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许宸叫走了许如是。因为外边开始落雨,地上积水不多时便浸湿了鞋履。
东宫在太极宫内,但因为位置尴尬,位于长安低洼处,每到大雨就会有水患。自从大明宫修好以后,历任皇帝就再没住过这边。因为各宫隔得远,宋皇后三天两头找人过去请安,都要出宫经过兴安门,才能进大明宫。
住东宫去大明宫不仅要绕路,要忍受这种恶劣的生活条件,这破地方还真不如永嘉坊,果然是太子不被待见啊。
许如是不禁心疼起许宸。
她亦步亦趋地跟着,许宸忽缓声道:“菩提心,你与阿耶说真心话,你究竟是怎么看齐繁之的——照实说就是,贺兰,她对你其实也并无坏心,她的话,你也不要太记在心上。”
看起来他怒气已经消了许多,话里隐隐有饶过贺兰梵境的意思。
许如是本该高兴。
许宸既不拿情分和形势压她,又很坦诚的模样,不像贺兰氏还跟她玩手段。她着实不好拿话搪塞,可要说齐行简好,许宸如今跟他关系看起来不怎么样,若说他不好,她也不知道从哪里开口。她能从回纥回来——全靠了齐行简,许宸都不一定有他这么上心的。
许如是想了想,绕开了齐行简本人,道:“阿耶,天下何以安不是律法、不是德政,是军队。能打仗的军队,能威慑天下、维持律法威严的军队。齐繁之他本人如何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捏着兵权。他还能打仗。”
许宸目光复杂。
又是感慨她看得格局不小,又是疼惜她懂事。
许如是:“……”
这么看着她几个意思
其实她……对嫁齐行简这事本身,并不反感。
“这件事……你不反对”
“我不反对。”许如是看许宸一脸被逼无奈,也觉得很无奈,只得劝道,“阿耶,忍一时风平浪静,退一步海阔天空。”
许宸长叹一声,略过这节不提,只说:“菩提心,近来圣人,有空多去探望太上皇。自你回来还没见过他,他老人家……唉。”
许如是想了好一会儿,才想起这位大权旁落的太上皇。
他自从被接回以后,很遭皇帝忌讳,被安置在南内——南内,是太上皇少年旧居,登基以后修葺做兴庆宫。
皇帝从没去见过太上皇,反而许宸重情,常常去探望。
“太上皇还好么”
许宸想起太上皇的状况,兴庆宫里能遮荫的高树砍伐一空,现下冬日了碳都供给不足。听宫人说,那树还是夏天圣人特意叫人砍了。
年迈的人,哪里经得起这样的折腾。
南内落叶满阶,草叶枯黄。太上皇伶仃地躺在榻上,身边唯有一尊贵妃的玉像——他身边的亲信,全被宦阉何护撺掇着圣人贬的贬,杀的杀。新来的宫人碍于形势,哪里敢亲近他
一对父子,活生生成了仇雠。
又想起今日觐见皇帝,皇帝身体好了些,听说太上皇病重,也面露出恻隐。他进言说:“太上皇久不见圣人,心里十分挂念。”
圣人也深感愧疚,连连道,必然要去拜见太上皇。
许宸喟叹:“恐怕好不了了。”
太上皇恐怕好不了了。
皇帝脑海里盘旋着这句话。
他英明神武、威仪辐射九州长达大半个甲子父亲,不好了。
皇帝登基以后,从没见过太上皇。记忆里,太上皇高大伟岸,他眼睛里永远有勃勃的野心,他不笑时,威严得仿佛天人,然而一笑起来,却又爽朗俊逸。
就算老了,也是矍铄的,眼睛里有种永远不会熄灭的光。
窗外冷雨淅沥,皇帝几乎不能想象,就是像这样是一场普通冬雨,化成风寒击倒了他巍峨如山的父亲。
皇帝垂膝胡坐,皇后给他栉发,一点点梳通打结的头发,皇帝捏着一根白发,一时唏嘘:“从前,娘还得幸时,也给太上皇篦发,我就绕在太上皇膝下。那时候,朕,才这么高。——一转眼,朕竟也老啦。”
老了的人,格外怀旧。熟悉的人和事正一点点离他远去,以前不亲密的、有龃龉的,经过岁月的洗练,仿佛也讨喜起来。
皇后多熟悉他一听他的语气,便知道皇帝是念旧了。
她笑了笑,面上不动声色:“大家想太上皇了,去南内见一见就是。”
“备下辇驾,一会儿就去。——大郎也劝朕,这孩子,是纯孝之人啊。”
她不着急,随侍的何护却慌了。他和圣人都害怕太上皇复辟,对太上皇防备甚严。南内的树还是他叫人砍的,太上皇身边近侍心腹忠心护主,唾骂他以后,也是被他流放的。
圣人是耳根子软,但他对着太上皇,一样会软了耳根子。
当初能在皇后和他的劝告下默许他打压太上皇,但也一样能在太上皇的劝告下反噬他这个罪魁祸首。
原本皇后给的消息,他还想递给太子两头待价而沽,如今看来,却也顾不得这么多了。
悄悄将河间发回的奏章放在最上边,呈了上去。
皇帝随手翻起奏章,有些疑惑被中书省驳回的赐田,这又不是什么大事。
何护连忙解释:“您赐给宋氏的田宅,太子已经赐给了别人。——前段时间。”
皇帝病重,太子有监国之权,论功行赏本是份内之事,也不独一人被授予田宅,只是恰好封给了这个人的,跟皇帝赐给宋氏撞上了,这人还已经拿到手了。
这看上去没什么问题。
可问题大了去了!
什么叫,皇帝赐人的田宅已经被太子赐给别人了还会不会说话了
皇帝面色立时冷了下来。他没有当即发作,只是问:“赐了谁”
“陈将军。太上皇身边那位。”何护不忘提醒皇帝,“被流放岭南那位。”
何护觑着皇帝颜色:“先前封皇后,大赦天下,后头要打仗,殿下仁厚,说如今正用人之际,军中少良将,便让他戴罪立功——”
启用太上皇的旧部,重新赏赐田宅,还驳了他的旨意。
纯孝之人!
哈!
好一个纯孝之人!
也不知从什么时候,他这个儿子就跟太上皇有了联系,不知道什么时候,他父亲跟儿子联合在了一起,他竟还懵懂无知!
“咔嚓——”
闪电撕裂长空,闷雷酝酿着,欲响未响。
皇帝的面色阴沉,比长安的天色还要难看。
皇后皱眉看了看天色:“圣人,今儿天气实在不好,依妾看,这辇驾,等明日雨停了再……”
“依你。”
皇帝如是说。
可是任谁都知道,别说明日,近日里皇帝都不可能轻易履足兴庆宫了。
皇后将皇帝的头发梳好,接过婢女手上的食案,柔声道:“圣人,吃药了。”
她一勺勺仔细吹凉——
皇帝看皇后如此柔顺,心中才稍觉安慰。也全凭了他信重的那个道长开的药,皇帝近日才有这样的精神。
皇帝精神了以后,
第一回 朝会廷议。
圣人在玉阶之上,冠上垂下十二旒遮住了脸面,全然看见久病之人的颜色,反而威仪十足。
户部例行诉苦,自康石两贼作乱以来,人口大减,税赋不足,还要四处征战,总之就是户部穷户部苦,谁也别想从户部里搂钱搂地。
甚至有人顺带还把皇帝没事赏赐个无作为的宋氏拉出来批判了一下。
皇帝气得脸色发青,冷笑了声:“陈将军赏得、宋氏赏不得”
“陈将军跟随定国公将贼寇堵在陇西等两郡交界,有功于国,自不相同。”户部侍郎一脸公忠体国。
这不是废话么。自齐行简以降这群行伍出身的军汉,手里有兵,真惹急了要杀人的!短了他们钱粮,再闹出个乱贼逆党么
上回多少人被堵在长安叫乱军烧杀抢掠了
“朕还道——”
奏章直掷到许宸脚下。
许宸瞳孔微缩,面色变了又变。
众人大惊失色。
皇帝正襟危坐,言语冷冷。
“朕的诏令,不如太子的管用!”
第44章 多嘴
东宫在风口浪尖上夹着尾巴做人,却架不住皇帝抓东宫的把柄。
许如是刚探望了一回太上皇,就听贺兰梵境说许宸如今被皇帝训斥冷待,甚至还有人传圣人私底下说,这竖子在外面开幕府带兵,也学得骄横了,不是我从前那个儿子了。
许宸听了冷笑,贺兰梵境听得却是心都凉了半截,私底下跟许如是说道。
“听说连张公都遭了圣人贬谪,更何况其他人。”
所谓张公,自然是圣人的莫逆之交张钦。此人素来耿介忠贞,当年,皇帝还曾亲手烧梨与此公分食,皇后所出的三皇子见了打趣要讨,皇帝都不肯分。何等盛宠?
就因为如今与太子走得近了些,便被皇帝贬谪到岭南。岭南,疠瘴丛生,不通教化,蛮夷之地,多少人死在那片莽荒之地上?
许如是替贺兰梵境劈线:“圣人便是受了奸人的蒙蔽,那也是一时的。张公有大才,当初若按他的战略,匪患哪里闹得了这样久?”
还养出了某些拥兵自重的节度使。
“圣人如今是气急了,眼里揉不得沙子罢。阿耶是长子,有战功,如今朝中也有人,储位是稳固的。阿姨不必太担心,大风大浪都过来了。”
她又安慰了几句,贺兰梵境捡起手上针线,瞧着许如是笃定的神色,心里多少松了些。
许如是心里却不像她说得那么踏实。
这绝不是什么小风小浪。
皇帝拿的是太上皇的旧臣发难。
她蓦地想起西内长阶缝隙间的青苔,尘埃遍布的斗拱,彩漆剥落的藻井,孤零零立在一角的花萼相辉楼。富丽堂皇,那都是过去的事了。
太上皇如同风中摇曳的烛火,不知什么时候便会熄灭。老人握着她的手,颤抖着说了句:“是宸郎家的如娘吧。”
许如是不知该说什么,只能轻轻点头。
“找回来,找回来就好。也算……”他忽然剧烈地咳嗽起来,苦笑了一声,深凹的眼窝里露出了些许歉疚。
许如是默然片刻,一边拿起汤药,一边跟太上皇说着如今叛军业已消停,又有张公改革盐税,朝廷里国库渐渐周转得开了。
太上皇早听许宸说过这些,如今听了许如是再说一遍,也仍旧高兴。
末了,她轻轻说:“过些日子,不止如娘,连圣人也来看您。”
皇帝前头说是要去探望太上皇,讲得好好儿的,谁知一扭脸就把赏赐太上皇旧部的事儿拿许铄开刀。
他还在记恨太上皇么他还在恐惧那个垂垂老矣的太上皇要跟他争权夺利么
许如是心中生出一股寒意。
这么敏感的节骨眼上,别说她不敢再去,就连许宸都不一定敢过去。
……
“大家,吃药了。”宋皇后晾了半晌,又小心翼翼地捧起汤药,“再凉些便不好了。”
“齐繁之,进京了吧。”黑漆漆的汤药里倒映出皇帝爬满皱纹的脸,寻仙问道非但没能使他青春永驻,反而叫朱砂和铅汞侵蚀了他的康健。他眉头微微蹙起,“朕好些了,搁着吧——”
“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大家。”皇后嗔怪,“还没大好,妾总忧心这病反复。您就饮些吧。”
皇帝拗不过皇后劝,吃了几口,果然觉得精神了几分,抓着皇后的手,暖玉一般,热意融融,倍感熨帖。
何护禀告着齐行简近日的扫平叛军,经营陇西的状况,皇帝沉吟:“齐行简,今年三十有……”
“齐公虚岁丗三,大家。”
猛地阖上眼,皇帝不辨喜怒道:“三十有三,今平叛,又有大功,一个国公,哪里赏得了。着三省拟旨,擢为郡王,赐居长乐坊。”
郡王!
宋皇后与何护尽皆讶然,自汉高祖白马之盟后,历朝皆无有外姓为王,虽说本朝的王不可凌驾于节度使、州刺史、郡守之上,总揽一方军政,虽说这王只是郡王,非是亲王,却也是绝对的殊荣!
齐行简如今为一方节度,掌一方实权。他不回长安来便罢,既然敢回来,便要面对皇帝的反击。以这郡王的盛名殊恩被供着,实权却是要吐出来的。
节度使中,以齐行简威望最高、实力最强,这是要敲山震虎。
何护思虑百转,却是顾虑齐行简并非孤身进京,而是领军凯旋,上一回削权齐行简固然没发作,这一回保不准有那般好脾气。
皇后却好不容易与齐行简搭上线,便是要处置齐行简,也得等成事之后,不能叫他如今就失了权。更何况,以皇帝的情形,分手打压齐行简势必会减轻太子那头压力。因小失大,殊为不智。
“大家三思啊。郡王之尊,不可轻授于人。”
何护话音还未落,皇后也婉转道:“妾以为,齐公未至,这事儿还说不好。”
若透露了风声,齐行简会不会来都不好说。
皇帝身边两个亲近的都反对,皇帝也不再多说,也不知听进去了没有。只手中打击太子的速度没有慢下来。
……
皇帝横看竖看都看不惯许宸,皇后一门心思要推宋王上位,许如是真有些害怕剧情回到了原本的轨道上——宋王登基,皇后可没有对许宸留过情。
借着皇帝身体好转的机会,许如是便提了一句要去长安郊外的长生观还愿修行一阵,以答谢道祖赐福。
贺兰梵境刚送许如是出了门,没走几步便遇见了辛氏。辛氏手捧着一束姚黄牡丹,她素来以贺兰氏马首是瞻,一见了她亲热地迎上来,拣了几支好的赠给贺兰氏:“姊姊这是要出门么?”
贺兰梵境接过道了句谢,又摇头:“哪里,菩提心此前在道祖面前为圣人祈福,此去还愿去了,我跟着她叮嘱几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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