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只是,自学生进入书院以来,深感自己过去不过是井底之蛙罢了,无论是在夫子们的课堂上也好,在藏书阁里的那一方天地也好,学生读书的缘由已然改变。学生仍旧想要做官,只不过不仅仅因着祖父的期望,也因着寒窗苦读十余载,想要以一身所学报效朝廷,为百姓们真正做些事情。”
程勉沉默不语,他自然能看得出来,这孩子的一番话都是发自肺腑之言,并非是为了迎合他,说实话,这两年因着各处都在探他口风,想把自家孩子送来占了这个弟子的名头,他已渐渐歇了收徒的心思,没想到却是让怀启送来了这样一个好苗子。
“也罢,你这个弟子,老夫收下了,只盼着你能记住今日所言,一朝为官,为百姓做些实事,若是有一天你变了初衷,便莫要怪老夫不念及师徒情分,将你从弟子中除名了。”
听闻此话,沈文晖心中喜悦,面上也就不自觉带了点笑容“是,弟子定当谨记。”
“这才对嘛,现在终于有了点少年郎的样子,方才老夫险些以为是在跟个老头子对话呢。”
沈文晖心虚地摸了摸鼻子,算上今世,他的年纪可不就跟老师差不多吗
“你既已成了老夫的弟子,老夫也会告知众人,明日便行正式的拜师礼,自后日起,便来我这景直苑中上课吧。”
沈文晖应道“是,那弟子今日便去下山一趟,准备六礼束脩。”
“下什么山苑中的小厨房是莫婆子在照看,老夫会跟她说一声,备好明日要用之物的,你我既已成为师徒,便无需讲究这些个虚礼。”
六礼束脩只是拜师必备的六物,除此以外的拜师礼,便是要看各人心意了,前世他的拜师礼是闻家差人送过来的一套孤本,乃前朝一位林姓大儒穷尽毕生所著,也是老师遍寻不得之物。
可这次沈文晖知晓老师只是念及他家境一般,不愿他心有压力,心下暗叹,境况所限,只能受了这份好意“是,那弟子先行告退。”
程勉摆摆手道“去吧,正好老夫也乏了,晚上老夫便去找怀启喝酒,感谢他呀,慧眼识英才,给我送来这么一个弟子。”
沈文晖见老师从石凳上起身,一边向着屋内走去,一边如是说道,不觉微微一笑,退出了景直苑。
回到学舍,果然无人在,沈文晖换上一身常服,往山下走去,至于小厮端砚,还是不带了吧,话已至此,听与不听就看他自己的了。
沈文晖此行下山,并非为着回家,而是想去翰墨书坊看看,一方面想问问李掌柜那里有没有什么藏品,不管价值如何,总是他这个做弟子的对老师的一份心;另外嘛,这一月有余的时间,书坊又拥有能人巧匠无数,多少总该研究出来点东西了吧。
而在宁平侯府侯夫人杨氏的院落中,此刻却是布满了阴云。
“娘,您方才说的消息可是真的圣上当真有意要为几位皇子指侧妃”说话的却是世子夫人小杨氏,要是这消息确实的话,她女儿珍姐儿可不就正在采选之列吗
杨氏和小杨氏正是嫡亲的姑侄俩,沉声道“你父亲着人传过来的消息,还能有假你们也都别端坐着,都说说自己的想法吧。”
厅里坐着的,可不就是侯府除四房以外的各位夫人们吗
第二十三章
侯府共四房,只有三房是庶出的,三房的一嫡一庶两个女儿年纪相仿,都只有十岁,选秀这事情,怎么着也轮不到三房头上,此刻向来能说会道的三夫人齐氏却是一言不发。
因着老侯爷还在,世子尚未袭爵,各房也就并未分家,家中子弟排行仍是一起排的,并不分别论处,大小姐陈婧姝正是二夫人梁氏嫡出的女儿,也是与礼部尚书嫡长子闻启哲退了亲的姑娘,随着闻家水涨船高,她的亲事也愈发艰难。
因而,此刻最着急的便是二夫人梁氏了“娘,此事万万不可啊,如今已长成的四位皇子都已有王妃,这侧妃的名头说着好听,其中的门道又有哪家不清楚呢您也是看着婧姝从小长大的,怎么忍心让她一辈子就这么搭进去呢”
梁氏平日里温婉知理,此刻说出这样的话可见心里是真的乱了。
妯娌之中,小杨氏与她素来交好,赶忙道“二弟妹,胡说什么呢娘只是问一番各人的想法罢了,何曾说过要把姝丫头送进去了”
梁氏这才稍微冷静了几分,歉意地道“娘,是儿媳说话有失分寸了。”
侯夫人杨氏摇头道“无妨,为人母的,哪能不关心则乱呢这件事我昨晚得到消息后便和侯爷商议过了,我们侯府只是个虚爵,并无实权,又不站队,想来也不会被盯上,但是既然家中有适龄的女儿,一个也不报上去面上也不太好看。”
听闻此语,就是小杨氏也忍不住提了心,府中五位姑娘,四房没有女儿,三房的两位又还不够年龄,这既然说到“适龄”,珍姐儿和大房应姨娘所出的芜姐儿,可都够年纪了。
“选秀按惯例来说,除去定亲的,适龄的各家姑娘都要走上一遭的,侯爷的意思是,我们家既不靠着姑娘夺那富贵,也避免事情万一出个差错,干脆趁着圣旨还未下,给三个姑娘把亲事都定了,也就光明正大地免选了,虽然事情急了些,可你们两房也要好好给姑娘定门好亲事,老大家的,芜姐儿虽是庶女,可她姨娘一向乖顺,她自懂事以来也是日日在你跟前请安孝顺,并不比你亲生的闺女差多少啊。”
事情说清楚了,小杨氏放下心,总算有心情说笑了“娘,您说什么呢儿媳的为人您还不清楚吗这人心啊,都是肉长的,芜姐儿当我是亲生母亲一般孝顺,我自然也不会亏待了她去,自会给她找个好人家的。”
梁氏心里暂时松了一口气,也凑趣道“咱们家这下子可有的忙了,只是儿媳们经事少,最后还是要娘多帮衬着相看才是”
方才还默不作声的齐氏眼见着事情说开了,便又恢复成那个能说会道的三夫人了,争着逗趣,乐得杨氏喜笑颜开。
小杨氏见状心中暗叹,她这个三弟妹,可真真是个人精,虽然是小门小户出身,这心里的盘算可一点儿都不比旁人少呢,自知三房是庶出,与其他各房无法相比,也就摆正了心态,一边嘱咐着老三在侯爷面前多尽孝心,一边又在姑母面前伏低做小,不求分家的时候多照看三房一点,只求莫要苛待才是。
从侯夫人杨氏的院落中出来,梁氏方才还面色轻松,现在眼见四处无人,身旁只有贴身侍奉自己的婢女雨雾,便又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方才侯夫人所言之事关系重大,婢女皆退出去了,雨雾不知发生了何事,小声问道“夫人,所为何事担忧啊”
梁氏被她这么一喊方才回神,打起精神道“先不说这些,你先赶回去让方嬷嬷立刻出府去打听京中有哪些口风紧、名声好的媒人,悄悄请过来,一定要尽快。”
雨雾见她面色凝重,连忙应道“是,婢子这就去。”
看着雨雾小跑远去的背影,梁氏幽幽地叹了口气。
按道理来说,各家之间都是在带有相看意味的赏花宴上互相试探口风,若是均有意,男方家才会上门商议,再差媒人来正式提亲的,只是,自家女儿及笄之前和闻府那小子便已定了亲,前几月却突然悔婚,只说“八字不合”,连找的借口都这般敷衍,当真是一朝攀上荣亲王府,便不惜开罪侯府了。
因着这档子事,外面人多有议论,她胸口憋着气,带女儿赴了几场赏花宴,以婧姝现在的年纪,还未婚配的适龄好二郎本身就少,即使有一两家夫人看中了的,经旁边的人一说,知道这么好的姑娘可惜却是个退过亲的,探口风的话也就说不出口了。
近来,闻府要和明惠郡主正式定亲,正忙着准备下聘的礼呢,婧姝的婚事便愈发艰难,现如今也只能病急乱投医,管他什么女方的矜持呢,先躲过选秀这一关再说,媒人消息向来灵通,只能看她们可知道有哪家的儿郎尚未婚配了,只是这件事虽然急,但也必须小心为上,万一走漏风声,女儿这名声可就更不好听了。
第二十四章
且不提梁氏为着女儿的婚事是何等的发愁,这厢,一大早,陈婧姝便带着贴身婢女落夏去了京中最大的翰墨书坊。
落夏扶着她下来,对车夫道“小姐要在书坊里待一会儿,这位小哥不如先去旁边的茶馆歇歇脚吧。”说着把一个装着一点碎银子的荷包塞到他手上。
府中的马车调用都是提前安排好的,若是主子们忽然有事出门要用马车,难免要打点一些,这也是默认了几十年的惯例了,车夫笑道“谢小姐赏,也多谢落夏姑娘,那小的就在旁边候着等小姐出来了。”
落夏应了声,跟着自家姑娘一齐进到书坊之中。
此时书坊中并无太多人,小二正百无聊赖地打哈欠,看到有贵人上门,赶忙迎上来,定睛一看,笑道“陈姑娘好久不来了,恰巧,昨日掌柜的刚刚从外地客商那里买到一批游记,据说是写了什么西域风情的,姑娘可要瞧瞧”
这可不是小二记性好,而是他在书坊里当了快两年差,来买书的姑娘家还真不多,其中来得最勤的便是这位宁平侯府的陈姑娘了,说来也怪,别的姑娘就算买书,也多是偏爱那些写才子佳人之间缠绵悱恻、荡气回肠的爱情故事的话本子,很少有像陈姑娘这样,每次来定是要抱一堆游记回去的。
陈婧姝浅浅一笑“好,我自己过去瞧瞧,落夏,你就在后面等我吧。”翰墨书坊最受好评的便是掌柜的考虑到部分学子家境贫寒,无书可读,便允许学子们只要在书坊留下墨宝,登记姓名、住址一类信息,便可将书带回家去读,以一月为期归还即可,之后还在书坊后面的一间屋子里摆了桌椅等物,还了茶水,以便读书间歇休息片刻。
陈婧姝已经许久不来书坊了,自她及笄,母亲便约束她在家,勤修女红,管家理事,教她怎样去经营打理名下的铺子和田庄,怎样去管理那些在府中扎根了几十年的下人,生怕她嫁去闻家之后被婆家说嘴。
只是陈婧姝心不在焉地浏览着书架上种类繁多的书籍,眼里却滑过一丝黯然。她只在几次赏花宴上见过闻府的女眷,闻夫人看上去笑得和蔼,闻秀又在京中贵女之中颇有人缘,非是刁蛮任性之人,闻大人仕途平坦,那人作为闻家嫡长子,才学也是不差的,因而,父母问她时,思索片刻她便点头应了。
及笄后母亲一直念叨着等她出嫁了就要怎样怎样,她心不在焉地听着,心里却是一片茫然,认真算起来,她似乎从未和他认真地见过一面,她对未来夫君的所有幻想,说起来也是可笑,竟都是从旁人口中得知的,哪怕是上门退亲,也是那消息灵通的丫头小心翼翼地告诉她的。
陈婧姝不禁问自己,对那个即将成为郡马的男子有情谊吗自然是有的,可那一星半点儿的情谊是因着“未来夫君”这四个字的,父母怕她黯然神伤,那段时间连府中的下人做事都是蹑手蹑脚的,母亲甚至请来了正忙着准备及笄礼的表妹相陪,她都看在眼里。
嗯陈婧姝回神,发现自己的手竟放在一本前朝大儒生平所作汇编而成的诗集上,而在自己的手上方,是另外一只手指修长、骨节明晰的大手。顺着手的方向看去,映入眼帘的是一张面如冠玉、目若朗星的俊脸,此刻,那面孔的主人正对着她,微微一笑。
第二十五章
陈婧姝飞快地收回自己的手,垂下眼睑,这才发现她的个子只是堪堪达到男子的胸膛,要知道,她在一群贵女中也算得上比较高的了。
鬼使神差地,明明可以立刻移步走开,陈婧姝却像脚下生根一般一动不动,定定地出神,只听那人道“姑娘也喜爱忆清居士的诗集吗”
忆清居士乃是前朝一位有名的诗人,因着前朝君王昏庸无道,朝中乌烟瘴气,民生凋敝,他虽颇有才华,却早早和家人一道隐居避世,由此写下了不少名篇著作,且得以完好保留下来。
陈婧姝硬着头皮道“是啊,家中先生授课时,常讲到忆清居士的诗作,今日见此诗集,便想着带回家去细细品味。”
要是落夏听到此话,非要反驳不可,她家姑娘功课倒也还过得去,只是最不爱的便是这些文绉绉的诗词了,每次别人下帖子说是要开什么诗会,姑娘必定要千方百计找理由推了的,为此还被二姑娘笑过好一阵子呢。
这名男子正是从松山书院刚刚下山的沈文晖,书坊的小二倒是难得还认得他,只是一脸歉意地说他们家掌柜的方才出去,还要好一会儿才能回来,沈文晖便在书坊里转了转,好容易才淘到一本觉得对当下的自己比较有用的书,没想到眼前这位姑娘也看中了这本书。
“那这本诗集姑娘便拿去吧。”
即使已经科考过这么多次,读过那么多书了,可沈文晖的壳子里装的仍旧是第一世的接受现代教育的灵魂,策问、经义什么的都还好说,只有这作诗,可实在是为难他了。
前世他的诗作便被老师评价过“格律工整,匠气太浓,灵气不足”,他便想着多借鉴些前人大作,找些灵感,即使这辈子还是不能开窍,也可以多积累些题材的诗词,考场上选一首应景的誊抄上去便罢了,时人除了对自己的诗词天赋格外有信心的,大都不外乎如此来做。
沈文晖找了半晌,也只看中了这部忆清居士的诗集,只是他的君子风度也让他做不出来与一个小姑娘相争之事,于是便开口相让了。
陈婧姝这才惊觉自己给自己挖了一个大坑,自家人知道自家事,就算买回去,她也会使扔在书架上落灰,若是对这位公子有用,却因她而耽搁,岂不是罪过,连忙摆手道“不必了不必了,公子有用便拿去吧,我并非格外推崇忆清居士之人,这诗集于我而言也并无大用。”
沈文晖看这姑娘的眼神,显然是真心不想要的,思忖片刻,拱手道“既如此,那沈某便多谢姑娘相让了。”
陈婧姝微微点头,错身走到了摆满游记的书架旁,果然看到了一本封面专门做了精装的西域记,翻看了起来。
只是,向来喜爱游记的她此时却难得地心不在焉了,余光一眼瞥见那人正聚精会神看书的侧脸,竹簪束发,一袭月白色的直襟长袍,抬手之间袖口处露出金丝绣成的白色云纹花样,腰间束着同色腰带,其上还挂着一个绣有木槿花的荷包。
陈婧姝虽然只是宁平侯府二房的嫡女,可她是小辈中的第一个孙女,自小得侯夫人杨氏宠爱,母亲又是武安伯府充作嫡女养大的,见过的好物件自然不少,能看得出,那人身上的都不是什么名贵的物什,衣服也并非什么稀罕的好料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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