
许宸:“……”
第22章 战事
连续被拆了两回台的许宸睨了没眼色的儿子一眼,摆出父亲的威严,冷哼道:“叫你读书,今儿读到哪篇了?便在此嬉戏玩闹,业精于勤、荒于嬉。”
许铄自觉理亏,偷了个懒被父亲抓个正着,被教训也不敢说话。
许如是作为跟引诱兄长“嬉闹”的始作俑者,十分有眼色地打算拉着许铄开溜,跟许铄用眼睛示意门口,许铄心领神会点了点头。
她挤眉弄眼正反让许宸注意到了她,锐利的目光在她身上一扫:“菩提心,还有你,跟你阿兄说的是什么歪理”
被点了名的许如是小心肝扑通一跳,讪讪道:“学也要张弛有度,我看阿兄学得辛苦,就逗他开心嘛……”
许宸刚一皱眉头,要斥她态度散漫。
许如是一看他神色,口风立刻就变了,诚恳道:“当然了,儿错了。学的时候,就该严谨地学,虽然这只是一次偶然发生的小事,但却也体现出儿长期的自我放纵,作风不严谨,带累了阿兄。辜负了阿耶、阿姨对儿的期望和信任,儿一定实事求是、深刻检讨反思,求根溯源,对思想上的错误根源进行深度地挖掘,认清态度上的懒散,在造成更大的错误之前,及时修正完善自己。
”
许宸听她这长篇大论的自我检讨,青嫩却故作老成的嗓音,一本正经的小模样着实可喜,斥责在嘴边也散了,嘴角抿起一抹轻微的弧度。
轻轻哼了一声,冲她摆了摆手:“要检讨冲你阿姨去,为父与你齐叔父还有要事。”
“儿告退。”许如是和许铄如蒙大赦,齐声行了礼就要退走。
“阿铄留下。”许宸不轻不重地留了一句,许铄有点懵,许如是给了他一个自求多福的眼神,刚要走,齐行简又悠悠道:“我观二娘子灵慧,对此道见解还有些意思,不妨留下听一听。”
许如是稍楞,腼腆笑道:“我胡乱讲的,不做什么数。就不……”
许宸沉吟,许如是对政治颇为敏感,几次说话对他都颇有启发,其实他对这个女儿也颇为欣赏,顺水推舟便应了:“那就留下吧。”
许如是一噎。许宸这个人面上看着温和,其实骨子里十分执拗,犯不着跟他犟。
她诺诺应下来,抬头看了齐行简一眼,正撞上许如是的目光,他黑沉沉的眸子古井无波,不知在想些什么。
她认识的齐行简,少年时喜怒都是写在脸上的,现在,喜怒不行于色,好似是一柄锐利的青锋入了鞘,平时并不动声色,一出鞘,却锐气逼人。
她心中忍不住思索,齐行简对她的怀疑究竟有没有消去?如果有,为什么一点动静举措也没有。如果没有,又为什么格外关注她似的。
许宸和齐行简讲起西域和河北的战事,许如是听得非常无聊,神游天外回忆剧情,书里战乱爆发后,齐行简就死在乱中了,鲍妩陷在长安,被男主许宥返回救走以后,许宥被皇帝训斥,以为他不顾大局,削了他的兵权,鲍妩也因此非常不受宋贵妃待见。
许宥蛰伏到西域之事爆发后,主动领了兵去西域平叛,他不仅漂漂亮亮地赢了这一战,收复了不少的节度使,手里有了兵权,
许宸虽然把河北叛军剿灭了,但宋贵妃却在后边发难,鲍妩为了讨贵妃的欢心,利用许铄对她的迷恋设局算计许铄,借着许铄攻讦许宸,一举拿下了太子之位。
许如是打听过了,因为齐行简的变故,事情发展跟书里的不尽相同。
齐行简当年武举虽然落榜,但他世家出身,拉下脸去求了从兄走动,替他谋了一份差事。
被外放跟随陇右节度使外放,举家迁移,鲍妩也因此躲过了兵灾。战乱爆发后,康、史二逆贼出兵神速,数月便攻陷长安,陇右节度使心生惧意,意图投降。
皇帝到底比叛逆多了几分大义。
陇右节度使不敢明目张胆地竖起反旗,借着要勤王的名义,设计了一场鸿门宴,把手底下的人都邀来,试探底下人的心意,并以摔杯为号,要清洗掉与他政见不合的部下。
齐行简到了陇右节度使的府上,宴上,陇右节度使发了牢骚,从说皇帝宠信贵妃,重用贵妃的从兄为相说起,不少人都反感那位飞扬跋扈却又无能的宰相,连连附和。
齐行简却听出了一点苗头,那种时候,不仅不聚拢军心,反而从皇帝昏庸说起,这不是要别苗头是要做什么?
他生了警惕,听陇右节度使挑起了众人不满后,齐行简第一个站出来附和,异议之人颇多,齐行简提议则是先行软禁,拉拢分化,节度使颇为满意。
齐行简素爱与游侠结交,夜间便叫书吏纠结了一批游侠,夜袭节度使府,去救那些被软禁的军吏,他则亲自找节度使假意密探军务,一进了节度使屋内,便暴起发难一刀将之杀了,抢了兵符。
待游侠等与他会合,他便提着节度使的首级出门,支持节度使的兵卒一见这情景,吓得肝胆俱裂不敢轻举妄动。
府里局面被控制住了,被救出的军吏与齐行简会合,心中对他感恩戴德,行动间隐隐以他为尊。随后又火速以兵符节制住军队,将意图谋反的人一一清剿。
一番腥风血雨后,齐行简厉声与众人道:“如今贼军虽一时势大,却并无大义之名,军心全凭掳掠以维持,民心尽失,粮草难筹,叛军之中,也自生矛盾。而圣人却有江淮之利,固守河南,占尽大义,其振臂一呼,江北军民必然响应。”
“要如何做,诸公好生想一想。”
士卒一听便被吓住了,军吏间对他的分析大感叹服,或有不服者,也因为他的人望闹不出风浪来。
齐行简火速出兵勤王,圣人投桃报李,便让他年纪轻轻就节度一方。因他仗打得有声有色,一路升迁极快。
鲍妩借着齐行简的光,无波无澜当上了许宥的王妃,和许铄之间也没什么纠葛。
那么现在最可虑的就是许宥出兵西域。许宸和齐行简如今打得太好了,把两人从前线调了回来,兵权被削。
如许宥掌了兵权,皇帝死后,如他生了反叛之心,许宸就非常被动了。
“……阿铄,你以为我为何反对调遣河北的兵卒,部分回归本镇,部分到西域去?”
“……河北局势,前些日子,自从阿耶何齐叔父调回来,便一直处于僵持的状态,野战也是胜负各半。近日来连连大捷,莫非……”许铄犹疑,“都是贪功虚报?”
“杀良冒功,或许有之。”齐行简抽出卷帙,将其中可疑之处指给许铄看,又拿出舆图,“告捷却未必有假。”
许铄横看竖看也没看出所以然来:“要调人回来,莫非是因为粮秣不济?可齐叔父起兵时也说过了,我大军坐拥江淮盐利,难道连叛军也耗不过没?”
齐行简摇头:“振奋军心之言,如何能当得了真,康、石二逆坐拥的是天底下最精锐的兵卒,如缺粮草,四处流窜,就地劫掠。”
“朝廷要供给大军粮草,则要通过江淮转运至北地,折损颇大,难以为继。”
许宸冷笑道:“如兵出西域,则可先寻回鹘借得粮草,可暂时舒解压力。”
许铄听了,道:“既然是粮草不济,先找回鹘借粮,也不失为上上之选。”
“找回鹘借粮?借了拿什么还?”许宸有些生气,“当年回鹘兵出,是拿了洛阳去还,如今,干脆把长安拱手让人好了?”
许宸戎马多年,平日温温和和,一生起气来,声如震雷,万分骇人。
许铄缩着脖子申辩:“只要熬过这一阵,河北的战事结束了,朝廷定能凑出钱帛来。”
齐行简轻声一笑:“如河北的战事不结束呢?”
许如是想了想,道:“河北的大军不统一节制,便不能锁死河北,战事便很难结束。”
“菩提心,你这不是等于没说吗?天下兵马大元帅,这个位置谁能当得?”许铄抱怨,官军的天下兵马大元帅正是皇帝心中猜忌,唯恐被许宸、齐行简捏着兵权,学他从前那样“遥尊上皇”,被逼退位,反不肯设置。
“我以为,阿兄就不错啊。”许如是笑眯眯地指了指许铄。
“孩子话。”许铄乐了,“要我去又有什么用?”
齐行简却略有些失神。
自遇见许如是之后,这段日子他总是想起阿萧。
阿萧其实常常耐着性子激励人,不论是他还是鲍妩。当年鲍妩寄人篱下,颇有些敏感,她安慰鲍妩的时候,便轻声细语,笑也笑得温和。
但与人混熟了以后,便容易蹬鼻子上脸。往往激励里也似这般,还含着几分戏谑和调侃,仿佛显得更亲近才会更随意。
许宸也笑了:“什么都是你阿兄好?你阿兄恐怕连怎么传递军命都闹不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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