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人,你这分明是对我有成见……”
燕如海低头看看他之前所作的供词,继续道:“你说在房里听到三楼之上甄老大和女弟子交涉许久,以此来证明冯明通出事时你们三人都不在场,冯明通落水同他们两个或许无关,但你不过是个偷听者。”
“大人,我不是偷听……”
燕如海并不理睬他:“也可能当时躲在房里偷听的根本不是你,而是你那童子。”
“呵呵。”辛景宏冷笑一声,扭开脸去。
“第三,若此事与你无关,你又何必以化名登船凑这份热闹?鬼鬼祟祟,所图自然是不怀好意。”
辛景宏一滞,随即笑了:“原来燕世叔早已经看穿了我。”
“世叔可不敢当,辛公子若是去参加了会试,你我是同年也说不定。”燕如海并不任他拉近乎,一本正经又道,“正因为认出你来,才知道这份口供不痛不痒,作不得数,你有理由痛恨那冯掌印!”
“我不……”
燕如海不等他否认,已截口道:“你二伯辛刑书也来了,本官自他口中得知国子监的江司业曾是你乡试主考,单独指点过你的学业,江司业被罢黜,你必然代他不平,怎么,还需要本官往下分析么?你有杀人动机,有时间,有能力,至于具体怎么动的手,同伙是什么人,那是你需要招认的部分!”
辛景宏轻拍了两下手,赞道:“好有道理,真叫人无法反驳!”
燕如海忍不住轻瞥了女儿一眼,见她单手托着腮,好似十分无聊地拿指头在古琴的琴徽处划来划去,没得到什么暗示,只好转回去,按原计划继续恐吓对方:“你若不想连累江司业,连累辛家,便老老实实供认你是如何杀人的!”
他心说,谁叫你小子如此怠慢我的女儿,经魁又怎么样,落到我父女俩手里,一样让你吃瘪。
辛景宏眨了眨眼,挪动了一下屁股:“呃,大人,实不相瞒,真相是这样的,小侄想要为朝廷除奸,上船初始就想找个机会除掉那老太监,小侄是懂医的,一见着小昌公公就知道他那身体已经是强弩之末,撑不了几时了,老太监身旁只他一个服侍的,他一病倒,机会岂不是就来了。所以我就趁着大伙都在三楼商量如何擒龙的工夫,悄悄进了栾仙师女弟子的房间,拿了她一件衣裳,至于为什么偷拿女人衣裳,呃,自是担心作案的时候被人瞧见,到时还可以嫁祸于她。”
“……”燕如海不禁有些傻眼,这和他之前想的不一样啊。
“等到电闪雷鸣,大雨突至,我听见栾仙师的女弟子和甄老大在楼上靠近船尾处说话,而与我住同一层的王达等人都去下面船头了,机会难得,就在外边罩上女人衣裙,悄悄往三楼老太监的住处而去,谁知中途遇见了冯明通,他远远看见我,还当是女冠,追来想要调戏,我就往扶梯角落里一躲,等他追近到处找人,从背后跳出来将他推到江里。跟着我上到三楼,悄悄进了老太监的房间,我……我直接就弄死他好了,为什么还要把他挪到船尾去大卸八块,真是吃饱了撑的!”
他编不下去了,皱着眉头一脸难受,好似智商受到了极大的侮辱。
燕如海第一次见到这等毫无敬畏的小子,之前听他说得煞有其事,微张着嘴,受惊不小,还当案子真的歪打正着破了。
他气结无语,旁边屏风后的韶南却不紧不慢地开口:“凶手这样做,当然是想要做成冯掌印是被恶蛟撕碎的假相,嫁祸给骗子啊,为达成这个目的,他之前已经在大江屯准备了好些日子呢。”
“咦?”辛景宏听声音方才知道燕如海身旁坐着的是个女子。
他下意识想看,被身旁的雷捕头一把按了回去,还不死心,将身子歪到一旁,努力要想瞧瞧对方是什么人。
韶南还是老样子,轻轻摸着琴,把琴身上的纹理都蹭得发亮了,语气带了点讥诮:“计书吏,可以了,叫他画押吧,有这份口供,他就算拒不交待杀人的过程也够定案了。”
“好的,小姐。”
韶南站起身:“恭喜爹爹大案得破,总算不负赵通判所托,等把口供交上去,咱们就可以回县衙了。”
竟是燕如海的女儿,这下辛景宏觉出尴尬来了。
二伯叫他来相亲,没想到还真见着对方姑娘了,这第一次见面又是在这么个情况下。审人的和被审的。
都说最毒妇人心,她不会来真的吧,就因为自己没主动送上门,而是跑去了大江屯,就要置他于死地?
人在矮檐下,不得不低头。
辛景宏只得收敛了玩世不恭的态度,无奈道:“你们这是讹上我了啊,说吧,叫我做什么?”
韶南不在乎叫他看到,探头出来拿起父亲面前那份记录:“你在赵通判那里做的这份口供不尽不实,辛刑书怎么没将它摔在你的脸上?”
“我二伯也来了?”辛景宏叫起屈来,“他们就随便找了两个书吏来问我话。”
韶南明白了,辛景宏在船上的身份是假的,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被拆穿,辛刑书只得藏起来不露面,赵曦假装不知情,拖得一时算一时。
“那你把当时船上的情形仔细说说。”韶南示意计航再重新给他录份口供。
小公爷崔绎虽然看不到辛景宏的模样,但听他委委屈屈地由上船讲起,时不时还被韶南打断,不得不细加解释,只想哈哈哈大笑三声。
这完全是被牵着鼻子走啊,不用说,这门亲事肯定要黄了。
燕如海也不禁暗暗走神了,心道:“我得找个机会提醒一下韶南,这年轻人如此跳脱不靠谱,再聪明会读书,也不是良配啊。”
不提他们在旁瞎操心,很快辛景宏就把他听到的女冠和甄老大那一番对话学说了一遍,虽然他没听清楚“二十年前”密州发生了什么事,但姓甄的当时是在威胁栾仙师无疑。
燕如海道:“看来需要想办法和甄老大谈一谈。”
辛景宏还当没自己什么事了,韶南却道:“不忙送他回去,既然辛刑书不方便露面,那找个机会,请辛公子代劳去仔细查看一下尸体吧。辛公子,你最好像你自己夸口的那样有真本事,别叫大伙失望。”
辛景宏:“……”这是报复吧?老太监都死成那样了叫他去验尸,恶不恶心?!
第53章 认罪
韶南早将相亲的事抛在了脑后。
辛三少对她而言,俨然是一阵及时雨,可以帮着她查清楚案情,作用大约和丛朋差不多吧。
她这边做着审问甄老大和重新上船验尸的准备,未等有所动作,赵通判那边派人把辛三少的书童辛吉送了来,又悄悄提醒燕如海,说按察副使郭涛下令,叫把王吉的两名亲信押去他那里,又问起景公子主仆。
赵通判见苗头不对,套了套话,郭涛手底下的人还不知道他另有打算,道:“郭大人已经查得有眉目了,准备将嫌犯全都押到一处,正式过堂。”
“嫌犯”二字令得赵曦越发警惕,道:“王达的两个徒弟同他一样,都是骗子,你们只管带走,姓景的书生也已查明是半月之前才到的大江屯,请王达帮着算前程改命,王达的两个弟子还供认这次之所以带他上船,是因为他想要跟着开开眼界,还掏了三百两银子。”
郭涛派来的人听了这话心中啧啧,暗忖:“原来竟是只肥羊啊,只惜落到赵曦手里了。”当即带走了犯人回去向郭涛复命。
燕如海觉着自己身为长辈,不能不说说辛景宏,责备道:“辛公子你看看你,闯了祸,叫通判大人亲自出面保你,多么为难。”
话是这么说,诸人这会儿还不知道若被带走后果有多么严重,赵曦这一句话万金难求,只是觉着郭涛应该会给同僚几分面子,辛三少这就算是从案子中解脱出来,被轻轻放下了。
很快,燕如海也接到知会,叫他带着手下人即刻前往郭副使处,郭涛要升堂审案。
四品官升堂那可是难得一见的大场面,郭涛把公堂设在了江边一大片开阔的空地上,赵曦得以在郭涛的旁侧添把椅子听审,像燕如海这样品阶的官员只能坐在台下。
死者生前风光显赫,嫌疑人一排溜五花大绑跪着,光是由州府各处抽调的站班衙役就有近千人。
辛景宏很想跟去瞧瞧郭涛怎么审案。
韶南却道:“你好不容易才洗脱嫌疑,这热闹不凑也罢,正好这会儿船上留守的人少,咱们去做正事。”
辛景宏默念三声“好男不与女斗”,很不情愿地应了。
韶南带上古琴,又叫了计航帮她打掩护,和辛景宏主仆直奔楼船。
“小子,你会感激韶南这个安排的,虽然验看冯全的尸体也不是什么好体验。”小公爷默默地想。
真是奇哉怪也,燕韶南这丫头为什么走到哪里都抱着古琴呢,这又不是笛子箫之类,她也不嫌麻烦。
不会是专门为照顾自己吧?
崔绎再自恋,也觉出不对劲儿来,这是去查案验尸,又不是踏青。
船上冷冷清清,相关人等都去了郭副使审案现场,只有常千户带着部下和几个船夫因为身份尴尬,留下看船。
韶南本想若是人多口杂不方便,就先去辛景宏的房间。
反正棺材也在船尾,就在他的房间下方,到时她弹上一曲,叫看守棺材的都睡着,辛景宏便可不受干扰打开棺材慢慢查看。
现在到是省了这一步。
常千户和他的部下全都认识计航,一听他说又要看尸体,自觉离得远远的。
辛景宏在案发第一时间曾经见过冯全的残尸,知道这工作十分艰巨,预先准备了些东西叫辛吉拿着。
此时他站在船尾不忙开棺,先拿出件黑色长袍来抖落开,罩在外头,将腰、领口、袖口全都扎紧了,又用布巾将口鼻都蒙上,只露出一双眼睛。
韶南见他这般如临大敌,问道:“我们呢,也需这般?”
辛景宏的声音隔着布巾响起:“随便,这么多天了,一开棺肯定很多蛆虫,气味也十分美妙,有的人适应能力强,也不怕感染疫病,那就无所谓了。”
韶南沉默了一瞬,方才道:“计书吏,咱们虽然不必太靠前,还是做些预防吧,有备无患。”
这话虽是对计航说的,崔绎却听出来气哼哼的意味,显然辛三少因这讨打的话又被记了一笔。
“砰”的一声响,棺材盖被推到了旁边。
“赫!”辛景宏看着那堆腐烂的残尸,将手伸向辛吉:“火钳子!”
他手伸出半晌,没拿到东西,却听到旁边传来了呕吐声,皱眉瞪了眼吓得浑身瘫软的辛吉,不悦地斥道:“真没用。”
说完他自己弯腰拿过一根两尺多长的长柄火钳,伸到棺材里翻动起来,边翻边问:“有人记录么?”
韶南带计航来就有这打算,当即道:“计书吏。”
计航蹲下来,将记录的纸铺在船板上,一手按住,毛笔在早研好的墨汁中蘸了蘸,等到辛景宏开口便奋笔疾书。
“尸体残缺不全,好在头部尚在,确定是太监冯全无疑。这里有四、五、六,一共六块残尸,分别是头颈,上身、下腹部、一条完整的左腿连同胯部,右边的腿自踝骨往下缺失,还剩一截,这是右手臂,对了,补充一下,手指脚趾都齐全。今天是出事第几天了,尸体腐败速度较正常人慢,肯定不是因为太监就特殊,推测是服用丹药所致……”
他说话的语速甚快,里面还夹杂着大量的个人言论。
“上乾下坎,这就是个天水讼的卦象,利见大人,不利涉大川。同行之人因为各种矛盾而相互仇视,落得如此下场不足为奇。让我来看看上身以及下腹部,啧,烂成这样,是受到了猛烈的撞击还是挤压?看起来像是……挤压所致,再来断口,残肢是从身体上直接撕裂下来,瞬间的力量很大,还有深深的抓痕,不像人为啊,难道王达说对了,这江里真的有龙?”
他站在那里,陷入了沉思。
韶南没有打断他,见一旁计航兢兢业业,将辛景宏说的每一句话都记录下来,放了心,悄悄往旁边走开。
辛景宏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全未留意到韶南己经走远,并且弯腰拉开了舱板。
下面船舱依旧是老样子,虽然空气有些污浊,韶南还是拉下面巾,仰头靠在舱壁上深深吸了两口气。
辛景宏验尸时的冷静实非常人,她做不到。
再多呆一会儿,说不定她也会像辛吉那样,当场呕吐。
四下里静悄悄的,她的喘息与心跳是那样清晰,一声声如在耳畔,崔绎才突然意识到,对方也不过是个刚十五六岁的小姑娘。
姑娘啊,燕韶南,若接下来那几桩大案都是你破的,像这样的考验与磨难还都在后面呢。
也是,若能过得安稳,谁愿意整天与魑魅魍魉斗智斗勇。
像辛景宏那样乐在其中的人毕竟少数。
崔绎忍不住令琴弦微微一颤。
他自己感觉不到,这“嗡”的一声低鸣当中颇有慰藉之意。
韶南听懂了,低声道:“你是在安慰我么?”
而后她定了定神,又道:“没事,我缓过来了,咱们继续。”
表面上,她看起来是在自言自语,但她知道不是,有个“人”一直陪着她,可惜他们只能简单地交流,若是对方能与她说说话就好了。
贞贞走后,她在安兴没有朋友,与檀儿樱儿没有共同的话题,聊不到一起去,要练琴,要想东想西考虑这么多事,并不是不寂寞。
守着那么多秘密,她宁愿和这看不见摸不着离不开琴弦也不会背着自己做坏事的孤魂做朋友,时不时地倾诉心声。
“说不定可以的,你看,刚才你的心意我不是就收到了么,也许经常练练,你就能讲很多话给我听了。”韶南收紧双臂,抱紧了自己的琴。
过了好一会儿,辛景宏验完了尸,和计航下来找她。
几人又顺便把船舱好好搜查了一番,可除了那硕大的精钢笼子和压舱石,就只找到了些枯枝和泥土,泥土上还留有鱼鹰的脚蹼印。
辛景宏提议反正已经来了,索性一不做二不休,挨着把诸人的房间也搜一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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