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周自建国起,这皇位交接便不太平,开国便有什么弑兄杀弟,其后儿子拉父亲下马,母亲废掉儿子皇位更屡见不鲜,政变比旁的朝代更为频繁,每回都是一场血雨腥风。这开国的风气不正,确实影响后世。
婢子赔笑道:“毕竟没有八百里加急那般便捷。”
她哪里知道都不经过驿站,哪能有八百里加急。
只是齐行简又不是在陇西,他本身就在往长安赶,按说这么些日子,别说信,快得话,人都该到了。他既答应回京,来的路上又想拖延什么
但这些哪是个小婢女能知道的,去问方丈,方丈又是推三阻四,没趣得很。
许如是不再问,合上书,转而道:“今日钟声遍长安,可是谁出事了?”
婢子面露迟疑:“如今宵禁时分,外边不许行人走动,要知道消息,得明日了。”
许如是点点头:“倒是这个理。——收拾东西,明日回宫。”
婢子吃了一惊:“您不等了?”
“等什么?”许如是嗤了声,“如今这架势,怕不是圣人便是太上皇出事了,等他表态,黄花菜都该凉了。”况且她身为晚辈,必然得回去,否则落下个不孝的声名,吃不了兜着走。
婢子“喏”了声,出了门使唤人去收拾物什。不多时,方丈竟便匆匆赶过来求见。
许如是丢开手里的书,淡淡道:“酉时末了,也不便叫方丈进屋来,有什么事儿就在外头说吧。”
方丈不敢争辩,只道“不敢”,心中也知道许如是这是表明并不想私下深谈,显然腻烦了他的敷衍,心中发急,又问许如是:“娘子走得甚急,可是敝观招待不周”
“家中有事罢了,与贵观并无干系,方丈不必自责。”许如是一句话给堵了回去。
方丈讷讷了半晌,才憋出一句:“近来长安多事,娘子小心。”
“多谢方丈提点,我省的。”许如是笑了笑,把玩着铜镇,垂目思索起来。
说齐行简回信还没到是无心,她是绝不相信的。
可若是有意,他究竟是什么意思呢
蓄意报复单方面撕毁协约还是另有图谋
……
“侍医呢?快去太医署叫人!太医令太医丞,通通叫过来。”
皇帝一倒下,皇后立刻慌了神,还是身边的宦官陈辅国暗暗扯了扯皇后衣袖:“殿下,不能叫侍医来。”
“侍医一来,先前圣人用的药……”
皇后激灵灵打了个寒颤,仿佛三九天里被人扔进冰窖,一股寒气儿自脊骨蹿到脑后:“都回来!”
先前皇帝是实打实的病重,给皇帝用的药,都是皇后私底下寻来的虎狼之药。——为了皇帝尽早病好,打压许宸,皇后可谓不惜代价。
侍医一来,皇帝的病能不能好还是两说,用虎狼之药的事是必然要被人发现的。她费了这么些日子,不就是为了打压许宸?哪能反手就给许宸递把柄过去?
皇后深吸一口气,将颤抖的双手拢在广袖里:“速速回宫,找孙圣手!”
这位孙圣手自然便是先前给皇帝开了猛药方子的人,脾气古怪,却对医术十分痴迷,只是家中毕竟窘迫,这么些年来多亏皇后提供药材供他施展才华,这才对皇后倾力相助。
他生得清瘦矍铄,一把修剪得宜的山羊胡,问了皇后好些问题,又看了看皇帝的状况,最后切脉,将手收拢成拳,放在唇边,沉吟良久。
“怎么样?”皇后仿佛抓住最后一线稻草一般,眼睛亮得惊人,望着这位自称药王孙思邈的嫡系后人。
陈辅国能看见,她杏子似的眼里隐约闪烁着晶莹的光——甚至蓄起了一点泪花。
“圣人的恶症本就该长期调养,前头只是被药暂时压下去了。却如同附骨之疽,今日这大悲大喜,刚好成了个引子,叫恶症爆发,臣恐怕……”孙圣手并不似侍医一般喜欢掉书袋,说得话通俗易懂。
他摇了摇头,皇后眼眶发红,蓦地狠狠瞪过来,仿佛在世修罗:“你今日,治得好也得治,治不好,也得治!圣人要是有什么闪失,你九族都得陪葬!”
“皇后殿下。”孙圣手也不是什么软骨头,冷冷道,“既然如此,臣照实说了吧,圣人的病,不能治,没得救了。不止臣这么说,便是太医令、大罗神仙来了,也是回天乏术。——所幸臣孑然一身,要杀要剐,请便吧。”
“你、你你——”
“殿下,”陈辅国扶着又气又急的皇后,“他还能有几日好活,莫与他做计较,唯今之计,还是要早做打算。”
陈辅国的声音微尖,像是金属划在石头上,刺啦作响,听得人心里难受极了。
皇后颤抖着唇,一拂衣袖,出了内室,陈辅国跟在后边劝:“殿下,圣人的身体,能救,固然好,若……也要早做打算。不能叫太子占了先机去。”
皇后心中挣扎,却也冷静了一些,她毕竟更在意手中权势,而非皇帝身体。脑子清醒了些,也不得不做最坏的打算:“先机本后还有何先机”
“殿下莫要忘了,如今可是宵禁时分。唯有圣人才有叫人开坊里门之权。”陈辅国意味深长。
宵禁时分,长安路上禁止行人。别说没有叫侍医来,便是叫了人,有什么消息这一时半会儿的功夫都是传不出去的。
“你是说,封锁圣人病重的消息”皇后在陈辅国的提点之下,终于想起这茬。现在太上皇山陵崩的消息尚且没有多少人知道,更何况是圣人的状况。
陈辅国并不居功自傲,恭维道:“殿下圣明。”
皇后手抚云鬓,将散乱的发丝整理得服帖得宜,重新变得雍容华贵起来:“封锁宫里的消息,知情的都看起来。宣何护来共商国事……”
一系列的命令有条不紊地传达下去,皇后眼神逐渐变得刚毅起来:“……拿印玺来,密诏宋王入宫!”
太阳落山。
光芒渐弱,长安万年陷入一片陌生的黑暗和寂静之中。
更漏里的水一滴、一滴落下,这夜,漫长。
……
长夜终将有黎明。
今日是个晴日,太阳初升,破云而出,光芒万丈。
许如是动作一向雷厉风行,说要回宫,早上便启程,中午就回了宫里。
她一回来自要找贺兰梵境亲自说一声,刚到角门口,便遇着个眼生婢子的婢子,慌慌张张地行礼:“公主。”
口称公主
许如是略有些疑惑,这满宫的人要么是随民间唤她娘的子,要么随宫里叫她阿家的,却独独没有称公主的。
她随口问了一句:“新来的”
“是……回公主,是。”
许如是点了点头,算是放过了。她才如蒙大赦,快步趋行向东。
许如是扬声提点了句:“那是太子议事的地儿,你走错方向了,厨下在西边。”
“奴婢……奴婢有罪。”
连口音都吓变了。
况且她都隐约能听见小姑娘牙齿战栗的声音。……她又不会吃人,有这么可怕么
她无奈摆手:“你办差去吧。”
进门便见到贺兰梵境一袭素衣,高髻上翡翠金玉消失殆尽,一水淡雅银饰。见了许如是有些讶异:“我还道遣人知会你,——如今回来得倒也是时候。”
许如是行了一礼:“我听见钟鼓声了,阿姨,是太上皇吗”
贺兰梵境叹了口气:“殿下正伤心呢。”
算是确认了。
太上皇对这个长孙也是极喜爱的,加之许宸重情,许宸自然不好受。
就连许如是现下真确定了,心中也有些怅然。悲戚是有的,但她心中计较更多的,是太上皇之死能不能缓和得了许宸跟皇帝之间的关系。
许如是沉吟片刻:“阿姨,阿耶在东宫里没有入宫,也没去官署么”
贺兰梵境解释:“圣人哀毁过甚,要罢朝三日,要一心为太上皇治丧。”
罢朝
本朝高祖也当过太上皇,他老人家病逝之后,哪有这一出皇帝跟太上皇关系恶劣,人尽皆知,如今装出一副孝子贤孙的模样,也不嫌虚伪。
“……圣人真哀毁么”
贺兰梵境愣了愣,道:“宫里头是这样说的。菩提心,慎言。”
许如是嘴上受教,心里头却在盘算,如今宫外也没人真见过圣人,也不知是真伤心还是假伤心。
不——
就算是假的,若他还愿意装出孝顺的模样,至少许宸这边就有转圜得多了。
就是不知道皇后那边会不会有什么动作。
还没跟贺兰梵境聊多少,许如是便被许宸身边的人唤走,贺兰梵境低着眉送她出门,许如是还纳罕许宸找她做什么。
没料到,到了正堂,许宸和许铄都已经到了。还有个身穿绯衣的宦官见她来了,才拿出一道诏书:
“诏,太子许宸、江都郡王、寿春公主即刻入宫,为太上皇守灵。”
许如是与许铄对视了一眼,心中都觉得有些奇怪。
这道诏书来的时机,委实有些奇怪。
第47章 宫变
“殿下、大王、阿家,请吧。”宦官白净的面皮上,一双笑眼阴森。
许宸眼角犹自泛红,嗓子微哑,望着许铄、许如是两个皱眉:“你们两个,好一身锦绣衣裳啊!太上皇驾崩,乃是国丧,尔等身为臣子、身为曾孙,齐衰之礼也不晓得吗”
齐衰为五服中第二等,为曾祖父服丧,着粗麻衣裳。
这劈头盖脸一顿骂,叫许如是和许铄登时愣住了。
觑着呆若木鸡的兄妹俩,许宸冷声道:“怎么杵在这儿,预备进宫丢人现眼么”
许铄跟许如是面面相觑:“女儿/儿告退——”
这下,不止兄妹俩,连宦官都懵了。许宸这一斥骂,岂不是要耽误了时辰,阉人捏着嗓子,腔调古怪,尖利刺耳
:“殿下,圣人还等着。”
“圣人是命即刻——”
“本宫即刻随你进宫就是。”许宸理了理粗布衣襟,对着还要再说的宦官眸光一厉,“阿监连这点时间都不留是存心要叫人戳他们兄妹俩的脊梁骨么”
“奴婢不敢。”许宸的诘问步步紧逼,宦官被他威仪所慑,强笑道,“谁敢说大王与阿家的不是。不过事发突然,奴婢恐东宫无备用的东西,——东内里东西一应俱全,奴婢以为入宫再换也不迟。”
许如是在这一来一回间,已经回过神来。先是有些委屈,在两人暗自交锋间,却又觉得许宸固然悲痛,却绝不至此。
他这愠怒倒更像是——一种保全。
但她也吃不准许宸用意,故只拉着许铄低头不语,静等着许宸反应。
“你笑甚国丧期间!”
“你以为一个阉人,你以为!”
“殿下恕罪、殿下……奴婢不敢。”宦官跪倒在地,捣蒜一般,磕得响极了。
许如是实在吃惊。许宸平日里温良恭让,哪里会如此强硬宦官分明已经低头服软,许宸却如此咄咄逼人,似乎……并不想他们入宫一般。
他莫非已经知道,宫中有什么危险么
“阿耶,圣人诏令不可违。”
这隐隐在提示许宸,诏令皇帝发的,宦官毕竟是宫中来的,代表皇帝的脸面。
“依女儿看,这位阿监也非有意,所言也不无道理。宫中与家中更衣,又有何分别”
若宫中有危险,东宫便不会有了么
“还是不要为难阿监,叫圣人发急了。”
若真出了事,不要打草惊蛇,叫幕后之人狗急跳墙。
许宸面色冷肃,许如是也瞧不出他究竟听懂了几分。只得硬着头皮继续道:“大行不顾细谨,大礼不辞小让。奔丧是大节,丧服……”
“好了。你这些歪理邪说倒多得很。”许宸挥手,“走吧。”
……
时间倒回昨夜,皇后刚想派出人召何护前来。
“殿下,奴婢以为,万万不可。”
皇后一怔,原竟是身边的栉发的宦官。栉发这活儿亲近体面,能接这活儿的都是亲信心腹,皇后双手一按,叫传令人等等,示意他说话儿。
“还请殿下摒退左右。”
皇后:“都退下。”
“殿下,何护手里可是捏着兵权。他素来跋扈,朝中党羽众多,原先还有圣人和太子节制,如今,若叫他支持宋王,失了节制,得了从龙之功,岂不翻了天去”
皇后沉吟片刻,不置可否。
栉发宦官又道:“殿下,奴婢以为,不论是何护,还是齐行简那厮都不可信。同盟,那是要实力对等。他们手中都捏着兵权,而殿下和大王手中,却没有相应制衡,将来他二人臣大欺主,殿下如何应付得过来”
所谓同盟,合则聚,不合则散,如今何护挡了宋王的路,皇后要收拾他也没什么心里负担。
皇后眼目微眯:“依你之意呢”
“齐行简未至长安——”
皇后目光闪烁,随后轻轻点了点头。
宦官道:“那么只有何护手中的兵权,便可以谋算了。”
“我朝兵马调动,需虎符竹节,认符不认人。”
皇后对这些倒不甚明白,兴致盎然地点了点头。
栉发宦官似受了鼓舞,指了指东边:“何护,区区宦官,一力士可擒。所虑者无非他耳目众多,手握禁军。要动他,非得雷霆一击,快、准、狠。绝不能给他反扑的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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