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姐……”
芷荷话音未落,祠堂的大门枝丫一声打开。
薛平站在门外,神色复杂,眼中似含着泪光。
“老爷……”芷荷转身,微微一惊。
薛婉的嘴角勾起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而后又化为平静。
她起神,慢慢回头,一脸的张皇失措:“父亲……婉儿好像又做错事了……”
薛平长叹一口气:“你们都出去,我和大小姐单独谈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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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祠堂清冷,窗户又小,便是白日,将大门关上,也是黯然的一片。
薛婉仍旧跪在蒲团上,看着薛平拿了一个火折子,将祠堂里的长明灯一一都点上。
薛平三十五岁,样貌清隽,身形挺拔,蓄一把短髯,仍是个风度翩翩的青年人。
薛家清高,历来有四十方能纳妾的传统,是以薛平从不沉迷酒色,兢兢业业,无论为官做人,都是谨小慎微的。
“你娘也走了十五年了,我如今都有些记不清她的样貌了。”薛平轻轻叹了口气,伸手拿起陈氏的牌位,小心摩挲着。
灯火摇曳,昏暗的灯光下,薛平的脸上看不真切,只手指轻轻描绘牌位上陈氏的闺名,一遍又一遍。那动作熟练而自然,竟像是做惯了一般。
薛婉心头微微一颤,轻声道:“以前祖母常说,我与母亲生的相似。”
薛平轻轻叹了口气:“你们相似的不是模样,而是性子。一样的跳脱、倔强,性烈如火。爹爹看着你的眼睛,便好像见到了你娘。你外公视她如珠如宝,我们在边关时,有一次吵了一嘴。她便骑着马哭着跑回娘家,你外公竟拔剑杀上门来,差点要斩断我一条腿。”
这样的事薛婉上辈子从未听过,她向来觉得她的父亲迂腐中庸,过于纵容祖母,对张氏是过度信任,对自己是漠不关心。
但此时,她看着薛平,只见他眼里竟隐隐闪过泪花。
薛婉突然间明白,薛平是爱着自己的生母的,哪怕他们总共只相处过两年。他对她有愧,以至于甚至不敢面对她的女儿。
薛平笑起来:“那也就是在边关,若是回到京中,有你祖母在,真不知这事得闹成什么样子。你外祖常说,若是受不了陈家这般的女儿,便早早和离,两家都好。他是巴不得你娘和爹爹和离的,他向来看不上我。”
“可是娘还是回了京的,对吗?”
“是啊。”薛平神色黯然,“你娘回了京,和你祖母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吵,后来有了身孕,也不消停。你娘嘴笨,你祖母又刻薄了些,满京城都知道,我薛家内宅不合,妻不贤,子不孝。”
妻不贤,子不孝。
这是多大一顶帽子扣下来啊。
薛婉的手不知不觉攥紧了衣襟。
“我本欲和离,放你娘归去,可偏偏那时候,她有了身孕。后来她临近生产,威北侯战死沙场,消息传到京城,她惊慌失措,提前发动,拼死生下孩子,人却没了。”薛平闭了闭眼,声音愈发嘶哑。
他转身,走到薛婉面前,将她扶起来。
薛婉十五岁,身量尚未长足,比薛平足足矮了一个头。
薛平看着薛婉,眼里红丝布满眼白,尽是欲说还休的难过和痛苦,他嘴唇颤了颤,眼泪一滴滴滑落,砸在薛婉手上。
“爹爹不能再忤逆你的祖母了,若因为孝字被申斥第二回 ,爹爹的官声可就全毁了。更何况偌大个京城,没了名声闺誉,日后爹爹若有个万一,无人护着你,你要如何在夫家立足?如何安乐太平?”
薛婉看着这样的薛平,微微愣住了。
她曾经一度怨恨薛平,薛平不是虐待女儿的父亲,却也从不真正关心她,他只要她吃得饱穿的暖,出门在外时,做个合格的闺秀便可,什么天伦之乐,父女亲情,统统都是没有的。
可此时,薛婉突然意识到,薛平也是爱她的,只是他的爱带着歉疚和小心翼翼,带着忌惮,带着不可言说的懦弱和苦闷。
“女儿明白了。”薛婉涩然道,“爹爹用心良苦。”
薛平轻轻叹了口气:“本不该与你说这些的,只是爹爹实在怕你随了你娘的性子。”说着,薛平自袖中取出一张黄纸,递给薛婉,那张纸年代久远,早已泛黄。
薛婉接过一看,竟是她生母的嫁妆单子。
“爹爹这是……”
“这些东西我分毫未动,都仔细收着,过两日我会派两个账房先生过来与你一一说清,日后你公中的月例照旧还是每月三两,余下的你都从这上面支吧。”薛平淡淡说道,“这是你娘留下的,于情于理都该给你,你祖母说不得我什么。”
子不言母过。
薛平不好说薛老太太什么,只是老太太如今愈发咄咄逼人,张氏对薛婉也不上心,这件事薛平已想了数日,接着这个由头,恰好可以交给薛婉。
薛婉郑重将单子收进衣袖里,福了福身。
“婉儿,你小小年纪,日后便全都要靠自己了。”薛平嘶哑着声音道。
“爹爹,女儿明白爹爹的一片苦心。”薛婉轻轻一笑,低头不语。
薛平点点头,父母俩一时无话。
“今日你祖母罚你,你便在这跪满两个时辰,正好也陪陪你娘,你们虽然福缘浅薄,但你能来世间走一遭,到底是多亏了她的。”薛平转头又看了一眼陈氏灵位,这才匆匆离开。
大门哐当一声关闭,薛婉这才松了口气。
过了一会儿,芷荷才又重新溜进来,慌慌张张地摩挲着薛婉手臂肩膀。
“小姐小姐,没事吧?老爷没打你吧?”
薛婉无奈地看了她一眼。
“打什么?老爷为什么要打我……”
芷荷看四下无人,才压低声音道:“刚听前院的小厮说的,老太太有点中风了,似是不能言语了。”
薛婉噗嗤笑了出来:“就这事,你便吓成这样?”
“你把老太太气成这样,老爷那不得使劲儿罚你。”
薛婉摇了摇头。
芷荷满脸稀奇。
“老太太若能一直不说话,只怕最高兴的就是爹爹了。”薛婉低声喃喃道。
芷荷没听清,疑惑地看着薛婉。
薛婉微微一笑,抬头看着陈氏的牌位,她以往未曾发现,今日才注意,牌位上以彤二字也许是经年有人摩挲的缘故,竟然微微掉了颜色。
“芷荷,以我母亲的性子,若是在天有灵,一定会保佑我的吧?”
“啊?”芷荷愣在那里,全然不知道薛婉到底在说啥。
第二日,薛平果然说到做到,派了两个账房到舒兰苑与薛婉交接。
薛婉叫芷荷隔了屏风,里外各摊一张桌子,一间铺面一间铺面的讲解,一处庄子一处庄子的订对,各种文书由芷荷里外传递,足足弄了一上午才交接完毕。
账房先生合上账本,站起来拱手:“铺面庄子和田产都已清点完毕了。另有现银十万两,珠宝玉器古玩百余件存于广来钱庄,这两日待在下办了手续,便可以大小姐私章来提。”
薛婉算的头昏脑涨,听账房先生说结束了,心里喜不自胜,忙合上书本,给芷荷使了个眼神,“那便辛苦两位先生了,这是一点心意,两位拿去吃茶吧。
芷荷走上前,将两个荷包递给账房先生。
二人掂了掂,脸上都忍不住露出一点笑意,忙行礼退下去了。
待二人一走,房中清了人,芷荷才嘟起嘴,气呼呼地瞪着 薛婉:“我说小姐,您这也太好意思了,竟真跟我借钱。”
“没法子,你小姐我现如今虽有万贯家财,可一时半会儿提不出来,只好借你一点,回旋一下嘛。”薛婉眨眨眼,“好了,先别急着贫嘴,后面还有件事咱们得办。”
芷荷愣了愣。
“你帮我差人给韩家送封信,要韩三娘找个由头把我叫出去。”
“这又是为何?”
薛婉认认真真道:“自然是出去买衣裳首饰了!怎么可以浪费了爹爹的一番苦心!”
韩三娘是薛婉的闺蜜,此人性子爽快,自小和薛婉很投机,一听薛婉信中说必有重谢,立时行动起来,下帖子请薛婉过府学新学的描红花样。
薛婉拿着帖子去见张氏,张氏正想借机带薛瑶去逛逛首饰铺子,巴不得薛婉不在,于是很是通融的答应了。
这之后,薛婉到了韩家,韩三娘又命人套了车,二人手拉着手逛街去了。
“我今日可是冒着万般的风险来帮你,你可得好好谢我。”韩三娘与薛婉同岁,个子却足足比薛婉还高一个头,五官虽算不上精致,但眉宇间自有一番落拓豪迈,英气勃勃。
“你且放心,这一遭必有重谢。”薛婉笑道。
“这可了不得,你们薛家可是锅子里滚一遍,都榨不出一滴油的,怎的如今这般阔绰,还有钱逛首饰铺子了?”韩三娘笑意盈盈地问道,心知薛婉定是有什么事的。
薛婉也不瞒她,大大方方将家里的事道了出来,直把韩三娘说的频频咋舌。
“你们薛家真是有趣的很啊。”韩三娘啧啧道,“好在你那爹爹也算有些良心。我过去总和我娘说,你那个继母面甜心苦,表面上装的跟个菩萨似的,却是个黑心肠的。我娘总说我胡言乱语,这一遭我非要告诉她,是谁胡言乱语不可。”
“这点事算不了什么,何况若是她真的豁出去,不让我那二妹妹多打扮,我也抓不到她什么。”薛婉笑了笑道。
二人说话间已到了铺面。
京中有专供贵女选购饰物的铺面,马车停在后门,进去便是一间间雅间,有丫鬟端上茶水和首饰册子,女孩儿们先学了样子再看实物,也可拿自家的珠宝重新打样子或是做镶嵌。
薛婉和韩三娘今日来的,便是这样一家。
二人由丫鬟引路,进了雅间,刚倒上两杯水,便听到隔壁的房间里有个熟悉的声音传来。
“阿娘!我想要那个颤枝的喜上眉梢,足有十几颗珍珠呢!恰好可以用上回你送我的那盒南珠,那些珠子个头太小,做镶嵌丢人,不如做颤枝。”是薛瑶。
“我的祖宗,你倒是眼光好,专捡贵的挑!”张氏不耐烦的声音传来。
韩三娘憋着笑,快要捂肚皮了。
“瞧着没?这把柄送上门来了!”
第6章
薛婉也是不可思议,这事儿竟就凑了巧,张氏带着薛瑶选的首饰铺子,竟和她是一家。
“都是一家人,不若坐到一起选。”韩三娘笑道。
丫鬟们送了画册过来,薛婉一边翻一边道:“算了,我本就是偷偷出来,不必节外生枝。”
韩三娘撇撇嘴,很是嫌弃薛婉没脾气:“要我说,便该冲过去刻薄他们两句,若不然都以为你是泥糊的呢!”
“行了,就你嘴巴伶俐,咱们先选几个花样,好叫人去拿。”薛婉说道。
韩三娘素来喜欢艳色,便选了一支坠南红玛瑙的步摇,另配套的两只小钗,一副耳坠。薛婉则选了一支梅花白玉簪和一副和田玉的耳坠。
薛婉还帮芷荷选了两只珠钗,算是她的“借款利息”,芷荷乐颠颠地给她倒了杯水。
店里的丫鬟记下来,行礼出了房间,二人便在屋里小声聊天。
“我娘说,近来不少人家在打听你的婚事,虽说都不是大富大贵的人家,但也有门当户对的嫡子,家境殷实,人也上进。你后娘是不会给你张罗了,你家老太太也不喜欢你,你自己可有打算吗?”
薛婉笑了笑:“原本是有打算的,可如今手里有银子傍身,就不想那么多了,横竖有了银钱,是饿不死的。”
韩三娘大大的白了薛婉一眼:“你这没出息的!有了银子,连相公都不想要了吗?我可听说了……”韩三娘说到此处,压低声音道,“叶家还在打听你呢,可你那后娘一个劲儿的和叶夫人打马虎眼,现京中都传,你家已给你说了亲事,叶家那边是要回绝的。”
薛婉冷冷一笑,她猜也是如此,她倒要看看,张氏要怎么找出理由,搅黄她的婚事。
二人正说着,门外突然传来一声尖声:“怎么?本小姐如今连你们一支簪子都不许看了?”
“这位小姐,实在不好意思,这是奴婢要去给天字叁号房的两位小姐选样子的,您若要看可等那二位小姐看完了,您再看。”
“三哥,你瞧瞧,我叶家的女儿如今也只能挑旁人剩下的了!”
叶家?
薛婉和韩三娘对视一眼,皆是一愣。
叶家竟有这般跋扈的小姐?
“六妹妹,这里的首饰本就不算最时兴,你若当真要买,不若三哥带你去珍宝阁,那儿的样式比这家店的鲜亮。”
韩三娘压低声音道:“似是叶修昀和叶六娘。”
薛婉认同地点了点头。
“我不去珍宝阁,我就要在这儿,我就要那支簪子!三哥,你去跟她们说,让她们把簪子让给我!”
叶修昀沉默一会儿,无奈道:“罢了,我去问问看。”
薛婉和韩三娘很是一惊,不等二人反应,叶修昀已在外面叩门。
“不知屋内是哪家的女眷,叶家三郎斗胆叨扰,还请二位见谅。”叶修昀站在门前,抱拳拜下。
薛婉指指旁边薛瑶和张氏那屋,又指了指自己的嘴,示意自己不方便说话。
韩三娘子瞪了薛婉一眼,嫌她事儿多讨人嫌:“簪子给她吧,叶公子不必多礼。”
“那在下便多谢姑娘了。”叶修昀十分感激的行了礼。
店里另外派了丫鬟,帮叶六娘将簪子送到她的房中。
这事原本已是过去了,谁料张氏的声音又从旁边小屋传出。
“可是叶家的三公子和六小姐?我们是兵部侍郎薛家的,相逢即是缘,不若一起过来坐坐?我家女儿和六小姐也是同龄人,全当是交个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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