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绎站在街角一棵足有一人怀抱粗的梧桐树下,望着燕韶南的马车渐近,到了跟前停下来。
此时已是深秋时节,冷风吹过,树枝上枯黄的梧桐叶打着旋萧萧而下,飘落在他身前身后。
燕韶南单手抱琴,探身撩起车帘露出脸来,笑容明亮:“到底是什么急事,这么不小心,不怕被坏人瞧见么?”
她出来得匆忙,外边套了件连帽的黛青色斗篷,兜帽十分宽大,边沿耷拉着几乎挡住了她小半张脸,那斗篷与她乌黑的秀发、弯弯的柳眉随了色,愈发衬得脸蛋儿白皙,仿佛上好的暖玉,对光透出些许粉腻来。
崔绎一颗心放回肚子里,松开垂在身侧紧握的手掌,含笑回应:“也不必这么谨慎,天冷,进去说吧。”
昨日和燕韶南分开之后,他越想越不对劲儿。
燕韶南觉着他是为救梁王来的密州,崔绎自己却很清楚,经历过十年的乱世风雨,他与朱英泽交情虽依旧不错,心中对之却看淡了很多。
前世他为给对方雪冤正名,不惜造朝廷的反,今生他为梁王府顶了缸,朱英泽却举棋不定迟迟不表明态度,按说他应该气恼,最起码也会感觉失望,但是没有,自始至终崔绎理解朱英泽的选择并且冷静地计算得失。
他丢下西明州种种,带着二百来名手下跑来密州犯险完全是为了燕韶南,结果这丫头浑然不觉,自己回明琴宗去了,崔绎想了一晚上,他这么小心翼翼藏着到底图什么?
第203章 折桂
燕韶南跟着崔绎往院子里走,一边走,一边打量周围的环境。
崔绎见她神情谨慎,隐约带着些不安,便道:“不必替我紧张,这宅子的主人是相神教的信徒,经常同江湖中人来往,地方官吏知道他底细,敬而远之,附近邻居也不大走动,我住进来,短时间内不会有人注意。”
燕韶南并未完全放心,一路经过明岗暗哨,进了院子,随行的侍从都留在外面,她见身边只有崔绎一个人了,在照壁旁的桂花树下站定,抬眼看向对方。
“是不是杀齐洪需要我帮忙?我留了一半的人手在宗门那边,剩下的全都带过来了。”崔绎既然好端端的,那急着唤她前来也就这一件事了。
崔绎笑了笑,抬手将挡住她额头的帽兜取了下来,顺便在她刘海儿那里摸了一把,答非所问:“咦,换琴了。”
燕韶南点点头,把奚卜儿送她“负阳琴”的经过详细说了说,道:“这张琴是难得的宝物,只是我现在用着尚不习惯,掌握不好轻重火候,需要再练一段时间,等练成了应该会比之前厉害不少。”
没想到崔绎观察得如此仔细,身为外行,到是一下子就发现了不同。
“你这位师兄,到底是什么心思?”
“我正要同你说这个。奚师兄原本要于五日后接掌明琴宗,我提议他晚些日子。”
“他同意了?”一个能预知未来并曾经准确预言地动的异人,由不得崔绎不重视。
“嗯。”燕韶南早就寻思着要和崔绎道个歉,他特意把周浩初带到密州,费心费力给师伯王桐锦写祭文正名,结果却要被旁人坐享其成。但若不如此,她又想不出旁的理由可以阻止奚卜儿。
崔绎耐心地听她讲完,笑道:“这不处置得挺好么,干嘛一副闯了祸的模样?你能想出这番话来,足见长进了,不夸张的说,就是换我府中那几个幕僚匆忙之间也不一定有这么聪明的应对。”
若说燕韶南是因为王桐锦和富珍的死对奚卜儿生出疑虑,崔绎对这个人那就是不讲道理地警惕和排斥了,古来居上位者,尤其是想要做点大事的,没有谁会喜欢先知,更别说对方和自己还不是一路。
“聪明?”燕韶南怀疑他在哄自己开心。
“这人跟咱们故弄玄虚玩神秘,正好借此机会安排人到他身边,取得他信任,好好摸一下底。”崔绎准备将计就计。
“他很可能会有所察觉。”
崔绎并不在乎:“不要被他吓住,他若真有那本事,你我还会在这里好好说话?这世上的事只要做了,就不会是无用功。换个角度想,这个奚卜儿背靠明琴宗,又有未卜先知的名声在外,在密州黑白两道都吃得开,你就算发现破绽,有你师长隔在中间,也很难抓到他把柄,可他若真照你说的开始招揽人马了,为图做事方便,肯定会趁机将真正的心腹找来,放在身边。”
燕韶南何等聪明,一点就透:“不错,我们可以从投奔他的人查起。”
崔绎点点头:“这事交给我吧,我来安排。”
燕韶南想想他以往所为,有些不放心地叮嘱:“好歹是我的师兄,你也不要冤枉了好人。”
崔绎不动声色:“放心,管他什么妖魔鬼怪,我一定叫他现出原型。你这段时间少去他眼前晃,既然来了,就索性住下,陪我先杀了齐洪再说。”
燕韶南也不想回去与自己的同门勾心斗角,从善如流:“好,只是我一接着信就出来了,没有同老师他们交待,需得想个借口,免得叫人怀疑到你头上。”
“这个好办。”说话间崔绎随手折下旁边桂花树的一截长枝,递了给她。
燕韶南瞥眼见那桂枝树叶碧绿,间次结满娇黄的花朵,下意识抬手接住,哪知崔绎并未放手,就势连她的手掌一齐包裹住。
“进去坐下来,弹琴给我听好不好?”
他语气温柔,燕韶南垂下眼去,瞧着黄澄澄宛如碎金的玲珑花串,口鼻间俱是沁人心脾的幽香,脑海里不经意间冒出一句诗来:梦兰他日应,折桂早年知,脸上一阵发热,耳朵不争气得红了:“好。”
崔绎牵着她手,一同进了正屋的厅堂。
虽是暂时落脚,随从们早已经将崔绎出入的几间房舍彻底收拾出来,他的脾气向来宁缺毋滥,所以屋子里看上去空荡荡的。
崔平几个没有跟来,临时充当小厮的都是侍卫高手,也参与了昨天杀人劫法场,燕韶南一见屋里有外人在,立即便挣脱了崔绎的手掌,背转过身去,假作打量墙上的装饰布置,将手中桂枝插进了门口的大花瓶里。
那几人看看小公爷的脸色,赶紧见礼,蹑手蹑脚退了出去。
燕韶南脸上热意未消,解下斗篷放至一旁,垂眸低声问道:“想听什么曲子?”
崔绎紧挨着她坐了下来:“随便弹,无需耗费精神,我主要是想听听这张琴有什么不同,也好知道你那师兄打的什么主意。”
这世上最难回应的就是随便了。燕韶南心里念叨,起手勾抹,负阳琴发出略显低沉凝涩的几个散音。
她心神没在所弹曲子上,乱纷纷地围着身旁人打转:崔绎滞留险境,不着急去救梁王朱英泽,到有闲心同自己约会,到底是笃定还是疯狂,都说君子不立危墙之下,这是不是说明了,自己在他心里比什么江山社稷、兄弟情义更加重要一筹。
燕韶南虽然一早知道崔绎因为羽中君的那一段而心悦于她,对自己百般关照,但这位爷同时又嘴上刻薄,性情强横霸道,也就是她不大计较这些,换一个人早不知闹翻多少次了。没想到他如此上心……
燕韶南这一患得患失,弹出的曲子就带了几分旖旎,自行有了曲调。
等她意识到自己弹的乃是“共携手处,香如雾,红随步,怨春迟”,连忙停下来,只觉心跳得极快,鼻尖隐隐见汗。
崔绎凑在她身后:“怎么不弹了?”
燕韶南嗔道:“你离得太近,扰得人走神。”
崔绎嗤地一声轻笑,又凑近了几分,气息几乎喷在她脖颈上:“南南,你方才弹的是什么?”
燕韶南伸手按住了余音袅袅的琴弦,好似如此一来,也暂时按捺住了自己微颤的芳心,老老实实道:“我没注意,弹的是《九州歌头》,要叫我奚师兄听了,只怕会说旧梦难续不是吉兆。羽中君,密州危险不宜久呆,你还是早早回去吧,大不了把其他人留下,事情交待给我来做。”
崔绎充耳不闻,俊美的脸上露出些许疑惑之色:“《九州歌头》,哪一首?这词牌格调悲壮激越,为何我听着你刚才弹的有些绮丽?”
燕韶南抿着唇拒绝回答,只拿一双大眼睛望着他,并不解释。
崔绎不是她肚子里的蛔虫,见状没有多想,笑道:“做什么这么看着我,我又没说你弹的不好,多应景的一阕词,嗯,我想想,‘立谈中,死生同。一诺千金重。’‘不请长缨,系取天骄种,’何来什么凶兆吉兆,到是将敌人比作天骄有些抬举他们了。”
他将手覆在燕韶南手上,轻轻摩挲着她带着琴茧的细长手指,如此一来,就像是将她环在怀中,说话却透着十分郑重:“南南,大风大浪我都经历过了,成功失败也都尝过滋味,这次重新来过,能把以前不解的事情搞明白了,对于造反的结果并没有什么执念,反出京城那会儿你能回来找我,我太高兴了,人生短暂,权势富贵那些反而不及你重要。”
燕韶南心跳如擂鼓,离得这么近,她能隐约感觉到来自于对方的诚意和身体的热度。
一瞬间这热度传至她眼底,令她眼前模糊起来,自心底涌起一股冲动,想同崔绎说走吧,我们一起回去,离开这鬼地方,回到西明州我们自己的地盘上去,但这念头很快就被燕韶南按了下去,她是为了老师为了明琴宗来的密州,如今宗门情况尚不明朗,她怎能甩手一走了之?
燕韶南坚定了念头,向后靠靠,主动伸出手臂环住了他的腰:“好,我们一起,成也好,败也好,世人夸你赞你还是毁你骂你我都陪着。”
“那敢情好,我是篡朝祸害,你便是祸国妖姬。”崔绎抬手摸了摸她乌黑的青丝,眉眼弯弯,薄唇含笑带着几分凉意。
燕韶南伏在他怀中不想动,以鼻音“嗯”了一声,嘟囔道:“这么张狂?那要闹出些大动静才配得上,齐洪还杀不杀了?”
“呵呵,杀,明天一早就动手。”
“需要我做点什么?”严永昌刚死,庆云城的守军即使想不到他们会去而复返,此刻也必然如惊弓之鸟,不会敞开城门由大伙随便进出。
“本来不用的,不过既然你来了,总要做出点事情给你那位奚师兄看,这样吧,你再陪我一会儿,等天黑之后,咱们去找找那位铁弥勒李贤的晦气,今晚先将相神教连根拔起。”
第204章 擒拿李贤
“李贤来了附近么?”燕韶南还没有得到相关消息,以前只听说这位相神教的教主不怎么露面,日常教务都丢给常三谷和另外几个当家,对外宣称在闭关诚心礼佛。
“来了,同行的还有他手下的四大金刚。他本意是去向常三谷兴师问罪,询问庆云城的事,毕竟咱们的人是打着为相神教送礼的旗号混进城的,齐洪回过味来之后,必然会找他讨要说法。也赶巧了,这宅子原先的主人认识李贤的亲信,我便叫他给那人写了封信,说有常三谷叛教的证据想要当面呈给李贤。”
“这家的人呢?”
“关起来了,不能给他们向外传递消息的机会。”
燕韶南点点头,做这些事情崔绎的那些手下可比自己内行多了,无需她来操心,她想了想,忍不住道:“不知道这李贤又是谁扶持的傀儡,他身后应该另有其人吧?”
密州乱成这样,很难相信一个没有后台背景的帮派能存活到现在。
“李贤此人不常露面,我对他了解也不多,先将他诓来,慢慢审着看,到时怕是需要你出手。”
相神教的这位李贤李大教主今年四十有八,自己算着年内有场大劫,若非最近接连出事,他听了手下报告,也怀疑常三谷同外人勾结,有了异心,还真不愿离开总教神坛,带着一众亲信跑到这乡下地方来听人告密。
李贤前三十年的人生十分丰富多彩,十九岁考上了秀才,正当周围人对他寄予厚望的时候,有天晚上此君做了个梦,醒来说感应到先人在召唤他,跑去出家做了道士。
据他说,点化他的老祖宗乃是老子李耳。
他在老家老实呆了一年,随后到处去云游,探访有名的道观,别说,游荡了近十年还真弄出了点名堂,不知师从何人,练了一手好丹,整天神神叨叨的,说能听到天上的神仙同他说话。
李贤此来随行只有一百多人,大多是用来充排场的,真正能打的连他在内不超过十个,四大金刚里有个身高近八尺的壮汉是个哑巴,李贤嫌他做事跑腿反应慢,想留他看守神坛,结果不知道傻大个儿怎么听的命令也跟了出来,李贤发现得太晚,只得捏着鼻子认了。
马大脚是跟他最早的金刚,深信教主有通天之能,不像其他江湖人很随意地称呼李贤“大当家”,而是毕恭毕敬道:“教主,姓常的多半真有问题,前段时间他执意弄个圣女出来,最后不明不白叫明琴宗给弄死了,他连个屁都不敢放,叫外人都在瞧咱们笑话,还有这次的事,他就不是特意的,也是能力不足。”
旁边另一名金刚李连胜却是拿过常三谷和欧阳曼儿的好处,觑着李贤的脸色,帮常三谷说话:“那可是明琴宗,当时咱们又不知道他们就要遭殃了,老马你不也没敢吱声?”
马大脚脸色一沉,正待反唇相讥,李贤在旁淡淡地道:“相神老祖已经暗示过我了,明琴宗修的是仙家手段,神仙殊途,咱们一旁看着就好,除非老祖有令,否则不要参合。”
李贤提到“老祖”,那便是代传神谕了,诸人不管做何想法,都齐声称是。
李贤遥遥看着面前寂静的长街,停下脚步,露出不满之色:“大脚,这就到了吧,怎么,不知道咱们要来?”
马大脚正是那接了告密信的人,没人迎接,他也有些疑惑,道:“教主稍待,属下先去瞧瞧,该不会是出事了吧?”
这几年过得太顺,到这时候了他们还没往有人设伏要将他们一网打尽上想,马大脚随意点了几个人,想先上去叫门,结果行动太慢,还未等靠近门口,崔绎的人已将他们团团围住,齐刷刷里三层外三层俱是强弓硬弩。
“放下武器,投降不杀。”
李贤和他的四大金刚虽然吃惊,到还稳得住,可后面的普通教众哪见过这阵式,第一反应不是保护教中骨干杀开一条血路,而是要四散逃命。
崔绎的这支亲军是自刀山火海中拼杀出来的,二话不说,只听弓弦声响,最先逃走的二三十人应声而倒,大多数一箭致命没了动静,少数几个受伤未死,长声惨呼,反应慢的见状发出惊恐尖叫,现场乱成一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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