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步飞英是怎么看到的呢?”燕韶南直觉这里面有玄机。
“是啊,张师叔说,他当时也问苏子实:‘步飞英连你文章都没看过,何来抄袭一说?’他又苦口婆心劝苏子实,说见解有相同,对着一样的景色,这是巧合也说不定,这篇文章对苏子实而言本也是游戏之作,想叫他息事宁人,哪知道苏子实十分执拗,死咬着不放,还说若只是一篇文章到也罢了,步飞英最近的那些诗作也都是抄的他,那是他多年心血,不还他公道此事绝不算完。
“张师叔说起这事来,还有些唏嘘,他说步飞英不承认抄袭,诗词那事苏子实只是一味指责,却拿不出半点凭据来,问他怎么回事,他又不肯细说,这些纷争若是传出去,有损书院的名声,他也是被缠得烦了,才略施薄惩,谁知苏子实气性那么大,未过多久,竟会因一场伤寒撒手而去。”
说完了,辛景宏将杯中茶水一饮而尽:“他那里能问到的,就这么些了。”
燕韶南下结论道:“这么说,你步师兄确实是抄了。”
辛景宏很是郁闷:“他这次混淆视听,竟然破坏了现场的字迹,我就觉着他像变了个人一样,看来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啊。我老师若是知道了,心里不知会多少难过。”
“你老师还不知道?那么辛兄,你是否准备要他知道?”
辛景宏并未犹豫,显然心中早有答案:“这有什么好隐瞒的,一定要让他知道,就看什么时候了。”
“嗯,先等等。连着杀人凶手一起。”燕韶南沉吟道,“这么说,宋姑娘一直揪着这事不放,想要还苏子实公道,要令真相大白于天下,她需要找到证据……对了,辛兄,你跟张副山长要苏子实的那篇课业了没?”
辛景宏微微苦笑:“要了,但张师叔说,时间太久了,没有保存下来。”
燕韶南留意到辛景宏的神情,再想想她与张经业的那一番接触,道:“他骗你。”
“我也这么觉着。这么关键的东西,张师叔绝不会贸然销毁,但他不肯拿出来,我一点办法也没有。”
燕韶南这才想起来给他续水:“然后呢,你又去了哪里?”
“从张师叔那里出来以后,我总觉着这整件事中间还缺点什么,就是步师兄怎么能够从苏子实那里看到原稿,难道苏子实将自己多年心血拿给步师兄指正,那他又何需避而不谈?于是我就去找了当时在学院上课的一位姓王的师兄,打算套话碰碰运气。王师兄回忆说,苏子实和步师兄同堂听课的次数屈指可数,座位离得又远,他印象里二人就没有什么来往。他还说,苏子实这个人脾气有些古怪,不合群,说好听点叫特立独行,整日吟风咏月,老想着一鸣惊人。还喜欢看豪侠传奇,背着师长偷偷地耍弄刀剑。”
情况就这些了,所以辛景宏赶回来,想和燕韶南商量一下接下来该怎么办。
“继续查!我就不信一点蛛丝马迹都查不到。”燕韶南觉着真相就在不远的地方等着她了。
“那好吧,当时的学生大半都还在,我们一个个地去问,总会有人对苏子实不抱成见。”
燕韶南找出名册:“来,你看看有谁,标出来。”
结果辛景宏刚圈到第二个名字,燕韶南就打断了他:“等等,这个陈薪有些眼熟。是了,这个人下午来找过我,樱儿叫他留了名帖明天再来,我看也别等明天了,今晚你我走一趟,听听他怎么说。”
陈薪长得不像白州人,手长脚长,浓眉豹眼,更有一个大鼻子。因为生有异相,没少受人另眼相待,相处的时间长了才知他宽厚随和,一众学子里面出了名的不计较。
他的古琴弹得不错,最擅长的曲子是《春晓吟》,平和中正,生机无限,叫人听过之后一扫颓然,不由地生出“我还能再战三百回合”的斗志来。正因如此,才被同窗寄予了厚望,一定要他和燕韶南比试比试,为苍松书院挽回些面子。
陈薪见燕韶南收到他的帖子竟踏月色而来,因对方的这份重视大为感动。
当然这其中燕韶南正值韶龄,生得明丽动人,陈薪光是看脸也占了不少的因素。
这两天凡是有人找燕韶南切磋琴艺,她一概以《鸥鹭忘机》打发之,颇有一曲通关苍松书院的架势,但今晚,因为先听了陈薪的《春晓吟》,燕韶南有些触动,改弹《神化引》以示尊重。
作为看家的三板斧之一,《神化引》早被她练得举重若轻,像陈薪这等的,自然是想叫他清醒就清醒,想叫他糊涂便糊涂。
泠泠的琴声响彻陈薪的住处,直至一曲弹罢,陈薪和辛景宏才蓦地回神,陈薪犹自带着三分恍惚坐在那里:“这样的琴声,确实可以和张副山长一争高下啊。陈某甘拜下风。”
他对辛景宏毫不掩饰自己的羡慕之意:“辛师弟能有缘认识远在邺州的燕小姐,将人千里迢迢请了来,真是羡煞我等,人生能得一知己是极难的,红颜知己更是难上加难,这比你乡试高中经魁更叫人佩服。”
辛景宏一瞬间叫他说得有些狼狈,道:“师兄休要胡言。”
燕韶南却不由地眼睛一亮,这陈薪为人洒脱大度,不拘小节,真是天生的好证人,但愿在他这里能有所收获。
第90章 陈薪所言
她向辛景宏使了个眼色。
辛景宏开口邀请:“师兄,今夜外边月色不错,不若一起出去走走。”
陈薪欣然答应。
三人出了门,辛景宏和陈薪走在前面,一边散步一边闲聊,燕韶南抱着琴在月下一步步追逐着两人的影子。
未过多久,行至僻静处,辛景宏找了个避风的亭子,道:“坐会儿吧。师兄来书院有好几年了吧?”
“我想想,七年。七年了,我还一事无成。”陈薪笑道。
“师兄厚积薄发。”辛景宏顿了顿,道:“实不相瞒,今晚我俩是有事找师兄,想跟你打听点旧事。”
陈薪一怔,随即笑了:“我说你俩怎么有这闲工夫,大半夜的,拉着我在外边看月亮,说吧,什么事,就算不看辛师弟你的面子,冲着燕小姐,我也必定是知无不言。”
燕韶南大方地道了谢,问话还是交给辛景宏,他们师兄弟之间好开口。
“师兄记得有位名叫苏子实的同窗吗,后来他病重不治了。”
朦胧月光中,陈薪挥了下手:“怎么不记得,他那病有一大半是窝火窝出来的。辛师弟,你怕是不知道我和苏子实坐前后桌吧,我长得丑,他不合群,平日里就坐在课堂的最后两排,他坐我后面,不过他比我强多了,他属于有想法的人,志向远大,不像我,胡混日子。”
光线昏暗,燕韶南不方便以目示意,索性道:“陈兄你再详细说说这个苏子实。”
“好,我不知道你俩打听他做什么,也不想知道,回头你们也别说是从我这里听去的,我还想在书院再学两年,下科像辛师弟一样榜上高中。当然了,辛师弟是山长的高徒,我这也不算吃里爬外。”
辛景宏:“……”
燕韶南“扑哧”乐出声来。
她这声笑化解了稍许尴尬,陈薪再说起旧事来宛如拉家常。
“我俩其实不算是朋友,但大约在苏子实心里,我比其他的同窗还是要好一点。有一回他拿了半首诗给我看,说是逛枫树林的时候偶得的,我问他为何不写完它,他说不急,文章天成,能有灵感写上几句都是好的,诗词大道还需慢慢求索,等有朝一日,他真正融会贯通了,定要出一本诗集,流传后世。
“对了,你们知道他最钦佩的人是诗鬼李贺吧,他也有一个诗袋,据说是从十三四岁就随身带着的,里面放的全是这种偶得的诗句,宝贝得不行,过段时间他就整理一番,把写得不好的毁去,好的继续留着,总之精益求精,我俩交情没到那份上,自然也就没厚着脸皮求看。”
辛景宏听到关键处,忍不住问道:“那他后来为何不把这袋子拿出来?”
“他被停了书院的供应之后,我也问过他,他很是沮丧地说,诗袋丢了,找不到了。”
可找不到了的诗袋却在事隔一两年之后,突然出现在了宋雪卉的闺房里,连同里面的那些诗句,一页不少不敢说,至少大半都在。
辛景宏按捺住急切地心情,问道:“是被人偷去了么?师兄觉着会是谁呢?”
陈薪讪笑:“这个不好瞎猜吧,肯定是很亲近的人,外人也不会知道啊。我一度还有些担心,怕他怀疑到我头上,还好,他一点儿没往那方面想,看样子他自己知道,只是不想说罢了。”
他说完了,左顾右盼,看看其他两人都是一副陷入沉思的模样,叹了口气:“苏子实这个人呢,我知道的大约就是这么多了,我也劝过他,叫他想开点,不过是一篇文章加几首诗,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说不定再过若干年,他真正成为诗词大家,回过头来看这些挫折,都不算什么了,可惜,他到底没能说服自己。”
说到这里,陈薪明显想结束这个话题了,燕韶南只得软语相求:“陈兄,你再好好回想一下吧。”
连那杨立轩都撞见过好几次苏子实和宋雪卉在一起,还由此偷听到了宋雪卉不少秘密,陈薪怎会丝毫不知,不想说罢了。
陈薪很给燕韶南面子,着实努力地回想了半天,道:“他那个人,大事都放在心里了,大家都说他没有自知之明,自比李贺,其实不是,他只是觉着自己和李贺一样生不逢时,志向难以得到实现,他自觉很难在科举上得到好成绩,有段时间曾经动念要远赴密州,去边关将领手下做个幕僚,为此还曾弄了把匕首,练习防身。后来大约是因为反对的人太多,才没有成行。”
原来书院里流传的苏子实“喜欢看豪侠传奇,背着师长偷偷地耍弄刀剑”真相竟是如此。
等等,匕首?
燕韶南转向辛景宏,问道:“辛世兄,除了苏子实,书院里可还有什么人用过短剑匕首之类?”
辛景宏知道她的意思,心里有些发寒,道:“不会吧,都过去这么久了。”
“可是凶器一直没有找到?”
“对。”
宋雪卉出事之后,辛景宏确实很用心地找过那把凶器。没有遗落在现场,很显然,是凶手带走了。
按照伤口显示,应该是很轻便的短剑或匕首,但在明面上,苍松书院一帮文人,佩剑到是有几把,都镶金饰玉,在堂上好好挂着呢,这种好勇斗狠的凶器还真没见。
陈薪听他俩在说案子,明智地保持了缄默。
既然已经说到正题了,燕韶南不容他继续回避,单刀直入:“陈兄,你方才说,你和苏子实坐在课堂的最后两排,那两排不但是你们二人吧,是不是还有宋姑娘?”
“呃,有。不光是宋师妹,后来还加上了单姑娘。正经讲课,讲四书五经的时候她俩是不来的,只有讲诗词歌赋琴棋书画她俩才来旁听,自然是坐在最后边。”
“苏子实和宋姑娘关系如何?”
“我实话实说哈,他俩好归好,都是守礼之人,苏子实跟我说过好几次,说他和宋师妹情同兄妹,还说宋师妹太可怜了。我不知道他这‘可怜’是什么意思,就问他,是‘可怜九月初三夜’的可怜,还是‘可怜芳岁青山里’的可怜。他气恼地瞪了我一眼,说宋师妹无依无靠,自然是后者。我说‘不是有宋阁主么’,苏子实回了我一句‘你知道什么。’却再不肯细说了。”
这一番话实在是叫人浮想联翩。
首先,苏子实自承和宋雪卉是兄妹之情。
可在宋雪卉而言却显然不是,她将很多苦恼都向对方倾诉,更向杨立轩承认了对苏子实的爱慕之意。
其次,苏子实对宋训颇有微词,而这份不满的来处,只会是宋雪卉。
是因为宋训对养女的这份无微不至令宋雪卉感到窒息?
会不会是敏感的少女已经感觉到了这份爱的异样,转而向喜欢的人倾诉求助?
“他们两个常在一起谈论诗词吗,那个诗袋会不会是……”辛景宏忍不住发问。
燕韶南却是脑海中猛地灵光一闪:“等等!你刚才说单姑娘,单姑娘和苏子实关系如何?”
“挺好的,他俩才是经常一起讨论诗词,苏子实还说单姑娘灵气十足,意见中肯,有时候不经意间一个提醒就能起到画龙点睛的作用,是他的一字之师。我那时候还口无遮拦地开玩笑,说恭喜他遇上了红颜知己,哪知道人家单姑娘对他根本无意,要嫁的是步飞英。”
该说的已经说的差不多了,两人陪着陈薪又闲聊了几句,承诺绝不把他今晚所说的话外传,沐浴着月色,把人送了回去。
辛景宏问抱着琴的燕韶南:“这就回去了?还是随便走走?”
燕韶南道:“走走吧。”听完陈薪所言,她也有一肚子的猜测,想和辛景宏聊一聊。
“去哪里?”
“去灵堂好不好?顺便给你宋师妹上柱香。”
两人沉默地走了一阵,辛景宏道:“说吧。我知道你对师妹的死又有了不少想法。”
“那我可说了,你别不乐意听。”燕韶南将丑话说在前面。
“只要你不是无中生有,全凭猜测。”
燕韶南嗤笑一声。
自己接下来的一番话注定会叫辛景宏郁闷不已。
“先来说说苏子实和你师妹。我觉得那杨立轩没有撒谎,你师妹确实倾心于苏子实。不知道他二人有什么过往,大约在宋姑娘最是孤苦无依,茫然绝望的时候,是苏子实陪着她,给她安慰。宋姑娘什么都跟对方讲,甚至包括了宋阁主对她的暧昧情意。”
“喂!”
“我这可不是瞎说。我与宋阁主只是几次短短的接触,都有所察觉了,宋姑娘心思敏感细腻,与养父朝夕相处,怎么会一点看不出?说不定她突然得知自己是宋阁主抱养的,正是在这么一种情况下。
“可想而知,这对宋姑娘而言是多大的打击,在这种情况下,苏子实便是她的救命稻草,她告诉了苏子实,想要寻求帮助。可苏子实又能帮她什么呢?只能给她言语上的安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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