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娘真可谓是孝感动天,才叫道祖都赐福下来。”辛氏面上堆笑,心中却甚是不快。如今东宫日子艰难,这丫头反倒借着由头出去躲懒避祸。什么曾在道祖面前祈福,旁人不知,她们东宫里的还能不知她是被扣下了?
然而嘴上却道:“怨不得殿下尤爱护她,我见了也喜欢。”
怨不得殿下爱护她。
那日的情景一时浮现到眼前,贺兰梵境面皮隐隐作疼,上齿陷进柔软的下唇,上唇遮掩着一场惊心动魄的无声战斗,嘴边带着的一点淡笑也在刹那间消隐了。
是了。
殿下菩提心兄妹格外怜爱。
不知道有多少次,殿下在她面前表露出一点阿烁资质平庸,不大堪造就的意思,都立刻止住话头,转而摸摸阿炯的头颅,带着点惋惜地叹:“阿炯聪慧,可惜……”
可惜什么?
可惜不是长子。
贺兰梵指尖攥紧,“啪——”,一朵娇滴滴的牡丹骨碌碌滚落在地,徒留了根伶仃的枝。
叫人看了胆战心惊。
辛氏心头扑通通地跳。
贺兰氏平日里好性得很,与人为善,从不这样落人面子。
也不知,是哪句话得罪了贺兰氏。
她惴惴地唤:“贺兰姊姊。”
贺兰梵境回过神,下唇蓦地一痛,才惊觉她是多么失态。她勉强抿了抿唇,嗓音转冷:“阿辛,这时节敏感,又事关圣人,莫要置喙。公主行事何需人褒贬。”
“喏。”她掌家数年,威仪日重,将辛氏吓白了脸色。
然而辛氏稍一思索,却发现她对许如是的称呼和语气有了微妙的变化。
——公主。
尊敬又疏离。
辛氏目光流转,与贺兰梵境寒暄几句后,终于忍不住试探道:“贺兰姊姊,一转眼,都这么多年了。公主刚回府的时候,才那么小一点,妾也不懂事,胡乱插了几句嘴,还多谢姊姊的提点,我才没触了殿下与大郎的霉头。”
她说得自是昔年质疑许如是身份之事,被贺兰梵境一力压了下来。
贺兰梵境这才笑了笑,道:“你原本也不这样,怎么如今学得一嘴恭维话。”
“哪里妾只是实话实说,贺兰姊姊惯会教人。”辛氏隐秘一笑,“就连二娘如今,不仅性子像足了姊姊温和,那眉眼长开了,连容貌也不似陈姊姊,反有几分似贺兰姊姊了。”
“你呀你!”贺兰梵境虚点了点辛氏额头,十指纤纤如春葱一般,阳光底下白得玲珑剔透,“哪有她不似殿下、不似陈姊姊,反似我的道理。”
许宸容貌硬朗,许如是眉眼秀美柔和,确实不相似。
辛氏抱着花嘻嘻笑道:“贺兰姊姊若是不信,找几个府里的老人一问便知。除了二娘刚回的那阵似陈姊姊,后来可不是越长越随了姊姊了”
贺兰梵境先只觉得好笑,不觉间忆起许如是的容貌,三郎的鼻梁大郎的眼,四郎的下巴,三娘的眉,几个孩子或多或少有一点像殿下。
可菩提心的眉眼——
竟浑然没有一点与殿下相似的!
也不似陈氏
贺兰梵境凝视着辛氏,只觉得她抱着花笑得活似在素日里活在阴暗角落,像抓得一回把、柄,在光天化日之下耀武扬威的老鼠。
她旧事重提,竟是这意思。
一盆冷水兜头浇下,贺兰梵境浑身从头发丝直凉到骨头缝去。
当年是她一力主张此事,若是其中出了什么纰漏,贺兰梵境的目光为之一冷,辛氏感到她情绪变化,登时讷讷不敢再多言。
“你所言当真”
辛氏急忙表忠心:“妾自然不敢瞒姊姊,此事也只是跟姊姊玩笑时说起过,若姊姊不喜,我不说就是了。”
“殿下最不喜欢长舌妇人。”
贺兰梵境冷冷扔下一句,立时拂袖而去。辛氏的汗水顺着额角涔涔流下,心下暗自埋怨自己多嘴操之过急,贺兰氏与菩提心亲如母女,两人的关系又岂是一朝一夕所能撼动的
若她一状告到殿下那儿,自个儿才真是吃不了兜着走!
第45章 落日
若说长安的寺庙常开法会,讲法排戏,是与民同乐的佛陀,长安的道观便多是远在身上,不染红尘的仙人。似这长生观,寂寂地隐在碧树间,阳光透过树影筛下来,映得门前石上苔痕青青。阶上两副楹联说得尽是自在逍遥。却少有人迹,不免寥落。
陈妈妈扣动门扉,扫地的僮仆见了来人,排场虽不大,站在后边的娘子却一身暗纹绮罗,发间的翠翘金钗花钿玉梳显然出自西内的手笔,显然是位贵客,行了一礼,连忙引着去找方丈。
这方丈眉目慈和地迎客。许如是跟着在一片竹林小路穿行一阵,曲径通幽,不多时,眼前开阔,楼阁依山而建,雅致清丽,暗自讶异这道观门前冷落,内里却别有洞天。
方丈指着这方青石、那朵牡丹,一一娓娓道来,深入浅出,说些典故也颇为动听。“那方池塘,是当年的汝阴镇国公主习字洗笔所用。”
所谓汝阴镇国公主,便是太上皇的姑母。当年突厥来朝求亲,便想求了这位公主去,只是高宗皇帝实在舍不得女儿远嫁,便遣了她到京郊道观,名为替高宗祈福,实则出家避祸,这才回绝了突厥使者。
过了一年,高宗要接公主回宫,公主却自言当惯了方外之人,便在观中待了下去。高宗无奈,却对汝阴公主愈加宠爱。高宗驾崩后,神宗怯懦,姜后祸乱超纲,竟鸩杀神宗,生了要做女帝的心思。太上皇蛰伏隐忍,最终请出这位不理世事的公主联手,才一举平定了姜后之乱。又是千般恳求,才将公主接回宫中荣养。
本朝镇国、定国公主的名号不轻易与人,除了开国时举义响应的高祖的平阳定国公主之外,也只有这位汝阴公主立了不世奇功,能获此殊荣。
许如是对这段往事知之甚详,自然也知道汝阴公主出家的地方是简寂观,而非是这家长生观。却也不说破,只点了点头,道:“我此来是向道祖还愿的,可有香烛?”
说罢随手解下腰间的玉佩抛过去。
在空中画出道短弧线,看得方丈一愣,下意识伸手去接。落在手里,白莹莹地很是温润,远超了应有的香火钱。
方丈瞳孔微缩,颔首微笑:“娘子可知道,还愿要诚心?”
陈妈妈道:“方丈说得这是什么话?我家娘子沐浴斋戒了数日,今日一早赶过来,还不够诚心么?”
方丈也不恼,不卑不亢道:“当年汝阴镇国公主也是舍了宫中富贵,僮仆婢女,事事亲力亲为,一心为高宗皇帝祈福。”
陈妈妈还要再说些什么,边听许如是道:“既然有此先例,我一个人过去就是了。”
“娘子,这边请。”
……
“替我捎信问一问齐繁之,他这究竟算什么意思。”许如是一边拜了拜神像,一面隐含愠怒。
她此来,自然不是什么所谓地酬谢道祖。选了长生观,而非简寂观,也自是因为长生观是齐行简留下的,可供她联络的地方。故而先前方丈出言支走她身边的仆从,她也就顺水推舟了。
皇后出身不算高,于宫中争宠的手段或许不错,要说在朝堂上的手段,却乏善可陈。从前要爬上皇后的宝座,都被许宸几次借势叫她吃了大亏。这回却晓得利用皇帝的疑心,借太上皇打击许宸。
这样的手笔,不得不叫人怀疑她身后有高人指点。
再查一查,最近皇后召见了些什么人——
鲍妩。
宋王妃,齐行简的表妹。
这很难不让人怀疑,和许宸近有龃龉的齐行简。
许如是心中恼火,却也没有立刻将怀疑告知许宸。许宸那性子,好不容易跟齐行简低头了,若怒从心中起,又回到先前那般死硬的态度,两败俱伤,白白便宜了皇后。
方丈这会儿态度恭谨:“小道备下纸笔,娘子有什么话,尽管写下来。——娘子放心,不会走邮驿,不会叫外人知道。”
许如是怒气稍歇:“大约要得了几日?”
“不过七八日的功夫,娘子不妨小住几日。”
古代通信速度太慢,这也是没办法的事。许如是沉吟片刻:“知道了。”
……
“齐行简进京了么?”皇帝近来每日头疼,唯有皇后进了药来,才能稍微纾解片刻。也就是此刻,皇帝说话最为随意。
“还有几日的功夫呢,大家。”皇后的指尖在皇帝太阳xue上微微发力,皇帝半眯着眼眸,“不如,遣使催他一催?”
皇后瞧着皇帝的状态一日差过一日,除了加大药量以外,也没什么别的法子,只盼着齐行简早日进京,趁着皇帝身子骨还硬朗,将许宸打压得不得翻身。
“……罢了。”皇帝终究还是打着怀柔的算盘,不欲在褫夺兵权之前与齐行简交恶,“也不急在这一时半会。”
“听说阿宥的新妇有妊了?”皇帝话锋一转,提起自家三郎,脸上总带了几分笑。
“是,有两三个月了。”皇后不禁喜上眉梢。
三郎固然受宠,然而她那个儿媳鲍妩总不争气,先前怀过两胎,都没能保得住。三郎那孩子又死心眼非得要嫡长子。许宸家的大郎都快及冠了,她家三郎膝下竟是没个一儿半女。
这一直是皇后的心病。
如今儿媳总算争气了一回,皇帝又问起此事,让皇后难以自持地浮想联翩。
“这就好,这就好。”皇帝龙颜大悦,赐了好些东西下去,却没有如皇后所想,就这个话题持续下去。
皇后眼波流转,下巴搁在皇帝肩头:“许久也不见阿宥了,借这个机会诏他和他媳妇进宫。”
皇帝心情不错,顺嘴便要应下。
“哐当——”瓷碗砸在地上,收碗宫人惊慌失措地跪在地上。那股苦涩的药味重新萦绕在鼻尖,皇帝愣了片刻,目光微凝。
他尚未停药,如今身体可比不得从前。
这病还没好,此际诏许宥进宫,若有个万一……对许多人来说是一种危险的政治信号。
“还是……罢了,迎齐繁之这事,叫阿宥看着,代朕去吧。”皇帝摆了摆手,又丢出个“代他迎人”的馅饼。
皇后神色微僵,随即柔顺地点了点头。
日薄西山。
暮鼓沉沉响彻长安,然而今日的鼓声似乎格外绵长,一声声,极富有节奏,像是一曲沉郁顿挫的诗歌。
“九十六声,响过了吧。”皇帝对镜正着衣冠,眉头微微蹙起。
鼓声响过,即闭坊门。
“今儿出了什么事了?”
“回圣人……”陈辅国吞吞吐吐。
“说。”
其实能改变暮鼓的大事也不过那么几件,皇帝嗓音发冷。他心中有了个极不好的揣测,只是没有得到确认始终不踏实。
“太上皇——”
陈辅国觑着皇帝古井无波的神色,小心翼翼地说:“因病。”
“……驾崩了。”
“哦。”
皇帝觉得他该欢喜的,然而他没有。
事实上,他无悲无喜。连天是灰蓝,也无风雨也无晴的寻常天气。
“开宫门,”皇帝淡淡地说,“朕去南内,送太上皇。”
南内落叶满阶。
太上皇潜邸,皇帝幼时故居。
中庭里,原本绿树成荫,花团锦簇,西南角有一架秋千,是母亲的最爱。
皇帝半眯着眼打量去,如今这儿光秃秃地一片,秋千拆了,伐木剩下的树桩子似一道道扭曲丑陋的疤痕。
穿过那个角门,是太上皇的书斋。
皇帝小时候顽劣打碎了太上皇心爱的端砚,躲在树下的草丛里躲着抽泣。暮色四合,一切将淹没在黑暗之中,皇帝恐惧不可自抑。直到太上皇把他从草丛里报出来,父亲的怀抱何其宽广?叫人无比信赖。
父亲的怀抱何其温暖?驱散了寒冷和黑暗。
皇帝伏在他胸前,忽然不可自抑地大哭。
“大家。”
皇后拉了拉他的手,皇帝回过神继续走,一边走一边想着。
太上皇在位时,大周盛世空前,九天阊阖开宫殿,万国衣冠拜冕旒。
太上皇在位时,大周山河破碎,内库烧为锦绣灰,天街踏尽公卿骨。
皇帝推开门,太上皇正静静地躺在榻上,整个人像个缩了水的虾,蜷在一角。——眼窝深深地凹陷下去,似是披了皮的骷髅。
皇帝有着片刻的茫然。
那个英明伟岸的君主、昏庸佝偻的老人,对儿子慈爱的父亲、对太子万般苛刻的皇帝,在他脑海里,刹那间潮水一般向他奔涌而来。
皇帝不是太上皇的嫡子,也不是太上皇最爱的儿子。
那天,他站在那册封的高台上,高处不胜寒。太上皇轻轻帮他扶正冠冕,这让皇帝愈发拘谨:
——“如今,你是太子了。”
太上皇丢开了手,冠冕很重,重量终于全然落在了皇帝的头上。
太上皇。
父皇。
阿耶。
顶在皇帝头上半辈子的天,没了。
笼罩了他半辈子的阴云,散了。
太上皇的时代,已经结束。
皇帝的时代,终于到来。
“哈哈哈哈。”
皇帝轻声地在笑。
风吹进他的胸腔,颤抖着、簌簌地呜咽。
他喉头一热,忽觉口中腥、咸。
“圣人——”
“大家——”
是谁在惶急地喊?
第46章 隐瞒
“齐繁之还没回信么?”许如是百无聊赖地翻阅着大周的史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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