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这一生,靠政绩和功勋上位,在民间颇有威望。登基时身上既背着弑兄杀弟的污名, 也背着勤政爱民的美誉。世人对他褒贬不一。
很多人都无法理解, 像宣正帝这样一名平叛乱、御外敌, 明吏治、重民生的铁血睿智帝王, 为什么会偏宠一个市井出身的乞儿,一个没有任何身份背景的乞儿。
这名乞儿姓夏, 出身漳州, 原名二狗。宣正帝为他取名一个渊字, 自幼便带在身边教养,几乎可以说是形影不离。
只要宣正帝在的地方, 你就必然能看到他身后那个笑嘻嘻的男孩。当时, 在宣正帝的那些兄弟眼中,这个夏渊, 不过就是跟在赵琮身边的一条狗, 赵琮指哪儿他咬哪儿, 而且咬哪儿哪疼。
太.祖在位时, 夏渊就随赵琮入了刑部, 那时他还只是一个小小的差吏。赵琮登基以后, 夏渊的身份也水涨船高,从督查到侍郎再到尚书,这条普通人要走一辈子的路,他只用了短短数年的时间。
很多人甚至都在背后猜测,这个夏渊会不会是赵琮的私生子,所以才能深得赵琮的信任。
事实上,真正的原因,只有宣正帝本人以及亲近的心腹知道,这种信任和偏宠,从来都不是无缘无故,而是日积月累。
“他们都说,朕太纵着玉衡了。”
泰正宫内,年过不惑的宣正帝,曾笑着跟身边的大太监钱德说过:“朕不否认,因为他们说的是事实。”
钱德也跟着笑了起来,他明白主子的意思。事实上,他比先帝更疼小玉衡。
那年因着漳州发了洪水,为了安抚民心,要派皇子去赈灾。但由于漳州是臻王的封地,大多皇子都不愿沾这个苦差事。万一被污蔑与乌氏一族亲近,扎了太.祖的眼,那可是得不偿失。只有赵琮,主动请缨去了漳州。
这一去,就是一年半,险些将命丢在那里。
“奴才还记得,第一次遇到小玉衡,就是在施粥、放馒头的棚子里。一个成年的大汉,想去抢她的馒头,不仅没成功,反而被她给戏耍了一番。奴才当时就觉得有趣,这孩子真是个做影卫的好苗子!原本想收了她,结果主子您没让。”
钱德笑眯眯地说道,语气中满是怀念。
“您说,这孩子喝了粥,却要将馒头带回去,可见是个家中有牵挂的。家中有牵挂的人,不适合做影卫。”
赵琮笑着点点头,也想到了那一幕,不由的感叹:“谁能想到,兜兜转转,最后她还是跟了朕?”
就在粥棚的事情过去不久,他与刚及弱冠的乌宴一起巡视重灾区的时候,再次遇到了那个孩子。当时她正领着几个乞儿,手拿长棍与一群恶狗对峙。为的,不过就是地上的半块脏饼。
他们在不远处全程目睹了那孩子与凶犬斗狠,乌宴的眼中泛起了阵阵异彩。
“此小儿甚为有趣呐!若是调.教得当,想必长大另有一番风采......”
赵琮知道乌宴的一些癖好,虽然为那孩子可惜,却并未打算多管闲事。
谁料,当乌宴让人将那孩子带过来时,她眼珠一转,竟抱上了赵琮的大腿!
“爹!我可算是找到你了!!!哇.......”
赵琮先是一愣,随即哑然失笑。
可真是一个聪明又敏锐的孩子!
随后的一切,既不可思议又顺理成章。那孩子表现出来的聪慧与理智,远超她的真实年龄。让赵琮警惕的同时又欣喜异常。
早慧近妖的人不可怕,可怕的是这个人是你的敌人。幸好,他们不是。
若说一开始,赵琮对于这个孩子的态度是能用则用,不能用则废。那么经过在漳州一年半的相处,一起经历了数次的生生死死,他就彻底将她当成了自己的孩子。
早慧不重要了,有秘密也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在他濒死之际,在所有人都放弃他的时候,在他自己都绝望的那一刻。是这个孩子以身试药,用她的命来换他的命。”
“九爷,我二狗今日就把命交给你了。若是你我都侥幸不死,你能不能答应,给我一个获取您信任的机会?”
黑黑瘦瘦的小子跪在他帐篷里的床榻边缘,瘦骨嶙峋的小身板看起来极其弱势,皮包骨的脑袋上只余下一双眸子亮的吓人。
“只要您愿意信任我,我就向上天发誓,今生永不背弃!若违此誓,人神共诛!!!”
穿越三年,二狗早就受够了在最底层摸爬滚打、与猪狗抢食的日子。在这个人比草贱的年代,只有抓住了这些贵人,才能真正过上好日子。
她的要求不高,只要每日能吃饱饭就行。天天饿肚子的感觉太特么的操蛋了!
“好.....我答应你。”
生在帝王家,赵琮看了太多的血脉不亲,人伦不纲的事情。就单单拿他的兄弟来说,除了互相残杀,再也没有别的相处方式。
太.祖子嗣众多,而皇位只有一个。要么争,要么死。他们别无选择。
所以,对于皇家的人来说,信任是个奢侈物,不是人人都能给的,感情更是如此。
赵琮不能毫无顾忌的去爱他的妃子,因为他要后院平衡。也不能毫无顾忌去宠他的儿女,身在皇家,过于疼爱反而是害了他们。
但,每个人都有自己柔软的一面,都有自己需要寄托的感情。
就在他在为夏渊取名的那一刻,这个孩子对于赵琮就有了不一样的意义。就好像她是他所创造的一般,属于他,并且永远不会背叛。
而夏渊也没让他失望,毫无保留的坦诚自己的所有,一次又一次用行动来打消他的顾虑。直到他真心实意的愿意将一切的柔软和疼宠都给她。
世上从来都没有无缘无故的偏宠,有的只是真心换来的真心。
所以,后来,纵着她,他心甘情愿。
他们说,夏渊真是极其幸运,才能得到他的偏宠。
事实上,遇到夏渊,又何曾不是他的幸运呢?
帝王之路,向来都是孤寂且寒冷的。坐上王位的那一刻,他放眼望去,只有那个孩子,依旧一片赤诚地跟在他的身后,没有家族,没有羁绊,没有妄念,便没有任何私心和算计。
有的,只是那种似主仆、似父女、似亲人、似依赖的亲昵与对她的疼宠。
她的忠义,他知道。
她的心思,他也知道。
“本王给你一个新的身份,钱德的义女钱梓瞳。你与几位线偶一起行动,由你们来教导世子男女□□,先破后立。”
赵迎是他选的继承人,他并没有任何担心。所以,这次行动的主要目的,还是为了夏渊。
这孩子过于重情,若是不主动给她机会,她能将心思憋一辈子。赵琮还是想给她一个选择的机会,让她自己做决定。
若是选择感情,成为迎儿的侧妃,赵琮便会拿她当儿媳。
若是选择自由,那便做继续做他的臣子,将来辅助他的儿子,共治这万里河山。
然而,后来的发展,却让他始料未及。不仅是夏渊泥足深陷,就连他一直很放心的儿子竟然也不可自拔。
到底,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玉衡,你可愿做朕的儿媳?”
“不,玉衡永远都是陛下的臣子。”
赵琮松了一口气。
也好,干干净净,一刀两断。一个能动摇未来君王的女子,确实不该出现。
赵琮彻底抹去了钱梓瞳的所有痕迹。
从此,东宫多了数位妃嫔,朝堂上多一名官场锦鲤。
“一个是朕的亲儿子,从小培养的继承人。一个是朕最大的牵挂,始终放心不下的小玉衡。钱德,你说,朕是不是做错了?”
缠绵病榻之际,赵琮曾茫然地问自己最亲近的下属。
“若是朕能再多活几年该多好啊........”
“陛下......”钱德满脸泪痕,却说不出劝慰的话来。
他到底是不敢告诉赵琮的更多的事情,尤其是那些,他帮玉衡隐瞒下的事情。
陛下是大晋的皇帝,要为大晋着想,不可意气用事。陛下在能做的范围内,已经对玉衡已经给予了足够的庇佑。包括皇室专用的影卫,包括那三千的装甲军。
所以,剩下的事情,就不要说出来让陛下为难了。那个孩子,就当是他们留给玉衡的陪伴吧。
泰正宫内,一身官袍的夏渊趴在赵琮的病床前,用脸颊依恋地蹭着他干燥温暖的手掌。
“其实,我曾无数次的想过,若是没有遇到九爷,现在会是什么样子。”
“然而,每次假设,结局都惨不忍睹。”
说到这儿她轻笑一声,抬头望向那个目光温和的君王,虔诚而又坚定。
“是您给了我名字,给了我信任,给了我尊严,给了我归属感。所以啊,我一直都想跟您说声对不起。”
她用细嫩的掌心对上他宽厚的掌心紧紧握住:“对不起总是让你担心我,对不起总是让您为难,对不起每次都让您帮我收拾烂摊子......”
“如果,来生可以选择的话,我想当您亲女儿。这样,我就可以明正言顺的每天赖着您,在您面前撒娇,再次从小陪着您变老。”
说到这,她的声音已经有了些许哭腔。
“求求您,别这么抛下玉衡好不好......”
干燥的手掌抚上她的脸颊,轻轻为她擦着眼泪。
“傻孩子,哭什么。生老病死,这是谁都躲不过去的。朕这一辈子,活的也算够本了。最大的遗憾,就是不能看到大晋江山稳固,不能再多护你几年......”
泰正宫的灯火几度明灭,几日后,这个大晋历史上争议最大的君王,终究是没能躲过死神的召唤。带着未能将大晋彻底安定的遗憾,龙驭宾天。
第108章
三更夜深, 朗朗的弯月挂在天上,清凉的晚风拂过海棠苑内细小的树丫。
正屋内寝,赵迎哄着小包子睡去,为他盖好被子。起身吹熄了灯烛, 缓步出了屋子。
守在院子里常春, 望着静默地在亭中坐了许久的夏渊, 有些搞不清楚状况。
夏大人已经在这儿坐了快一个时辰了。到底是怎么了?之前他在外面瞅着, 他主子和夏大人不还你侬我侬、相依相偎,好好的吗?怎么忽然就变了?
此时,看到他主子出来,常春立马上前一步,小心翼翼地喊道:“主子.......”
“你们去院外守着吧。”
赵迎背对着他轻轻地关上门,转身走向不远处厢房外面的小亭。
常春识趣地躬身:“是。”
随即带着人出了海棠苑。
夏渊抬头望向走近的英俊男子, 心中没了刚刚掉马时的慌乱无措, 只剩下深思熟虑后的沉寂。
佛说:凡有所相,皆是虚妄。若人欲知三世, 应观法界性, 一切唯心造。
一个人活在世上的意义究竟是什么呢?
是为了亲人,还是为了自己?
若是为了亲人,那还有自我么?
若是为了自己,又该要怎么活才算不枉此生?
纵观历史和现世, 夏渊依旧很迷茫。活着的意义, 究竟是权势滔天?还是及时享乐?又或者名垂青史?再或者平淡归真?
“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夏渊终于明白, 他的态度突变, 是有原因的......她自嘲一笑,笑自己的蠢笨和自以为是。
是谎言,就总会有被拆穿的一天。现在赵迎知道了,自己从头到尾都在骗他,一定愤怒到想杀了自己吧?
毕竟,赵迎最讨厌的就是被欺骗啊......
“重要吗?”
走到她对面坐下,赵迎没有做什么多余的动作,只是静静地望着她。最后还是忍不住说了一句。
“瞳儿,放下吧。”
放下?放下什么?怎么可能放的下!
“哈哈哈哈哈.......真是太好笑了.......”
他的这句话像是戳中了夏渊心中最敏感的那一块,又痛又痒,百味陈杂。她抑制不住的笑了起来,笑的浑身颤抖,笑的眼泪都出来了,一滴滴顺着白嫩的脸颊滑下。
“在你眼中,坐在你面前,不是那个你从小就讨厌的男子,夏渊。而是,你心心念念的少女,钱梓瞳。对吧?”
赵迎皱眉:“有区别吗?”
“当然有!”夏渊站起身,眼中溢满了嘲讽:“夏渊是出身市井的乞儿,是知效一官的男子,是当朝首辅!钱梓瞳是为你生子的情人,是爱你入骨的女子,是你未来的后妃!”
“你说,他们有区别吗?”
赵迎不明白她在执拗什么,在他看来,夏渊就是钱梓瞳,钱梓瞳就是夏渊,他们都是一个人。是他想要一辈子并肩走下去人,并没有什么区别。
“玉衡.......”
他想告诉她这一点,可是话还未说完便被夏渊打断了。
“蓝嬷嬷被你赐死了吧?”
赵迎一愣,不知她为何突然会问起来这个。
夏渊从他的表情中得到了答案,心下满是凄然。她了解他,比他自己都了解他。
赵迎是先帝亲选的继承人,心性坚定,睿智冷静,胸怀大志,是标准的帝王之才。虽然他现在还年轻,略微有些稚嫩。但顺者昌,逆者亡的帝王教育却是扎根在了他脑子里。
他是皇帝,是所有人的主子。作为臣民,你可以劝谏,不可以欺骗。可以力争,不可以忤逆。在这个封建帝王制度中,他要的是天下臣民以他为天的忠诚。
凡是欺君者,凡是不敬者。若无足够的功绩相抵,必然要付出代价。
一朝天子一朝臣,蓝嬷嬷有功,但那是对先帝,而不是对新君。所以,在他眼中,蓝嬷嬷的欺骗就是不忠。
“你杀了蓝嬷嬷,为什么不肯杀我呢?就因为你认为我是你的女人?”
夏渊望着他,眼中的泪光在月色中晶莹剔透,让赵迎止不住的心疼。伸出手,想要握住石桌上她的手掌,却被她躲开了。
“若夏渊不是钱梓瞳,赵迎你告诉我,知道这件事是夏渊策划的,你会不会杀了他?”
“.......”
会吗?
赵迎有一瞬间的失神,心中有了一丝丝的不确定。
“看,你问我有没有爱过你,其实并没有什么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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