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文晖心中猛地一跳,这件事他知道,前世他能够拜师,说起来也是亏了闻大人借着他家老太爷仙去之前留下的那点儿情面,才说服老师允他一试。
那次考试共考了五人,都是年岁差不多的各家儿郎,只不过,只有沈文晖一人是平民出身。也幸而老师并未因着出身不同而有所区别,甚至最后也只收下了他一人为徒,悉心教导。
“自你回书院以来,比之以往,不仅在课业上精进不少,心性似乎也沉淀下来了,作为教渝,我对你寄予厚望,在院长那边我还是能说得上两句话的,后日早上你便去找他,若是能被院长收做弟子,你的学业定然会更加扎实。”
沈文晖没想到竟然是这样一件事情,重生以来,他早就想清楚了,搭不上闻家的线,再拜师只能是奢望,但不管怎么说,老师前世对他尽心尽力地教导,今生就算明面上没有办法再亲口唤一声“老师”,他有能力之后也会在暗地里照看老师的。
只是,没有想到,他心心念念,或者说梦寐以求的机会,就这样大喇喇地送在了他眼前。沈文晖的声音已经有几分哽咽“先生先生大恩,耀之铭感于心,日后定当竭力相报”
何先生虽不指望他回报什么,可自己的付出得到了感激总是令人愉悦的,欣慰道“堂堂七尺男儿,莫要如此做派我们是京城中最大的书院,只是这成绩嘛,的确是比国子监低了一些,所以啊,先生就盼着你好生努力,给咱们书院挣个会元出来”说罢自己也是哈哈一笑。
毕竟,每届会试是整个大齐的人才在比拼,哪怕国子监出来的学生,也不敢说拿到会元,松山书院历届以来,最好的名次便是第五名,多数时候,会元都会被苏地的学子包揽。
何先生说得好似玩笑话,沈文晖却上了心,拱手道“先生放心,耀之会尽力的。”
见他答得认真,何先生也不好泼冷水,学生有上进心总归是好事情,他点点头道“今日之事先莫要与旁人提及,你自己回去也好生准备,若是你之前的功课怕是还欠点儿火候,如今的话我倒是没有那么担心了,一切,就要看你自己的造化了。”
沈文晖一一应了,退出何先生的院落后,才反应过来,若是一切顺利的话,他刚刚烦恼的那件事情,也就不存在了。
对于一个不识抬举拒了闻家的穷小子,闻大人自己自恃身份,可闻夫人哪怕做得稍微过火一点,他也只会睁只眼闭只眼;可是对于曾经担任过太傅的程勉院长的关门弟子,闻大人向来审时度势,又无比了解自己的枕边人,想必定然会好生约束着闻夫人的。
待沈文晖回到学舍,柳卓言又看不进去书了,好奇道“沈兄,何先生找你有何要事啊这么着急”
“没什么,只是说我昨日交上去的功课中有一处写了别字,以为我近日有些懈怠,喊我过去敲打提点一番罢了。”
不是沈文晖不愿意据实相告,只是何先生提点在先,以柳兄的大嘴巴,不出一天,就能嚷嚷得整个书院的人都知道,让何先生心中如何作想也会让院长心中不悦,更何况学舍中还有一个瞧他不顺眼的王锦年,还是等一切等尘埃落定,再据实相告吧。
柳卓言“哦”了一声,这个理由倒也说得过去“没想到沈兄你也有做功课心不在焉的时候啊,哈哈,我还以为像你这样整日被夫子夸奖的好学生,不会犯这种错误呢。”
程昱珉无奈道“恪勉,沈兄这是第一次,可你,已经因此被夫子说过好几次了,你还是上点儿心吧。”柳卓言连忙应声。
沈文晖看着他们之间的相处,倒是突然有几分艳羡。
第十九章
“诶,对了,耀之兄,你都这么大了,可有定亲吗”能出其不意问出这个话的自然也只有柳卓言了。
“不曾,家中境况一般,娶亲之后一来难免分心,二来也是不想耽误了好姑娘陪我吃苦受累。”沈文晖虽不知他为何有此一问,却还是一五一十地答了。
“你这是暂时不想娶,我倒是想娶,家里人不让啊,真是不公平。”
听他这么一说,就是一直在认真看书的程昱珉也难免有几分好奇“恪勉这是,有心上人了怎么从未听你提起过”
听到“心上人”三个字,向来大大咧咧的柳卓言竟难得脸上疑似飘起一丝羞红“什么心上人才不是呢。哎呀,你们别这么看着我,就是我姨母带着表妹来我家了,因着她一个孀居的妇人不好多走动,便上门来拜托我母亲帮忙给表妹相看人家。我就是觉得吧,我跟表妹幼年时曾处过一段时间,好歹也算有点青梅竹马的情谊,两家若是亲上加亲,其实也挺好的,你说对不对呀耀之兄”
沈文晖失笑“论起婚事的话,难道不该是玉章兄这个过来人更有经验吗”
“玉章兄他呀,亲事是父母长辈一力促成的,与我这桩事怕是没有什么共同语言。”
程昱珉听闻他这么说,也不以为意“我大齐虽说民风开放,但也只是相比前朝而言,免去了女子被困闺中之苦罢了,男女之间私相授受确然有违我辈读书人所遵循的礼教,这种情况下,可不就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来得放心些吗况且,我成亲以来,也觉得你嫂嫂确实就是我理想中的妻子。”
沈文晖这才似乎有所明悟,此人为何屡试不第了,出言道“玉章兄此言,小弟倒是有一番不同见解。我们在没有见到所谓的将要白头偕老的人之前,便被这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定下了婚约,可我等也曾听过眼见为实这句话,也曾习过兼听则明,偏听则暗之语,敢问玉章兄,这不也是违背了读书人之道吗”
看着两人若有所思的样子,沈文晖接着道“小弟私以为,礼教是本,这一点毫无疑问,可我们在遇到的各种事情上,并不单单是靠礼教的框架就能解决的,更重要的,难道不应当是适度二字吗做人、读书、处世,不外乎如此。”
沈文晖这番话已经有点违背当下读书人中所倡导的礼教了,幸而他早有分寸,不仅说得极为隐晦,也升华了一番,任谁都觉得,他们只是在就着某一道题目发表见解罢了。
的确,躲在学舍门外偷听了半天的王锦年琢磨了半天,也没找到什么可以抓到的把柄,恨恨地咬咬牙,这个沈耀之,走着瞧吧。
学舍外一个经过的地字班学子看到此状,大声道“王师兄安好怎么师兄不进去呀”
里面的三人听到这句话,心照不宣地交换了眼神,各自去看书了。
王锦年突然被喊到,吓了一跳,回身瞪了那人一眼“多嘴我就愿意在外面呆着又如何”说着却又甩着衣袖,进了学舍,果不其然看到三人已经不再继续交谈,当下更是对他们这种排挤的举动心中暗恨。
门外那学子见他进去了,撇撇嘴,心下道,大家都是同窗,出身相仿,谁也没比谁高贵到哪儿去,又不靠你家吃饭,就这臭脾气,谁愿意搭理你。
学舍内,程昱珉貌似在看书的样子,心中却在思考着方才那一番话,是他一叶障目了吗竟是从未思考过这个问题,他与夫人过得还算幸福,便理所当然地觉得这样定下婚事是正确的吗或许他也该好好思考一番了。
沈文晖不管刚刚那番话究竟引起了二人心中多大的震动,也不管王锦年是否依然在想法子为难于他,他向来只做自己一心认准的事情,当下便是完全地沉浸在了书本中。后日的机会是何先生一力举荐的,也是他这辈子唯一可能拜师的机会,他会全力以赴,方不负师恩。
第二十章
时间一晃便到了这日早上,端砚拿出来一件竹青色的常服,沈文晖摇头道“不要这件,拿那件前几日洗过的学子服。”
松山书院的学子服均是白色,袖口边绣上了蓝色云纹,胸口处则是一棵松柏,平日里对学生的穿着并不做要求,只有在每旬休沐后的第一日,院长会去各班抽查听课之时,书院才会要求学生统一都换成学子服。
端砚作为小厮,平日都是待在书院专门分出来的中等房中,并不随时候在学舍,只是早上过来服侍他洗漱穿衣罢了,书院也是考虑到要让学子们尽量做一些生活琐事,而不能成为四体不勤五谷不分之人,这才如此决定的。
端砚虽不知发生了何事,使得自家少爷在这不必要的日子换上学子服,可他是下人,学会的第一件事,就是听主子的话,因而并未出声询问,只是手上默默换成了一件学子服。
其他三人见状也并未放在心上,他们都是天字班的学生,每天整整齐齐地坐着听夫子讲课已经学不到什么了,现在大家更多时候是自己去藏书阁,学与否、学多少就要看个人了,只需按时完成夫子定时布置的课业即可,只是一件衣服的事情,几人也并未多想。
沈文晖心里也是微微松了一口气,他与柳、程二人关系愈发和缓,若是这二人开口问起来,他既不能如实相告,也不能违心说谎,倒是要陷入两难之地了。
“好了,你也不必在我跟前候着了,自己去膳堂用饭吧,只一点,我隐约听到一点风声,你们平日里没什么事情,自己去山下闲逛也好,读点话本子打发时间也好,赌之一道万万占不得。”
端砚应道“是。”一边往膳堂的方向走去,另一边心里却在犯嘀咕,他们小厮住的地方本就离学舍远,公子是怎么听说的不过,他一个小厮,卖身契都在沈家手里,每月也就那么一点月例银子,小赌怡情,应当也无妨,他心中自有分寸,只是还需瞒着公子才是。
沈文晖心里存着事,也并不敢耽搁,当下向着院长的院子走去。
程勉此人,年少高中探花郎,进了翰林院坐了三年冷板凳,突然被拎出来给当时还是五皇子的天启帝当了老师,后来天启帝即位,他也就顺理成章地被升为了太傅,只不过他自觉并不适合在朝为官,便主动辞去了官职,转而在这敬亭山上创办了松山书院。
他虽不适合朝堂,在教书育人方面却是无可指摘的,不提松山书院培养出来的众多学子,单单是他自己收的四名弟子,也无一不是佼佼者,只是如今他已近古稀,精力不济,也就很少再给学子们上课,更多时候则是待在景直苑中。
因着景直苑处在书院的后方,已经快到后山了,沈文晖一路走过去,遇到的人也越来越少,相识的便点点头打个招呼,多数都以为他是要去后山背书,那地方幽静,是个背书的好去处,只因多蚊虫鼠蚁便无人问津了。
沈文晖顶着旁人略带几分好奇的目光,也并无一一解释的打算,径自来到了景直苑,院门半敞着,直对着的便是一套石桌椅,桌上摆放了一套应当是惯用的紫砂茶具。
院子里有一棵种了已有二十多年的桃花树,风吹作罢,淡粉色的花瓣洋洋洒洒浅浅地铺了满地。
很是熟悉的一幕,沈文晖生出一丝恍若隔世之感,实际上,也的确是隔世了,他收敛心神,推开门走了进去。
第二十一章
年久未曾修缮过的门发出“吱呀”的声响,正在小心翼翼地往树下埋着什么东西的老人转过身来,那张无论前世还是今生都很熟悉的面孔,依旧布满了温和的笑意“来得挺早的,先坐吧,茶已沏好,自便吧。”
沈文晖还算是能摸得到几分这位满打满算相处了一年多的恩师的脾气,坐在石凳上,动手倒了两杯茶。
程勉进屋去洗了手,这才出来也坐在石凳上“老夫已从怀启那里了解过你的情况了,说实话,以往给天字班和地字班的学子上课的时候,我也是注意过你的,很显然,相比之下,你的年纪比同窗们小一些,这足以印证你的天分。这一点老夫绝不否认,毕竟能让怀启推荐过来的人必有其过人之处。”
沈文晖知道怀启就是何先生的字,显然两人之间交情匪浅。
程勉接着话锋一转“只是,老夫这一生阅人无数,见过的有天分的孩子多你一个不多,少你一个也不少,天分并不能决定你走得多远,这一点你能明白吗”
“学生知道,自小受家父启蒙教导,一路至今,学生一直觉得,能支持自己走到今天的,并非这听起来玄妙的天分,而是勤之一字。”
程勉捋着自己的胡子,并未说这个答案究竟是否合他心意,直接开始问了春秋中的一句话。
沈文晖很快反应上来出处,并解释其意,还说到这句话若是出经义的题目应当如何作答。
两人来来回回,从最简单的墨义、帖经一直考到策问、经义,虽然沈文晖皆是对答如流,可程勉的脸上带着的仍是那丝温和的笑意,似乎并不在乎他能否答得上来似的。
沈文晖在这一问一答之间,反而心中大定,并不似来之前的忐忑,无论结果如何,“松山书院院长关门弟子”这个名头对他来说,也只是锦上添花罢了,他如今的尽力而为,不仅是不想辜负何先生的一番美意,也是想尽可能与老师再续师徒之缘。
约摸半个时辰过后,程勉终于停下来了,品了一口杯中的云雾茶,虽然早已凉了,可他丝毫不在乎,点头道“不错,看得出来你的基础学得很扎实,不是个读死书的,唯一美中不足的是读的书还不够多。”
“是,学生平日能够接触到的便是书院的藏书阁了,寻常些的都能找到,古籍孤本之类的自然是没有的。”
程勉自诩看人有几分眼光,他也并非一味以学识来评定学生之人,看眼前的学子眼神清明,以他的年纪能有如此学识已然当属同辈中的佼佼者,又是自家书院的学生,当下也多了几分亲近,听闻此话,笑骂道
“好一个贪心的小子藏书阁的书都是我多年来收集的成果,其中不少书上还难得地带有前朝大儒批注,在你口中倒成了寻常之物至于古籍孤本,那是何等珍贵,传承百年的清贵世家,哪一个不是靠着这些东西立足的你竟还打上这些东西的主意了”
沈文晖前世和老师相处久了,自然也清楚他并未生气,方才年少老成的脸上带了一丝微笑“学生受家境所限,自来到书院之后方才开了眼界,也就更向往一观这古籍孤本了。”
程勉见他说起“家境所限”四个字来语气平淡,并未因着在旁人面前提起这桩事而有所羞惭,心下暗叹,倒是个心思通透的人,于是道“学识这一关你算是过了,老夫只最后再问你一个问题,为何读书”
沈文晖沉吟片刻,起身作揖行礼道“学生沈文晖,天启八年生人,十二岁进书院求学,十五岁中举,得先生赐字耀之,家父沈明泽,身负秀才功名,沈家祖上曾出过一位官至五品的工部左侍郎,学生自小受祖父教导,读书为的是光宗耀祖,为的是功名,为的是做官。”
程勉的眉头紧皱着,他创办书院这么多年以来,见过了那么多学生,刚入学的蒙童也有,已经有了功名在身的读书人也罢,旁人都好歹掩饰一番自己的功利之心,这还是第一次有学生毫无遮掩地把“读书是为了做官”摆在他面前来说,倒是新奇。
5/71 首页 上一页 3 4 5 6 7 8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